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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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哲学思考(五则)(2)

中国近年研究史学之新趋势

许多人皆谓近年中国一切皆无长进。其实,在学术研究上,如历史,地质学,生物学等,确有人时时在努力,而成绩方面,亦有长足之进步。中国近年研究历史之趋势,依其研究之观点,可分为三个派别:(一)信古,(二)疑古,(三)释古。“信古”一派以为凡古书上所说皆真,对之并无怀疑。“疑古”一派,推翻信古一派对于古书之信念,以为古书所载,多非可信。“信古”一派,现仍有之,如提倡读经诸人是。“疑古”工作,现亦方兴未艾。“释古”一派,不如信古一派之尽信古书,亦非如疑古一派之全然推翻古代传说。以为古代传说,虽不可尽信,然吾人颇可因之以窥见古代社会一部分之真相。今举出历史上众所聚讼之问题数则,以作此三派研究态度之说明。如关于先秦诸子起源之学说,在《汉书·艺文志》:“诸子出于王官”;如“儒家者流,出于司徒之官”;“墨家者流,出于清庙之守”。自信古者之观点,以为此说出于《汉书》,其为可信,绝无问题。而在疑古者则以为《汉志》所说,纯系揣测之辞。一种学说之起,皆一时聪明才力之士所倡,以应当时社会之需要。战国诸子之兴,亦系如此,与“王官”有何关系?在释古者则以为在春秋战国之时,因贵族政治之崩坏,原来为贵族所用之专家,流人民间。诸子之学,即由此流入民间之专家中出。故(《汉志》之说,虽未可尽信,然其大概意思,则有历史根据。又如孟子所谓“井田制”,八家分田百亩,中为公田,八家共耕。在信古者以为上古社会制度,真系如此。在疑古者则以为此种制度,绝对不能为古代所已行,而纯是孟子的理想制度。从释古者的观点来看,则以为井田之制,非如“信古”者之认为真的历史事实,亦非为全出于孟子的梦想。释古者对此问题的解释是:在周朝贵族政治,一国之君,兼为庶民之政治的及经济的主人。农民为君主之佃户(或农奴),君主为农民之地主。孟子所谓井田,即君主分田与大夫,大夫再分田与农民。此种分田而耕,其原意非为农民之利益,乃地主剥削农民之方式。如信孟子所讲,谓“井田制”全为农民利益,固属非是;若认“井田制”为全然离开当时制度之空想,则亦不尽合理。此种“井田制”固大都属孟子之理想,然吾人须信在当时制度上一定有相当的暗示,孟子方能有此种理想。又如“古书真伪问题”,从传统的信古说法,则认为古书之真,大都毫无问题。如信《庄子》即为庄周所作,《管子》即为管仲所作,《墨子》即为墨翟所作。疑古者对于此诸书之真伪,则发生疑问,谓《庄子》《管子》诸书,其中大部分系伪的,乃后人所造。在释古者之观点,则认为此信古与疑古之二观点,皆属非是。如《庄子》与《墨子》诸书,本来写明为庄周与墨翟所作,故亦无所谓假。古人以为著作之目的,在于表现真理,只求将真理传诸后世,至作者为难,则认为无关重要(西洋中古时亦如是)。如《庄子》等书,最初皆为零碎之篇章,经汉人整理,始成为“书”。刘向刘歆父子即为从事整理先秦之学术者。逮经整理后,街匾?西洋中古时亦如是)。如《庄子》等书,最初皆为零碎之篇章,经汉人整理,始成为“书”。刘向刘歆父子即为从事整理先秦之学术者。逮经整理后,讲庄子一派之学之书,即称为《庄子》;讲墨子一派之学之书,即称为《墨子》,并不以其书为系庄周墨翟所手著也。乃后来不察当时情形,误认为《庄子》即为庄周所手著,《墨子》即为墨翟所手著;因启疑古者之疑。若此种误会一经解释,则疑古者之说,亦不成立,所谓“妄既不存,真亦不立”也。“信古”“疑古…‘释古”为近年研究历史学者之三个派别,就中以“释古”为最近之趋势。吾人须知历史旧说,固未可尽信,而其“事出有因”,亦不可一概抹煞。若依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来讲,则“信古”“疑古”与“释古”三种趋势,正代表“正”“后”“合”之辩证法,即“信古”为“正”,“疑古”为“反”,“释古”为“合人生术"。

人生术者,就是假定人生是为寻求幸福的,那么怎样能得到幸福,就是“人生术”。

这个问题在学校里是不常谈的,现在学校里所重视是知识的输入。中国从前的学者,讲这问题的却很多,从前的道学家那种呆板处世,无非在寻求幸福。

又《论语》中孔子“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都是他们会讲人生术。

人生术很多,今天只讲一个,就是应付情感的方法。累于物,但庄子只讲以理化情,对此点未加发挥。宋儒却有很重要的发挥。程明道的《定性书》说: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胜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

宋儒解释此理,常举的例子是颜回“不二过”,“不迁怒”,能作到此地步,就是他能廓然大公,物来而顺应。如某人和他的太太打仗了,一生气连茶碗都摔了,就因为他未能廓然大公,物来顺应。王阳明说:“七情不可有所著。”著即累,即七情不可有所累。讲《大学》“心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有所忿惶,则不得其正”;他注重在“所”字,一有所忧患忿懥,即是有了对象的累于物了,即有所苦了。如我们看人打别人的嘴巴,我们当时或亦忿惶,但事一过就完了。若有人来打我一个嘴巴,那就不同,我不但现在恨他,甚至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恨,就是因为我的心有所累,我不能廓然大公,有我的存在,不能以人打我就像人打他人的态度处置之。所以人之有所累于物否,完全在于有我与无我的存在。以现在话说,就是客观的态度之有无。廓然大公,的确对于人生幸福有莫大关系,对于一个人的事业成功,亦很重要。人常说的“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就是不能廓然大公,有我之存在,总是战战兢兢,患得患失,结果也许很糟。譬如我们现在在这平地上走,我们什么不想,可是如果路的两旁都是阴沟,就要战惊起来,也许因为这一战惊就糟了,如果还像走平地一样的态度,本可以毫无问题的安然度过。所以大公无私,无我无己,若在道学家的旗牌约束下讲起来,很无味,但实在他们是对人生幸福有关系的。

论命运

市上有许多所谓“大哲学家”也谈命运,不过他们所谈的命运是指“先定”。

既有……‘先定”,就有人要“先知”它,以便从中获利。例如预先知道某种物品将要涨价,就大量买进,便可赚钱;知道某种物品将要跌价,就去卖出,便不亏本。因此得大发其财,无怪“大哲学家”们都生意兴隆了。

其实“先定”是没有的,即使有,也无用先知。如果有先定的命,命中注定你将来要发财,到时自然会发财;命定你要做官,将’来自然做官;命定了将来要讨饭,自然要讨饭。先知了也不能更改,不能转变,又何必要预先知道呢!

我说的“命运”和他们所说的不同。古人孔子孟子等也谈命,如孔子说:“知天命。”庄子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孟子说:“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苟子说:“节遇之谓命。”我说的“命”就是他们所说的“命”。“莫之致而至”是不想他来而来;“节遇”是无意中的遭遇,这才是“命运”的真意。所以“命运”的定义就可说是一个人无意中的遭遇。遭遇只有幸和不幸,没有理由可说。譬如说现今的时代是伟大的,我“幸”而生在这时代;也有人说现今的时代是受罪的,我“不幸”而生在这时代。我们生在这时代可以说是幸或不幸,但我们为什么生在这时代,便没有理由可说。

命和运不同:运是一个人在某一时期的遭遇,命是一个人在一生中的遭遇。

某人今年中了特种奖券,是他今年的“运”好,但是他的“命”好不好,还不一定,因为他将来如何尚不得而知。在一时期中幸的遭遇比不幸的遭遇多,是运好。在一生中,幸的遭遇比不幸的遭遇多,是命好。

普通所谓努力能战胜“命运”,我以为这个“命运”是指环境而言。环境是努力可以战胜的,至于“命运”,照定义讲,人力不能战胜,否则就不成其为“命运”。孟子说:“知命者不立于岩墙之下。”如果一座墙快要倒了,你还以为命好,立在下面,因而压死,那是活该,不能算是知命。又如逃警报,有人躲在一个不甚完全的地方,不意炸死了,这是他的“命”不好,也是他的遭遇不幸。努力而不能战胜的遭遇才是命运。

人生所能有的成就有三:学问,事功,道德,即古人所谓立言、立功、立德。而所以成功的要素亦有三:才、命、力,即天资,命运,努力。学问的成就需要才的成份大,事功的成就需要命运的成份大,道德的成就需要努力的成份大。

要成大学问家,必须要有天资,即才。俗话说:“酒有别肠,诗有别才。”

一个人在身体机构上有了能喝酒的底子,再加上练习,就能成为一个会喝酒的人。如果身体机构上没有喝酒的底子,一喝就吐,怎样练习得会呢?做诗也是一样,有的人未学过做诗,但是他做起诗来,形式上虽然不好,却有几个字很好,或有几句很好,那种人是可以学做诗的,因为他有做诗的才。有的人写起诗来,形式整整齐齐,平仄合韵,可是一读之后,毫无诗味,这种人就不必做诗。一个人的才的分量是一定的,有几分就只有几分,学力不能加以增减。譬如写字,你能有几笔写得好,就只能有几笔写得好。学力只不过将原来不好的稍加润饰,使可陪衬你的好的,它只能增加量不能提高质。不过诸位不要灰心,以为自己没有才,便不努力。你有才没有才,现在还不晓得,到时自能表现出来。所谓“自有仙才自不知”,或许你大器晚成昵!既有天才,再加学力,就能在学问上有成就。

至于事功的建立,则是“命运”的成份多,历史上最成功的人是历朝的太祖高皇帝,刘邦因为项羽的不行而成功。如果项羽比他更行,他决不会成功。

学问是个人之事,事功则与他人有关。康德成为大哲学家,并不因为英国没有大哲学家。而希特拉的能够横行,却是英国的纵容和法国的疏忽所致。历史上有些人实在配称英雄,可是碰到比他更厉害的人,却失败了。有的人原很不行,可是碰着比他更不行的人,反能成功,所谓“世无英雄,遂令竖子成名”,所以事功方面的成就靠命运的成份大。“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我们不应以成败论英雄。

道德方面的成就则需要努力,和天资命运的关系小,因为完成道德,不必做与众不同的事,只要就其所居之位,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尽伦尽职即可。人伦是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个人在社会上必须和别人发生关系,而且必须做事。能尽自己和别人的关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就是道德,和自己的地位高下事业大小都没关系。不论何人,只要尽心竭力,对社会的价值是没有分别的。正如唱戏好的人,和所扮演的角色无关,梅兰芳登台,不一定饰皇后。

地位很阔的人,不能尽伦尽职,是不道德。村夫野老能尽伦尽职,就是感包括喜怒哀乐,虽然幸福的整个问题不完全在情感上,可是喜怒都于人生有大关系。

如《三国》上的三气周瑜,一下子给气死了;《说岳》中的牛皋捉住了金兀术,把金兀术气死,牛皋乐死了;这都是情感的作用。我们怎么对付他,就是现在要讲的。

情感的来源有两派说法:

(一)庄子说人之所以有情感。因为人的知识不够,若有充分的认识,则不会有情感,譬如大风天气,使人出去不方便,在大人们并不觉得有什么情感发生,可是小孩子们不能出去,就会很生气,骂天是混蛋。这因为孩子们没有大人知道的多,所以就较大人受的情感的痛苦多。西人Spinoza的Ethics说,情感是human bondage,若人有完全的知识,就可以把这bondage打破。《庄子.养生主》篇讲此道非常之多,说老子死了,许多人非常悲哀,《庄子》说他们是“遁天背情”,“古所谓之遁天之刑”。他们对于人生性质,没有完全知识,他们不知道死就是生的结果,所以他们受了“遁天之刑”,即是悲哀,庄子是很懂这道理的,他的太太死了,他反鼓盆而歌,惠施曾因此责备他。庄子说:在起初我心亦莫不慨然,但后来想世界上原先压根就没有他的太太,后来忽然有了,有了又没有了,还是和从前一样。人之生死,正如春秋之顺序一样,没有可悲的。庄子之如此,是他以理化情。

(二)情感之生因累于物。王弼等主张人应“应物而无累于物”,说情感是自然的反映,所以不能免除,只要不累于物就够了。《庄子·应帝王》亦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境之不伤,在其无有道德。命运的好坏对于道德的完成,也没有关系。文天祥和史可法都兵败身死,可算不幸。但是即使他们能存宋救明,他们在道德方面的成就也不会再增加一些。他们虽然失败,道德的成就也不因之减少一些。不但如此,有的道德反要在不幸的遭遇下才能表现,如疾风劲草,乱世忠臣。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终身富贵的人‘,最多能做到前者。做官发财是“求之有道,得之有命”,唯有道德是“求则得多,合则失之”,做不做的权全在自己。

有的人常常说我立志要做大学问家,或立志要做大政治家,这种人是可以失望的。因为如果才不够,不能成为大学问家,命运欠好,不能成为大政治家。

唯立志为圣贤,则只要自己努力,一定可以成功。圣贤是道德的最完成者。普通人以为圣贤需要特别的在事功文学方面的天才,那是错误的。孔子和孟子的成为圣贤,和他们的才干没有关系。王阳明并不因为他能带兵而成贤人。所以学问的成就需要才,事功的成就需要幸运的遭遇,道德的成就只要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