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名人谈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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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家乡与家世(节选)(1)

萧公权

萧氏族大人多,但与我接触较多,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本房”的几位尊长和弟兄。先祖母在我出生前已经去世。先祖父因我孩提失母,颇为怜爱。两位姑姑出嫁以后,他对我更加着意照料。天气晴朗的时候他时常领我到村中各处散步,一面走一面讲些往古名人的事迹。走到村里的“市街”照例买一点糖果给我吃。他逝世时得年不过六十一二岁。某一天下午客人来访,他送客出门以后,端坐在中堂的椅上“无疾而终”。童蒙无知的我还要拉他起来,带我同去散步。

大伯父自幼习商。四十多岁的时候升任怡丰号重庆分号的经理。这是一个极重要的职位。他办事精明,交游广泛,商界人很少不认识或不知道“三老板”(他有两个堂兄,冠侯和定侯。因此他虽是先祖父的长子,却排行第三了)。

在怡丰号停业若干年前,他捐了一个“候补道”,并曾晋京“引见”。当地的长官,川东兵备道,重庆知府,巴县知县,到任以后照例到怡丰号来拜访,此外也偶尔互相往来。这种亦商亦官,以及官商互通声气的情形,在十九世纪以前尚不多见,在十九世纪中叶以后却逐渐普遍了。

有一位卞小吾先生在那时重庆唯一的报馆当主笔。他尽情揭发当地官吏的“黑暗”,触怒了他们,被加上了“乱党”的“罪名”,逮捕入狱。他的太太与大伯母廖氏夫人相识,到怡丰号来求救。先伯父探明他并非乱党,便去拜访知府,代他疏解。不料这~来反断送了卞先生的性命。有人暗中指使管监牢的狱吏把他害死。却报称他“急病身亡”。

大伯父管教我甚为谨严。记得我在八九岁的时候,像一般淘气的儿童一样,时常嬉弄跳跑。有一次被他看见了便叫我站住,严词谴责说:“这样没规矩,不像一个斯文人,将来只好去抬轿。”后来见我读书尚知用心,有时候背着我称许我。他曾说:“可惜科举废了。否则举人进士这孩子应当有份的。”(他捐了道员之后,替我捐了一个“主事”,打算等我到了二十岁送我进京去““就职”。

幸而不到三年,辛亥革命成功,我居然“无官一身轻”了。)他不惜重金,延师教读。虽然两位姐姐和我一同上学,他的主要目的还是在培植我。从我到崇庆州的那一年起,我和她们都在家里读书。民国三年的夏天我壮着胆向他表示≯想去进新式的学堂肄业。他当肘未置可否。但次年春末他便亲自送找到上海去投考学堂。

我的父亲与我接触的时间较短。他似乎不曾参加怡丰号的业务。他的生活事迹我所知道的实在极少。光绪二十九年他也住在崇庆州怡丰号的住宅内。那时他已续娶。我跟着我的生父和继母在那里同住了两年。当大伯父带着我去重庆时,先父继母仍留在崇庆,两年之后才搬到重庆。当他三十二岁的时候,便因肺痨病殁于陕西街怡丰号住宅内。临终的前两天他叫我到他的床前低声地嘱咐我,大意说,“大伯父要你过房承继,我当然很放心,但也很合不得。我平日时常出门在外,不能多照顾你,我现在追悔不及。我望你好好做人,好好读书。

你如愿意经商也好。无论读书经商,总要脚踏实地,专心努力去做。此外我望你将来成家立业,要看重家庭,看重事业,不要学我的榜样。我多年来东走西奔,没有成就,于人于己都无益处”。十二岁的我在当时不能完全体会这些话的意义,虽然也感到伤心落泪。我虽不能做到他所期望于我的一切,但我此后几十年生活的方向多少受了他遗嘱的影响。

丧葬完毕之后,继母命我帮助清理先父的书札和其他遗物。怡丰号某职员说“五老板”在堆栈中存有一个大木箱,并伴同我去开看,结果发现其中尽是在日本出版的《民报》。这许多本的革命刊物究竟从何而来?我无法知道。先父是否与同盟会通消息?或者他与同盟会并无关系?这些刊物是由别人交给他代为存放?平日和他来往的几个日本人是否与这一箱书有关?这些疑问都无解答。我当时童蒙无知,并不晓得《民报》是革命党的刊物。我拿去给我们的廖老师(大伯母的异母弟)看,他说:“这是要不得的,快快拿去烧掉。”我因爱这些刊物的内容奇异,印刷精美,偷着留存了一套(第一至第四期)背着人翻阅。其中不少“非常异义”看了不懂,不敢去问老师,只好存疑俟解。

七叔(在本房中排行第五)继大伯父任崇庆州分号老板。我在崇庆州的时候日常和他见面。他自己有四个儿子,但看待我同他们完全一样,买了玩具或糖果也同样给我一份。他虽然自幼参加怡丰号的业务,但对于传人中国不久的“西学”,尤其是“格致”发生了浓厚兴趣。江南制造局和欧美驻华教士等所译著的格致书籍(特别是关于化学的刊物)他尽力收集,细心研读。不久之后他竟能“无师自通,作小规模比较简单的化学试验。在崇庆州住宅中辟了一间较大的房屋作为他的试验室,罗列了许多化学药品和仪器。他最大的成功是用科学方法酿造葡萄酒。他曾把他的出品送到汉口请专家鉴定。据说其品质不在烟台张裕公司出品之下,或者竟有过之。朋友们劝他出资设厂,扩大酿造,与张裕竟争。

他也同意,着手进行。辛亥革命爆发,四川省内也发生了“护路”的风潮,大局动荡,筹备的工作便停顿下来。民国三年的秋天他突然病逝。一切都成了泡影,真是可惜。

长房的二伯父是上一辈不经商而入仕的一位。民国成立以后他退居上海度清淡的生活。民国四年我到上海进学堂,每逢暑假年假都住在他家,后来凡从江西,四川,或他省族中子弟到上海求学而家不在上海的都承他留在家里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