书城哲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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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我怎样学习英文的(2)

湖南省湘潭县的城内,可算是我们的老家,因为父亲每次从公职卸任下来,就回到那里去,虽则我家在那里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没有自家的老屋,随时都得租别人的房子来住。不过我外祖家确是固定在那里不动的,城里有住宅,总上有商号。外祖父是江西人,是以做盐票生意发财的。听说江西有个离山,湖南有个招山,他离开江西,便被湖南招来了。我家也不是湖南的土产,而是从江苏常州来的。我祖父离开家乡,到湖南来做百里侯,是因为当时的规定,不许在家乡做父母官。他和外祖父因官绅关系,便结成了儿女亲家。

我们每次从外地回到湘潭时,虽然没有自己的家屋,但因为外祖家的关系,仍不免有衣锦还乡的感觉。这时如果在中途进不了学校,我父母就常要把我塞进外祖家的私塾中去寄读,时间当然也是短期的。等父亲挂了牌,又将出任某县知事的时候,我又得跟着前去。我在外祖家寄读过两次,一次是在外祖父住的地方,同塾的为两个比我年。龄略长的舅舅,有一个和我同年的九姨。读的是《四书》、《五经》,老师姓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后来六舅生病死了,我做了一副挽联送他:“听说坟墓那边,有个乐园可住。想到渭阳诗里,何堪旧事重提。”不仅自己撰,而且自己写,挂在灵前,吊客们看了我用白话撰挽联,倒有一种新奇之感。没有人骂我小孩子乱搞的。

另外一次是寄读在三舅家,同学是我的表弟妹,他们都比我小,我便获得了老师的特别垂青。老师袁逸先生,是一位艺术家,会写字,秦篆汉隶都写得好,他最拿手的是刻图章。常有人出重价来求他刻印。我一天呆在书房里,对老师这些教书以外的特技,特别欣赏。我临《峄山碑》的小篆,也临《史展碑》的隶书。尤其爱学袁老师刻图章,他教我怎样捉刀,才不至戳破手。先把石章在锉上磨平,然后把要刻的篆字用墨笔写好,反贴在石章上,再点水润湿一下,再用乾纸包着,用指甲磨擦上去,便可打开来照刻了。不管阴文阳文,初刻完了之后,再在字的表面涂墨,以便加工完成。

袁老师把刻图章的技巧,完全传授给我后,有时他为别人刻印时,甚至要我代他来进行初刻,以后再由他自己来加工。我不但能刻石章,也能刻牙章。

图章上我不但会用小篆,也会用大篆,对于布局颇有心得。我为自己刻的“西蠡顽民”一印,就是用的古籀文字,至今还保存着。

记得清道人李梅盒曾说,学写字不从秦汉人手是不正当的。我就是那时打下了一点写字的基础,终身受用不尽。六十年不用毛笔写字,偶然还能为人写张条幅,甚至几个篆字,也还能站得住。

我对于这些旁门左道,比读经书有心得多了。《论语》、《孟子》等基本经典,我都没有好好读完过一遍,只是把一部印刷精美的《资治通鉴》,标点得一塌糊涂,现在想来真是暴殄天物。

我读私塾的时间,比进洋学堂当然短多了。在小学的阶段,我现在还有点印象的,只有明德了。明德学校是和我同年的,由校长胡子靖先生一手创办,黄克强先生不但大力协助,还把这些学校当作从事革命的基地。我在民初追随三个长兄之后(他们是在中学八班),进入明德小学,颇为那堂皇的校舍和校园的风景所慑服,在幼小,12,灵中是从来未见过的。

那时我第一次离开父母,跟哥哥们到长沙去上学,和三哥同睡一床。父亲把我三个哥哥托给胡校长,学校与家庭之间,已经产生了一种特殊的联系,所以再加一个小学生在那里上学,父母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在我个人,也乐得出来见见世面。置身在这样一个优美的环境中,又有那么多的同学,下课后大家在校园中跳跳蹦蹦,确实比在私塾读书活跃得多,眼界也广阔得多,因此对洋学堂颇具好感。

我小学并没有毕业,不知怎样一下子就转到青年会中学,去读初中一年级了。那是我第一次进到真正的洋学堂了。学校中的主事者是洋人,一个姓会雅的英国人,他也是我们的英文老师。他平时会说中国话,但上课时全说英语,不说一句中国话。他不但训练我们用英语对答,还要我们能说能写,所以在讲堂上常说出一个生字,要我们马上拼出来给他听。有天他来上课,进入教室对大家说“早”,全堂所有的学生都大声拼出那字:M一0一R—N—I—N—G,使他大笑,说他知道此字大家都会拼的,现在是向大家道早安呢。

我对数学从小就不感兴趣,来到这学校以后,一个中国老师教我们的代数,却用的是英文课本。我要经由英文来学代数,更增加了我的困难,减少了我的兴趣。每次做习题,最差劲的都是我。不但老师对我责骂,全班同学也都瞧不起我,最后使我冒火了。我不能在屈辱中呆下去,于是下了决心,要迎头赶上,废寝忘食地努力钻研了一回,便豁然开朗,习题都迎刃而解。进入课堂,别的同学做不出来的习题,我都全解答出来了,同学大为惊讶,老师也夸赞不绝。我这时的感觉是: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不知为什么我又回到湘潭去上学了,进的是益智中学,也是教会办的学校,附近还有一个女校,大家在一起去做礼拜。这学校的毕业生,最高的理想就是留美。如学历史的蒋廷黻(做过中国驻美大使),便是益智毕业留美的,他比我高班,在校时并不相识。这学校学生的英语,我觉得远不及青年会中学。

我只记得有位快要毕业,并准备留美的高班同学,称呼鸡蛋为二哥哥。

这儿英文班虽不出色,而国文却是首屈一指的。国文老师是当地有名的学者,对学生循循善诱,颇培养了不少的人材。我只记得他对某一学生特别赏识,教他做诗,不遗余力。有次指定某一个韵,要他做一首古风,把韵上所有的字都得用到,不能缺少一韵。这确是不容易的。

我在益智的时候,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大家在校园中谈的都是这件事。我那时正十五岁,也略懂一点世界大事,一位同学老大哥,自命不凡地在操场中对大家高声地说,“中国的救星就是威尔逊呀。”可怜中国连年内战,小民只好寄希望于洋人了。

父亲的仕途似乎已走得快到终点了,年龄还不到五十,不能作归隐的打算,只好改途易辙,另辟途径,恰好我三哥的岳家,为着运销钨磺的关系,在益阳县成立了一个久通公司,聘请父亲去当经理。我们便全家迁去益阳居住。

父亲命我刻了一颗“资江商隐”的图章,当作闲章盖在他为别人写的字屏上,可见他已不想再出山担任地方官了。

我们在益阳定居之后,我便在那儿进了当地首屈一指的信义中学。那是信义会的教会办的,校址设在风景区桃花仑。校长是挪威人,姓薄格。他对我这个省城来的新学生颇为重视,给了我许多挪威邮票。教我们英文的,是校长夫人,当然也是挪威人。我是从英国人学过英文的,至少在发音上相当正确,对于挪威腔调的英语有点听不顺耳,尤其老师把星期三念成“威得累死对”,我听了暗自好笑。

依照我的年龄,高中都快毕业了,我因失学,却还留在初中,父母为此颇伤脑筋。想把我送到北京清华大学去,读过八年、十年,大学毕业后,还可全班送去留美,一切公费。这就不必再为我的学业,乃至前途的发展犯愁了。可是一经打听之后,才知道清华招考学生,年龄不能超过十三岁,而我这个十六七岁的人,是没有资格参加考试的。我不能老呆在桃花仑的信义中学呀。眼看着我年龄一天一天地增长,父母忧心如焚,除就近和在教育界的,我的堂兄森哥商量外,又写信去日本问我的胞兄二哥,看要把我怎么办。

终于二哥回信来了,说我如在国内没有办法升学,就不妨去日本碰碰运气。因为还有最后一个机会,可以考取公费留学的。中国政府和日本政府订了一个有关中国送学生去日本留学的条约,规定凡考取一高、高工、高师、千医四校中任何一校的中国学生,中国政府即给与公费。考试和取录全由日本各校当局主办,中国政府不得干预。录取了的学生,依照各人的籍贯,向各省领取公费。

我二哥是明德中学毕业后去日本的,他现在已是湖南的公费生了,专攻电学,进的是高工。那种有关的中日条约,还剩下两年就满期了。我现在去日本,第一年只能补习日文和要考试的科目,第二年也是最后一年,才能参加考试,成败利钝,在此一举。

这就决定了我的学业和前途,二哥终于为我找出一条路来了。在五四运动的第二年,二哥的朋友凌孟群,在回国度过暑假后,便把我带去日本。我那年正十七岁,过一年后就应该进大学的年龄。我决心要争取这影响我一生的入学考试的胜利。

初到日本第一步就是学习日文,因为其他的科目,都得经由日文去学习,日文是请老师来家教授的。等日文学到略可听讲的时候,就去进东亚预备学校,学习数理化。要考试的科目,为英文、代数、几何、三角、物理、化学等,除英文我可在家自修外,其余都得去上课学习,并做化学实验。这个学校的功课,就是专门为考大学而开的。

日本那四个大学的入学考试,时间是有先后的。排列的次序为高工、高师、一高、千医。我的目的在考取公费,至于学哪一科,根本不在考虑之列。我各校都报了名,照次序去应考。高工我去考了两天,第三天就剥夺了参加考试的资格,因为我的三角考坏了。记得当时报考的是建筑系。

第二个考试的目标是高师。我报考的是英文科。皇天不负苦心人,居然一下子被我考上了。是意外吗?不,应该是意料中事,否则,一年半日夜的努力岂不白费?一分努力,必有一分成果,努力而得不到成果,那就是命运的戏弄了。

二哥所以要我来碰碰运气。

现在名为教育大学的前身,东京高等师范学校,给我们外国学生增加一年特别预科,连本科四年,要五年才毕业。那四年本科的课程,比大学里的只有更多而无不足。英语系中有一位日本首屈一指的英语学者冈仓由三郎,单只这一点就足够使学生向往了。我对英语学和英文学,发生了不可磨灭的兴趣,是和冈仓的循循善诱分不开的。

这是我惟一读到毕业为止的一个学校。有人认为学英文系,不到英美,而去日本是有缺憾的,我倒没有任何遗憾,觉得日本留学生对英文的阅读能力,似乎比英美留学生还强呢。我素来认为读英美的文学作品,第一要彻底读懂语文,否则是不能真正欣赏文学的。在日本研读英文学,只有一点缺陷,那就是不能核实文学作品的背景。这就是为什么我毕业十年后,又再去英国伦敦大学进修了一个短时期的缘故。

在英国住了三年,也访问了莎翁的故乡,游览了湖区,探寻华兹华斯的足迹。狄肯斯诸人笔下的伦敦,更是了如指掌,在伦大听的课,却是现代文学。

我在伦敦时,也进过美术学校去学木刻,至今还留下十来幅木刻作品,一幅自画像,曾刊在《湖山入兴楼诗》一书的首页,但书是限定版,流传不广。

到英国去游学,游览的性质超过学习的目标,到大学听课,既不为研究,又不为文凭,只是去领会一点英国大学的气氛而已。

另外我请了一位老师,来为我补习英文,重点放在写作上。除阅读时下的一些作品外,我每天都要写上若干页的作文和中译英,老师一再修改并解释字句的用法。我在快离开伦敦返回中国前,又写了一本《中国童话》,自己插图,交乡村生活社出版。现今我还保存有一个样本。

说到我进过的学校,最后我还应该补充一句。在东京留学的六、七年间,我还进过音乐学校,先弹钢琴,继学小提琴,甚至还练习唱男高音。六十年后的今天,甚至音符都不认识了。留下的惟一的纪念,是中华局出版的《世界名歌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