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内,钟国梁正在主持省委常委民主生活会。他神态严肃地说:“四月十三日,北京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王宝森,在有关部门对他的问题进行调查时,自杀身亡。北京市委书记陈希同因对王宝森问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引咎辞职。四月二十七日,中共中央已批准陈希同辞职。这说明我们党反腐败的力度在不断加大,反腐败的工作在不断深入。我们党内确实存在严重的腐败现象,有的问题令人触目惊心。我们常委作为党的高级干部,要严格按照中央关于领导干部廉洁自律的规定,对照检查,看自己有没有腐败或不廉洁行为?现在请大家按会前通知的要求发言。”
室外,雷声沉闷,小雨浙沥。
省委副书记、省长曾宪和按照事先写好的提纲在发言:“对照中央的规定,我个人在廉洁方面还存在一些问题。这主要是前两年,我参加过不少庆典活动。在这些活动中,我接收过一些红包礼金和少量的贵重纪念品。这些钱和物是我秘书经手的,都有记载。这些礼金,我用于救灾、捐希望工程款等,开支了五千多元。还有四五千元在秘书手里。会后我叫秘书开出清单,现金和贵重礼品全部如数上交。这些问题说得轻一点是不正之风,严格来说,也是腐败行为。它把风气搞坏了。小平同志说:‘风气如果坏下去,经济搞成功又有什么意义?会在另一方面变质,反过来影响整个经济变质,发展下去会形成贪污、盗窃、贿赂横行的世界。’因此,在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同时,要深入持久反腐败。”
魏尚飞抽出一根烟点燃说:“我要求自己是比较严格的。
没有接收过红包礼金,也没有参加过公款高消费娱乐活动。要说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就是接收过一点烟酒和土特产品。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人家坚持要送,不收嘛,又怕伤人家的感情。”
钟国梁轻轻敲了敲桌子说:“我要求自己、家属子女和身边的工作人员虽然比较严格,但对整个反腐败工作还抓得不够有力。戚新国、胡国民的问题发展到今天这样严重,我不能说我没有失察的责任。干部和群众早有反映,说他们是‘三转’干部:工作坐着车子转,吃饭围着酒桌转,晚上抱着裙子转。
我对他们的作风虽然有看法,对他们的经济问题虽然有怀疑,但没有下决心建议常委把他们从主要领导岗位上拿下来。”
“你要拿下来,人家还要极力推荐戚新国当副省长呢。”曾宪和带着朝讽的口吻插话说。
有些常委在侧眼望着魏尚飞。
钟国梁神色严肃地继续发言:“对涉及省委内部的事,我怕影响班子团结,往往态度不坚决,比如魏尚飞同志儿子的问题,群众早有反映,省纪委也多次提过,但我过多考虑与魏尚飞同志的关系,没有及时采取果断措施,以至酿成今天这样的局面。我确实难辞其咎……”
室外,闪电耀眼,雷声隆隆,大雨哗哗。
魏尚飞见钟国梁点名道姓讲了他的儿子的事,立即接过话说:“对于魏国的事,国梁同志没有必要引咎自责。我作为他的父亲,也没有办法。俗话说,女大娘难做,儿大父难为嘛。他已长大成人,有社会、有组织管他,为什么父母要承担责任呢?文革中父母株连子女,现在总不能子女株连父母嘛!至于有人看到魏国是我儿子,给他好处,提供方便,这是他们意识有问题,想攀龙附凤,取悦于我。我又没有给他们打电话,写条子!”
司马民望越听越不是味,他那习惯轻敲桌面的左手指突然停住。他有点生气,但更多的是义愤。他不能沉默,更不想沉默。于是扯扯领口说:“魏国能够搞到成亿元的资金炒房地产,尚飞同志到底写过条子没有,自己心里清楚。戚新国、胡国民现在还没死,我相信他们不会那么健忘!”
魏尚飞横着眼对着司马民望:“你这是什么意思?就是他们说我写了条子,也不一定就是事实嘛。他们现在为了推卸责任,什么话不会说呀!”
司马民望喝了一口茶,把杯子往桌上一顿说:“但愿如此!”茶水溅到了桌面。
钟国梁制止说:“这个问题不要争了,将来让事实说话!我们有的同志明明接过人家的红包礼金也不愿承认。等到人家把证据摆到你面前,你也不好下台嘛。”
魏尚飞一个劲地在低头抽烟,不敢与别人的目光对视。
司马民望盯着魏尚飞说:“现在有的同志反腐败,言行不一致,台上台下不一样。台上反腐败,头头是道;台下搞腐败千方百计。这样的人虽然是极少数,但影响很坏。开会时,台上他讲反腐败,台下讲他搞腐败。”
曾宪和插话说:“反腐败的各项措施要说到做到,不放空炮。绝不能雷声大,雨点小。”魏尚飞装作心不在焉地翻阅着手头的材料。
如注的大雨,随着震天的雷声越下越猛……
省委常委民主生活会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钟国梁在办公室内,双手叉着腰,望着窗外的哗哗大雨出神。
坐在沙发上的司马民望问道:“国梁同志,你对今天常委民主生活会有什么看法?”
钟国梁转过身来说:“民主生活会,对那些问题不大的人来说,对那些自觉性强的人来说,是解决问题的一种好办法。
但是,对那些问题严重的人来说,对那些自觉性差的人来说,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司马民望左手敲弹着沙发扶手说:“朱崇交代,他给魏尚飞送了一万元红包礼金和三四千元礼物,朱崇的司机也证明了这一点,但魏尚飞在生活会上只字不提。对挪借一亿元资金的批条,更是矢口否认。曾宪和同志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平时要求自己还算比较严格的。在生活会上,他对自己的问题能和盘托出,这确实需要勇气和高度的自觉性。现在有些地方的民主生活会,批评别人提希望,自我批评讲情况,结果是表扬与自我表扬。”
钟国梁态度明确地说:“对魏尚飞的问题,你们纪委要进行核实。靠他自己说清楚,恐怕不现实。”
“我们省纪委直接去核实一个省委副书记的问题,不太方便吧。”司马民望犹豫地推辞,“我建议向中央纪委汇报,请他们来人调查怎么样?”
钟国梁笑着说:“给中央纪委汇报,这是你们职责范围内的事,还要我同意?”
司马民望站起来也嘿嘿地笑着说:“好,由省纪委出面向中央纪委汇报魏尚飞的问题。”
钟国梁拍着司马民望的肩膀说:“你放心,万一有什么麻烦,我决不会推卸责任。”
“对魏尚飞的问题,我们纪委先进行初查,然后再给中央纪委汇报,你看怎么样?”司马民望提出了初步方案。
“我赞成,你可以大胆干了吧?”
“还有一件事给您汇报一下。前一段,各地市组织了以党风廉政为主要内容的文艺小品汇演。最近,我们挑选了十来个比较优秀的节目,准备来省里汇报演出。到时想请您和省里几大家领导出席指导。”
钟国梁高兴地说:“好哇!用文艺形式进行党风廉政教育,这是个好路子,寓教于乐,潜移默化。我一定争取参加。纪检监察工作围绕经济建设这个中心,也要两手抓,一手抓教育,提高自律的自觉性;一手抓查案,增强他律的强制性。”
司马民望又面露难色:“国梁同志,我与魏尚飞同志的矛盾公开化了,今后工作上关系如何处理?”
钟国梁摸着脑袋想了想说:“这样吧,有关案子的重大情况直接给我反映,其他工作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省委常委民主生活会一散,魏尚飞回到家就钻进了书房里。他斜躺在老板式的皮靠椅上,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想静静地琢磨一些事情。
徐艳芳下班回来,推开书房门进去说:“你今天怎么啦?
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魏尚飞忧心忡忡地答道:“今天常委民主生活会上,他们已经向我开火了。钟国梁指名道姓地说到了魏国的事。司马民望还公开追问我那张挪借一亿元资金的批条。曾宪和也在含沙射影地指责我。”
徐艳芳看见魏尚飞面前满缸的烟蒂,就开导说:“你光抽烟有什么用?魏国反正跑了。你现在要想法弄清那张条子的下落,好采取对策呀。”
“从他们的口气分析,那张条子他们还没拿到手。”魏尚飞判断说,“这张条子究竟在哪里呢?唉,你们母子真是把我害苦了。我辛辛苦苦挣来的一切,也许就要被这张条子全部葬送掉。”
徐艳芳看到丈夫那颓丧的神态,就劝慰打气:“现在唱埋怨歌有什么用?你得振作精神,不要在气势上自己就认输了。”
“你出去吧,让我个人好好想一想。”魏尚飞心烦气躁。
徐艳芳只得出来,把书房门关上。
魏尚飞斜躺在可以升降转动的皮椅上,两眼痴痴地望着天花板,嘴里叼着一支烟,并没去点燃。
他脑海里浮现着魏国母子要他想办法借钱的情景。
魏尚飞坐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魏国亲热地给父亲点着烟说:“爸,现在海北房地产生意非常热门,只要有大本钱,就可以大把大把地赚钱。您能帮忙搞一笔资金吗?”
魏尚飞悠然地吸了一口烟问:“要多少?”
“至少一个亿。”魏国神色轻松地答道。
魏尚飞吃惊地说:“你真是狮子大开口,我是管党群的,哪里去弄这样多的资金?你妈妈在银行,叫她去想办法吧。”
站在旁边的徐艳芳面带难色:“我那里资金也很紧,已经拆借不少钱出去了。”
魏尚飞站起来走动说:“魏国,我帮不了你这个忙。”
“你去找戚新国、胡国民呀,”徐艳芳在一边提醒说,“他们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今后,他们的提拔重用还得靠你说话。”
魏尚飞不大满意地望着老婆问:“这样大的数字,他们从哪里去弄?”
“他们市里不是有一大笔修环城公路的钱吗?弄个把亿出来完全没问题。”徐艳芳亲热地凑近丈夫打起了歪主意。
“弄出去的钱万一回不来,我们三个人都会被套进去。”魏尚飞担心地说。
魏国又给父亲递上一支烟,擦燃打火机点火说:“这一点您放心,一般三个月,至多半年,我就保证把钱转回来。”
“你们办事处是属市里管的,你直接去找戚新国、胡国民吧。”魏尚飞似乎跟儿子也打起了官腔。
魏国嘻皮笑脸:“您不亲自出马,我哪来这样大的面子?”
“这个问题我得慎重,不能草率从事。”魏尚飞没有马上松口。
徐艳芳在旁数落着:“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相信?他赚了大钱,将来我们的日子才好过呀。靠我们这点工资,够什么用呢。你迟早要退休的,趁有权的时候,为儿子捞些好处,自己也可以得实惠嘛。”
魏尚飞在犹豫不决。
徐艳芳继续在数落:“快下决心吧,错过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你想要钱,就得动手干。你费尽心机当个省委副书记,不发挥它的效益,又有什么用呢?”
魏国也缠着父亲在乞求:“爸,我求您了。我赚了钱,也是您的钱呀。”
“唉,你们母子把我弄得六神无主了。好吧,我去跟戚新国他们商量商量。”魏尚飞终于被他们母子说服了。
徐艳芳拉着魏国说:“还不赶陕谢谢爸爸。”
魏国边鞠躬边说:“谢谢爸爸。”
“魏国,我还是要提醒你,钱一定要按时还哟。”魏尚飞还是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
这位省委副书记想到这些烦心的事,就从皮椅上站起来,将手里的烟抽了两口,发现并没点火,气得把烟往地上一甩,恨恨地说:“魏国这畜牲,真是把我害死了。人家是妻贤夫祸少,子贤父有福。我是妻贪夫招祸,子贪父遭殃啊。”
海北胡小东住宅内,墙壁上挂着林岚的大幅遗像。遗像下的供桌上摆着骨灰盒和一些祭品。遗像对面的沙发上,胡小东正在泪流满面地看妈妈的遗书。
胡小东看完信,撕心裂肺地呼喊道:“妈妈,我没有照顾好您呀!”
胡小东知道了母亲的悲痛往事,内心非常难受。他从海北回到了省城,毫无表情地按响了司马民望家的门铃。林虹开门。
见是小东,惊喜地拉着他进屋喊道:“民望,小东来了。”她接过胡小东的旅行箱放到了茶几上。
司马民望立即从书房走了出来,热情地拉着小东坐下,亲自给小东泡茶。小东接过茶杯放在桌上,郑重地站了起来,心情沉痛地递给司马民望一封信。他眼泪汪汪地说:“妈妈是自杀的,她给我和您都写了遗书。这是妈妈给您的信。”司马民望接过信,胡小东又去打开旅行箱,拿出一件东西递给司马民望:“这是妈妈给您的一幅画。”
林虹拉着小东坐在沙发上说:“小东,别伤心,坐下慢慢说。”林虹说着,自己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胡小东倔强地站了起来望着眼眶发红的司马民望说:“母亲给你的这封信我已经拆阅了,我想知道更多的东西……”
司马民望拿着信和画卷,在呆呆地站着听胡小东述说。
“我看了母亲给我的遗书,知道了你们的过去,我的心灵受到震撼。我今天来,不是请求您的宽恕,而是良心驱使我要做一些应该做的事情。”胡小东表白了自己来的目的。
林虹边擦眼泪,边拉着小东坐下,又拉着司马坐下。自己也紧靠小东坐下,双手慈爱地抚摸着小东的手掌。
司马坐在沙发上打开信件,只有简单的几句话。
民望:
往事如烟难回首,一切尽在不言中。落花流水春去也,人间地府两不通。在我即将离开人世之际,拌着泪水画了这幅《冷雨敲窗》图。现托小东带来赠你。望倍加珍惜,仔细观赏,不要辜负我的一片心意。
林岚绝笔
司马民望擦掉眼泪,又打开了画卷,画中画的是一女子深秋夜睡不寐,窗外树影婆娑,窗上玻璃雨迹斑斑。
司马民望放下画图,站起来转身背着林虹和胡小东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