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来临时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后半夜,村里的人们是被巨大的轰响声惊醒的。他们坐在床上迷瞪了好半天,耳边是噼里啪啦抽在窗户上的雨声,急切的水流穿过村子空空空的声音。
女人推推身边的男人:这雨,太大了。
叫大憨的男人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一句:大就大嘛。
女人又推了男人一把:别睡了,有点不对劲。
大憨醒了,他仔细听了听外边的声音,突然一激灵坐起来:不对,不对,怕是要发洪水。
大憨喊女人赶紧拉灯,女人说停电了。女人摸索着在找蜡烛和打火机,大憨的脚在地上蹭着找鞋,找到一只,另一只不知道被女人踢哪儿去了。
妈的。大憨骂了一句,顾不上再找鞋,光着一只脚跑到西屋,两个儿子在那屋,他得叫他们起来。
女人找着了蜡烛,一手护着摇曳的一点烛光,一边跟过去到西屋去叫儿子。
大憨见女人进来,他说:你赶紧叫他们起来,我去看看。
大憨打开屋门,想看看雨到底有多大,可他刚拉开一条缝,门外的风胁裹着猛烈的雨,差点将他推倒在地,他I亡拉住门板才勉强站稳。
门外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到。除了风声、雨声、水声,还有牛在圈里的叫声,急促凄厉。大憨预感到,这将是一场罕见的暴雨,暴雨如果持续时间过长,山洪爆发,这个建在山沟前狭长地带的村落,将被洪水夷为平地。
大憨忽然想起住在后沟的娘和二弟一家,他扭头吆喝女人:你看好俩孩子,我去把娘接过来。
女人答应一声,想喊小心点,大憨已经出去了。门敞开着,风和雨呼地一下,灌满了整个屋子,两个孩子躲在女人怀里,一声不吭。
大憨摸黑走出院门,才发现门前已经是汪洋一片,水,像一条河流,在村子里急迫地寻找着出口。他听见周围有邻居在喊叫,但他看不见人影,偶尔有手电筒的光一闪,像一把大刀在空中劈了一下,霎时便没了,除了眼前的水有一点点的亮色,一切又都陷入黑暗。
大憨试着往后沟走,水已经到膝盖了。他边走边大声吆喝,让大家赶紧到前沟的高处去。有人叫他的名字,有人在答应,还有孩子的哭声,牛、羊的叫声。大憨想走快点,赶紧把娘接出来,接到他家去,他家好歹在前沟,地势略高些。
大憨脚上的一只鞋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两只光脚在水里摸索着。一只脚的脚心可能被碎玻璃扎了,钻心地疼。
雨,复仇似的,下,下。大憨还在喊,让大家快点到前沟去,一家一家吆喝着家里男人的名字,让他们快点。
约莫快到二弟家了,大憨喊二弟,喊娘,让二弟把娘背出来。二弟在不远处答应了一声,说他回去背娘去。
就在这时,山洪爆发了。
大憨只听见轰隆一声,脚底下便失去重心,整个人被推出去很远,失去了感觉。
第二天早上十点多,雨停了,山洪成了一小股温顺的泥水,在村里慢慢地爬。太阳居然出来了,亮晃晃地晒着一片狼藉的村落。大憨是在一棵树根前被人发现的。
大憨在医院昏迷了整整三天,县领导给县医院下了死命令,要他们不顾一切抢救大憨。
大憨是英雄。是他在洪水来临前,不顾自己家人的生命安危,督促大家转移的。县里要大树特树这个舍己救人的英雄,要开大会表彰,要给他戴红花,号召全县人民向他学习。
大憨在医生和护士的努力下,终于醒了过来。
眼前晃来晃去的是领寻亲切的笑容,还有很多的记者。大憨问:我娘呢?我二弟呢?我媳妇呢?
没人回答他。虚弱的女人抱着两个孩子在走廊里坐着。
当大憨能慢慢下地活动的时候,县里为他开了隆重的表彰会。在县影剧院,满满当当都是人啊,有人给大憨写好了发言稿,要他照着念。
会场的气氛很好,很热烈。大憨戴着红花走上主席台,他面向观众深深鞠了三个躬。
他说:我娘和我二弟一家死了,村里二十三口人死了,十三家人的房子冲没了,大伙知道吧?
有人在台下提示大憨,要他照稿子念。
他说:我他妈是狗屁英雄,我连亲娘老子都没救出来啊。
他说:二十三条人命啊,二十三条人命!
大憨从身上扯下那朵硕大的红花,扔在地上。他趴在发言台上号啕大哭起来,哭他的老娘,哭他二弟一家,哭他的邻居。
二十三条人命啊,怎么能被他这个英雄轻描淡写地掩盖?会议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提一句,发有!大憨怎么也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