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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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我怎样学习英文的(1)

钱歌川

我在开明书店出版的(《一般》杂志上,发表我的第一篇小说,大约是民国十二、三年的事。屈指算来,也就快有二十年了。其间为各地的杂志,报章,写过不知道多少不三不四的文章,而所遇见的编者,也就形形色色,什么样子的人都有,不过把戏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他们虽是一样的拉稿,而各有各的办法。请客、拜访、写信,只是三大原则,其中还有的是变化,是你所意想不到的。我在上海的时候,就遇见过一位编者,派他的太太到我家里来坐索,毕竟等我把一篇文章写好,她才拿着满意地走了。

拉稿的手段最高明的,莫过于那些无稿费的杂志的编者。尤其是在现在这样生活艰难的时候,你的笔墨,纸张,邮费的血本,都要花那么多,谁能常干这种无代价的应酬呢?然而,杂志总是要编下去的,于是乎编者拉稿的手段,便愈来愈巧妙了。

春秋的编者,也不是一个寻常的人,他的礼貌,常使你不能不替他写稿,这些时候我被他满口的“夫子大人”,已经把我的头都捧昏了,一时怎也写不出东西来。好在他离得远,不能来坐索,我也乐得偷点懒。实在也是忙不过来。

谁知还是逃避不了,他的办法正多呢。譬如说,今天他忽然来一电报,这可把我从昏迷中惊醒了。我写了这么多年的文章,以电报来索稿的事,老实说,这还是生平第一次遇见。真是别开生面,我也是当过多年编者的人,却不能不承认,这一着是我从来所未想到过的。

飞电相促,事情的紧急可想而知,自然不可以等闲视之。我只好把其他一切急务暂时搁起,对着一灯如豆,来绞点脑汁,以报答编者的盛意。

可是搦管在手,头脑空虚得像我眼前的这张白纸,不是江郎才尽,实在是无才可以使笔生花,一盏油点完了,烟也抽了四五枝,还找不到一个可以发挥的题目。

当我抽完了第六支烟,忽然灵犀一点通,想到了一回事,当谢文炳先生去年到武大来教书的时候,纪念周请他去演讲,他几天想不到一个题目,最后他来和我商量,我随口问他到武大来干吗的,这一下可把他提醒了。于是第二天早晨,他便在“大学英文”的标题之下,洋洋洒洒讲了一大篇。

难道我只能教别人渡过难关,而自己却反而不能解决当前的困难吗?我现在的行业也和他一样,同是贩卖爱皮西,他演讲可以三句不离本行,我写稿又何尝不可以谈谈进货的办法。这其间奥妙无穷,有的人本钱既花得便宜,又能买到好的货色,这些经验,都是值得学的。我个人的经验,当然有好有坏,好的可以作后来者的参考,坏的也可以作他们的殷鉴,所以不妨一并写出来。

自从开始教英文以来,不知道有多少学生问我一个同样的问题:“英文要怎样才学得好?”这使我实在无法答复,因为学英文真无捷径。不过我可以把我个人的经历,在此说说,经历并不一定成功,我学了二、三十年的英文,只觉得愈学愈难,离精通还远得很,以前我只能看看英文书,现在才可以勉强写作,不至再受林语堂先生半身不遂的讥笑。

林先生常说:“你们日本留学生,只能阅读英文,不能写说,无异半身不遂。”我当时也老着面皮,和他争辩,理由是有些吃过面包的人和多数国内大学的毕业生,写说既不通,阅读也一知半解,那岂不是全身不遂?

不过这只是解嘲而已,我内心当然很受了点刺激。从那以后,我便决心要把英文写好。但好是没有绝对的标准的,只得服膺爱因斯坦的学说,去求一个相对的好,我要把英文写得英国人认为可读为止,那就是在英国去出版一本书。

几年奋斗之后,这目的居然被我达到了,林先生一句笑话,医好了我一种不治之疾。

我学英文,约莫经过三个时期。即国内的初学时期,日本的阅读时期,和英国的写作时期。在国内我进过好几个教会办的小学和中学,得益最多的,是在长沙的青年会中学,教我的英文的,是一个叫作费雅的英国人,他每个星期要我写一封英文信给他,又常常把一个个的学生叫到他房间里去会话。所以我初到日本的时候,觉得说日文真难,要说英文反而容易。可是在日本住上六七年下来,永远见不利一个西洋人的影子,我口头几句似通非通的英文,便于不知不觉之中,被费雅索回去了。

留在日本几年,只是与书本为伍,教我的老师中,虽有一两个是日本的英文学者,他们读书的能力固不待言,就是发音也很正确,又能写得一手极漂亮的英文,可是他们教书时,从来不放一句洋屁,全是说的日本话。因为他门的教育方针,和中国的不同,他们不求皮毛,只顾实际,把学英文认为一种手段,研究西洋的学术才是目的,要达到这个目的,全在读书,不在说话。用英文直接教授,学生自难完全听懂,甚至教的人也不一定要懂,把字典上的解释抄下来,去念给学生听,就对付了。你问他那个字我们国语的解释是什么,他不一定说得出来。

从前在上海某大学里就闹过一个笑话,有人用直接教授法讲解美国爱默生的随笔,几点钟教下来,学生还是不懂,最后要求先生改用中文讲一遍,那回答是“这是哲学,我也不懂,你们去问你们的哲学教授吧。”用英文教这种哲学的,在中国的大学里,还有的是呢。

然而在日本的英文教师,就连这种哲学,也同在讲英文时知道讲解了。所以学生出来,在读西书时,都能相当了解,而翻译出来的东西,也不像‘中国这样错误百出。虽则左手偏枯而右手的力量,比我们双手还大。

我在日本那种环境中,即不幸患了左手偏枯的毛病,于是要到英国去求医。一去就找到了一位名医。用一种特效药,果然一年就把我的病诊好了。

我晓得你亟于想知道那特效药的名字,是不是?现在让我慢慢地告诉你吧。

他用的是治本的方法,认为英文得先把基础打好,所以他最初给我的是一部小学课本,我记得那书名叫作《剑桥英文读本》。你不要以为大学毕业生去读小学课本是笑话,那中间却有很多练习确真把我难住了。譬如第一次的练习,就是叫我把我住的那房间里面的一切物名写出来,休说壁上某一段木料叫什么名字我不晓得,就连挂面巾的架子叫作一种“马”,我都是那次方才学到的。

后来他又要我把那书前面的一篇长序翻译出来,当时我很不解,他既不懂中文,怎样知道我译的对不对呢?可是他劝我不要问,后来自然会明白的。我译完后给他,他马上还给我:“就根据你的中文,再去译成英文好了。”这正是唐朝翻译佛经的办法,可以看你对于原文到底真正了解没有,和译得忠实不忠实,同时还可以试验你用外国文表达意思的能力。

奠基之后,我便开始读书和写作。他指定我读了几部他认为文笔最好的小说,我把不懂的地方标出来,他给我详细解释。同时我又每天写,或是从中文翻译,一千字上下的英文给他批改。我每天所读到的和所听到的新字句,都可以应用到我每次的信上去。当许多其他的留学外国的同学,冠冕堂皇地在大学里读学位的时候,我却暗地在做着这种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的卑下的工作。所以他们回来,可以在名片上,信笺上,印出一种伟大的头衔,而我却是依然故我,名片上仍然只有三个字,藏书上也只写得有一个中国人的姓名,没有外国的地名可是我并不后悔,我觉得中国人要拿外国的学籍或是地名来骄傲于国人提一回可羞耻的事。中国到底还是个次殖民地,这些知识分子,还不够彻底,印度人就比我们更进一步。你打开任何一张印度报纸,你就可以发见许多求职者的履历书上,常有“投考某某大学落第”的字眼,他们只要去报名考了一下英国人办的大学,那怕未考取,也就是一种可以骄傲于国人的资格了。

话已说出了轨,应该言归正传。且说我跟那位塾师学英文,大都不出书本,而日常生活的谈话,还得另谋发展。到外国去,找人教会话,简直是多余的,不仅在那短时间中,你说不了什么话,而且学来至多也不过是几句客厅里的话,最好是时时睁开你的眼睛,竖起你的耳朵,鼓动你的舌头,你便有无穷的收获,用不着花钱去请人教授。

记得有一位初到伦敦的朋友,得到了他房东的同意,每天同吃过晚餐以后,就和他谈半个钟头的话,他很得意地把这种交涉的成功,逢人便说,使我们大家都羡慕他的好运,难得遇到那么好的一个房东,可是一个月之后,他除了房金伙食的帐目,另夕}还接到一张帐单,上面开的是谈话费若干镑。

我的房东太太和我很少接触。我所交际的,都是外面的人。我知道英国的男子大都是很忙的,你出上半镑钱一个钟头请他教你会话,毕竟得不偿失,最好找一个女朋友,英国在上次战后,人口中女子多于男子一百万,没有机会结婚的女子到处都是,她们比较有闲,而且极愿意与男子交际,认识之后,她可以时常和你往来,目的并不在钱。男女问既有一种吸引力,自然更容易接近。

我经朋友介绍,结识了一位刚从英国皇家美术学校毕业的一女画家。初期不过是请吃茶,同去参观画院而已。后来熟了,不仅在茶室中两人可以闲谈一个下午,甚至常同出野外郊游,整天的可以在一道玩。在那些时候,说话的机会既多,而且无所不谈,范围又广,记得有一次,我们从博物院出来,来吃茶点,叫来的点心,似乎太少,我说不够吃,她就笑我“眼大肚小”。(这句英文你如果还不晓得的话,请来问我好了)像这一类的俗话,是教师们怎也不会教你的。

有时她到海滨小住,也打电报来约我去玩一天。她在车站上接到我后,我们便沿着海边慢慢朝市廛走去,一面闲谈一面拾海螺壳,把时间置诸度外。等我们达到她预先约定的吃午饭的地点时,她的女伴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有位我也很熟的小姐,故意把手遮在眼睛上,做着寻找的姿势向着我们问:“他们那里去了?”而我的那位朋友也不甘示弱,马上反唇相讥,大家互相开着玩笑。我觉得很难为情,她们则满不在乎。原来在她们,就是恋爱也不妨公开的呀。

当日洗了一回海水浴,我们便去游山,走到青草原上,云雀在空中歌唱,蕙风吹着我们的衣,她故意让女伴们走上前去,而倒下在我身边的草地上,装出一副娇慵无力的样子,终至闭上眼睛,吞吞吐吐地说出一些听不清楚的话,使得我也非把头靠拢她的唇边不可。到了这种时候,练习英文的机会,也就没有了,正是莎士比亚所谓:

Love therefore,and tongue--tied simplicity in least speak most。

这种今人回忆的往事,我现在只对你说,请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的太太。

我读过的学校

我从小就过着流浪式的生活,未能在一个固定的地点上学,每个学校只能读上一年半载又离开了。不但没有一个学校读完毕业,而且荒废学业的时候也很多,根本就闲在家里,什么学校也不上,老是跟着父母东奔西走,有时坐在木船上,一坐就是好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