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碎花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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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故园里的现代女人(1)

如果你没有到过北京,没有去过那所有名的地坛公园,也就是皇家祭祀地神的故园,只要你看过著名作家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这样你在听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你便多少能体味到那种既简约又繁复,既平朴又华丽、既一览无余又婆娑迷离的人间景致了。

我和史铁生一样与地坛有着不解之缘,只不过我并不曾出生在这里,更不曾在园子的周围有一个家。我只是在某年某月的一个时日,带着我和园子相通的气息,闯进园中的一个久违的熟客。最早的时候我还在人民大学念书,每个礼拜天我便一个人早早地跑很远的路到园子里去。其实园子里除了草木葳蕤,并无任何引人入胜的地方。更何况诱惑我的既不是雕廊碧柱,也不是旧事逸闻。我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清冷的园中闲逛。更多的时候我是坐在某一棵历史久远的翠柏之下,我无端地臆想着在这些树上,在这隐蔽的故园一角曾经依傍过一个或几个满面愁容的皇上。

他们的魂魄摇荡于阴郁的树木之间,令这些古老而荒疏的旧树至今仍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凛然之威。我坐在这些树木之下,我觉得这些洇洇的经年不散的瘴木之气,是那样合着我的忧郁。我只须屏神静气地坐着或者躺着,树们自会嘁嘁嚓嚓地发出我心底的叹息。清晨里的树叶还会滴下泪一样的雾水,就像替我表达一夜不曾人眠的宿怨。树们是一棵棵幽灵,我却正是幽灵之中的一个。

我爱故园正如故园爱我,故园带给我心灵的宁静足以庇护我一生一一世。

那时我正被一场无望的爱情撕扯着,我发现和我爱得难解难分的男友有一天又去约会另一个女孩。我心底关于人类美好情感的丰碑一日之间轰然坍塌,破坏得连一块可作为纪念的残片都不能留存。我曾经是那样地爱他,为了他我相信我可以舍弃我的生命。我一直想如果有一天他不再爱我,生命对我将不再有任何意义。我没有责怪他,我选择了躲避。我想也许他并不是不再爱我,他的样子和我一样忧郁。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们大学毕业,他自愿去到一个边远的城市为止。从此互相再无任何一点音讯。

园子是我与爱人诀绝后的替代,是疗治创痛的心灵之所。我的心从此便封存进那个时期的园子,以至于园子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多年以后我已在京城立身,我在距园子不算太近的地方置了一间小屋,我仍然一有空闲就往已经渐渐热闹起来的园子里跑。这么些年我就这样和园子相依为命。

园子是阳刚的园子,他始终以他的坚实任我的柔弱依傍。过去我过多地想着皇帝们的显赫与寂寞,却几乎忘记了这座园子里曾经照临过的妃子们的倩影。这一日的傍晚我却分明听见有丝丝缕缕女人的饮泣之声。这么多年我已和园子互为一体,我不但不怕甚至渴盼着能发生一点人鬼之间那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交融。我朝着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我看见一个女人,当然是活着的女人。我从未见到过深埋在她那般优雅的哭泣中的女人,阴柔的风安祥地拍打着她耸动的肩膀,她哭得那样投入,那样温柔,那样动心,那样淋漓尽致。

也许是我的目光和她一样忧伤,她和我对视时竟然没有一点陌生感。她瞪着那双孩子一样澄净的眼睛望着我,泪水却依旧平缓地流淌着,仿佛她整个人就是泪水凝成。

我想如果这泪一直地流,我将亲眼看着她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地消融,化成一汪水。我们默默交流着眼中的感叹,我并不能明白她哭泣的原因,我却能真实地知道她哭泣时的感受。一种不可遏制的哭泣的欲望突然充斥了我的心头,我同样不能明白我为什么要哭泣。不容许有丝毫的思想的余地,我便也很恣肆很放纵地哭泣起来。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夕阳在我们哭泣的和声里彻底遁入夜色。终于,不知哪一个先止住了眼泪,我们像一对相识久远的老朋友一样,互相道了珍重。我们不曾因为刚才的哭泣而惊愕,也不曾因为现在的理智而惭愧。我们带着我们渲泄后难以言说的畅快,安静地与园子告别。

以后的日子我又很多次看到这个女人,有时她和我一样在园子里闲荡,她的目光和我一样迷离。有时她似乎在继续她上一次的哭泣,她的哭泣也和我一样好像并无多少伤心的成分,仿佛就是为了哭泣而哭泣。我在告别了我初恋的爱人之后早已习惯了这种哭泣,所以我深知这种哭泣的滋味。但她的哭泣突然间又有了和我的哭泣的不同之处,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和她珠联璧合的男人。那男人的出现一下子夺走了我全部的视线。是那种颀长而英俊,特质明显,卓尔不群的男人。这种男人是我心仪的那种,他的脸上带着同我的爱人脸上必然相同的忧郁。我觉得他就是我昔时的爱人,现在成了这个女人的男伴。我默默地窥视他良久,我发现我又一次爱上了他。我突然明白我其实从来没有不爱过他,我们中断的只是时间而不是爱。后来我真的糊涂了,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我昔时的爱人还是其他。不管是与不是,让我清醒的是,我重新爱上的男人现在同一个与我息息相通的女人在一起。我又一次想哭泣了。实际上为了这个原因,我已经依在园子里哭了起来。

哭声别致而漫长,眼泪把秋后的园子弄得迷迷离离。

我为女人庆幸也为男人庆幸,他们是那样的姿质接近,那样地温馨缱绻。男人像木,是那种木质上乘硬中带绵的雅致的木。女人像水,是那种静中有动妩媚的水。女人和他在一起就像和我在一起一样,无需更多的语言,只需用眼睛就可读懂彼此的心情。我是这样自信着与女人的沟通,我想女人也同样欣慰着与我的沟通,否则她的眼睛就不会那样相亲相爱地凝视着我。她读懂了此时的我,包括我爱上了昔时的爱人。她欣喜着我的欣喜,而我也并不心存愧疚。

我越来越勤地在园中穿梭,我几乎忘了是为了园子还是为了女人,更搞不清楚是为了女人还是为了男人。我喜欢在园中追逐他们的背影,我的心里有了一种多年不曾有过的温柔和凄楚,如果我在读着园子的时候,也同时读着一个同样读着我的男人,园子对我大约会有了另一种别样的情怀。

我与女人见面时互致的方式只是点头而已。这种方式好像是我们的前世之约,有时候我们觉得语言是多余的,甚至会破坏掉我们之间的这种默契。但有一日女人却迎着我走来。女人是来告诉我她要告别这里,她说她的工作已经调到天津去了。她又补充说她的丈夫一起走。她说她丈夫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我过去的那个身材颀长满脸忧郁的爱人,我将再一次失去他。

她递给我一张提前准备好的纸片,上面是她的姓名和天津的电话。我失望的心情犹如一只无枝可栖的倦鸟,我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园中一片模糊的背景里。

大约一年以后我到天津出差,原来准备好两天的事情一天就办完了。我从手包里翻出哪个早已烂熟于心的纸片,忐忑地拨通了上面的电话。我真怕这只是一个假想中的名字,我握紧电话的手湿得汗津津的。但我刚报出她的名字她就应着声接上了,她只听我说了“天坛”两个字,马上叫了一声:上帝!她急切地询问我在什么地方,然后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报出了距我不远的一个茶馆的名字。

我们只有坐在一起的时候,才真实地感知到我们是多么的心心相印。我们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表现得那样契合。我们拿茶壶的手总是碰到一起,我们小心地不让目光叠合,但每一次我偷眼看她的时候总能逮到她急速闪避的眼光。她却说了一句与我的想象完全相背离的话。她很肯定地说:我是一个坏女人。我联想到她的高贵气质、她的神秘的举止,我的脑子里快速检索着有关坏女人的词条。她没容我想下去,就直截了当地说: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她说出的答案既在我的意料之外又在她犯罪的情理之中。我马上想到他,女人的丈夫。我有点为他惋惜,他已经有了一次背叛我的历史,现在又将被另一个女人所背叛。我说:他知道吗?她明白他指的是她的丈夫。她说:他现在还不知道,我不想让他伤心,但我迟早是会告诉他的。

下面是女人给我讲的故事。为了减少叙述上的麻烦,我仍然使用第一人称。

我是一个透彻得像一碗纯水一样的女孩,我这样说一点也不夸张。我出生在一个高级干部家庭,我上面还有三个哥哥。我是家里惟一的女孩,又生得乖巧漂亮。我在爸妈的疼爱哥哥的呵护里长大。我的小学中学时期都是在哥哥们的悉心护卫下度过。我念大学以前没有单独或与别的同学看过一场电影,更不要说参与别的任何活动。我的一切一帆风顺,好多人都说我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家世好、姿质好、又乖巧自爱。我高中毕业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我从小就习惯了躲在爸妈的藏书堆里翻看闲书,我早慧的心灵里装满了书本以外的知识。这些知识和自身的娇气造就了我的风花雪月多愁善感的个性,我不爱表达,却喜欢舞文弄墨。我在大学里成了有名的校园诗人。我成了男生们的偶像,但他们因为我的家庭,因为我的完美,因为我的三个经常来看我的高大俊美的哥哥,竞没有一个人敢于向我求爱。所以大学四年我少女的平静并没有一点被打破。毕业前后,我的女友一个个都有了自己的秘密,我仍然是形单影只。

我那天去看苏眉。苏眉是我大学的同学。苏眉说:试试你的能力,帮我把这一点毛活干完。我接过那件快要织完的男式毛衣,我知道是她刚刚结识的在上海读大学的男友的。我说:关系敲定了?苏眉一脸的甜蜜。就在我抬头的一刹那,他从远处走来。他在阳光下闪烁的姿态就像牧场上的一匹骏马,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超凡脱俗的男孩。

我记起来了,上午苏眉打了半天电话让他过来。

苏眉把我介绍给他,然后说:你陪陪安然吧,我下午要上补习班。苏眉一毕业就一个接着一个地考职称。

我想着这将是一个尴尬的场面。在不合适的时候、不合适的地方、难以找到合适的话题。他突然笑了,努力装出一副被宠坏的玩世不恭,然后拉了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来看着我。我觉得我织毛衣的手僵硬了。

接下来的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故事开头,更像一幅镶在镜框里的发黄的旧照片。我们谈了很多,从费尔巴哈到舒婷的诗,从哥特式建筑到苏眉养的一盆黑指甲花。他的眼睛闪着一种异样兴奋的光(恐怕我也一样),仿佛我们都压抑得太久。我们有时像一对情投意合的老朋友,有时候又像一对唇枪舌剑的辩士。装腔作势,穷追猛打,心心相印,五体投地。我们把知道的,不知道的,一知半解的通通抖落在对方面前,那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到时间是这么吝啬。

过了两天我收到他的快件。他在信中写道:在北方这不长诗的地方,我发现了一个精灵。她离我很近,但我怕她转瞬即逝。请帮助我,别让我失去。

我哭了,我曾经一直想哭,可没有缘由。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二十个春秋,我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了个够。我知道为谁而哭,在那样一个淅淅沥沥下着秋雨的午后。

第二封信。

第三封信。

我知道我必须面对他的目光,必须。但当他把目光递过来的时候,我还是躲开了。我不知道这是草桥相遇还是楼台相会,但我知道电闪雷鸣之后,必有暴风骤雨。我想起我们曾经议过的舒婷的一句诗:“纵有辽远的疆域,咫尺之内,却丧失了最后的力量。”

那样一种刻骨铭心的痛。

——我们成为朋友吧,最好、最超越、最圣洁的朋友。

——你真傻,我们做不到,我们太年轻。

——那么你走吧,让我别再见到你。

——你、躲、开、吧!

我觉得我的拒绝简直是在诱惑。

我们真的隔了很久都不再见面,那时我们真的很圣吉,我们之间隔着苏眉就像隔着一道山。尽管他和苏眉只北与我早相识不到十天,他闭上眼睛根本不曾留下苏眉的任何印象。

如果我能和他早一点相识?

如果没有苏眉?

我立刻否决了我的设想,如果没有苏眉我们也可能一主一世都不能相识。我们陷进无边无涯无助的痛苦之中,无力自拔也不想自拔。苏眉只知道我们应该遭到谴责,却不知我们承受的是什么样的心灵的磨难。

我以为时间可以忘却一切,但是他突然有一天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打量着彼此憔悴的样子,酸甜苦辣涌上心头。我们坐在夕阳下的田埂上,盼着天的那一边会出现一座小木屋,我们什么都可以舍弃。在要命的爱情面前,我们竟然自私到可以舍弃父母的地步。爱啊!

泰山一般地压过来;黄河一般地迎上去。我不知我是在拒绝还是在追逐。那是一个暖熏熏的夜晚,那是一个只有灯光没有月光的夜晚。男人的气息冲破我二十年的堤防长驱直人攻城掠地,我立时溃不成军。

不行、不行、苏眉、我、你……不知该表达哀伤还是该表达喜悦。不知是在哭还是在欢笑。

可是我爱!

我爱!我爱!我爱!

他那空灵的声音,穿透我的心底,我瘫软如泥。我把头贴进他的怀里,泪如雨下。为了这一刻,我仿佛已经等了一千年一万年。

我们把夜色关在窗外,我打开所有的灯,我要在一片光明里,把我的一切交给这个鼻梁笔挺,一唇绒毛的男人。我把自己一页一页地在他面前打开,让他以青春的勇气,批阅我美丽的年轮。我们一次次地奔跑,我们一次次地飞翔,他就这样热辣辣地阳光普照,我就这样浓研研地盛开。

第二天早上,他仔细地拣拾我的长发,然后又认真地包进一张白纸。他说他不知道天下还有这么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