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次聚会,宋政治是最活跃的一个,他找来一辆大轿子车把看着我们这帮人长大的小城重新游历了一遍。
在傍晚的余辉的拥裹里,有一时刻我突然感觉我不是在游历这个小城,而是行走在过去的时间里。宋政治的活跃和妙语连珠可是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吃惊,如果不是这次聚会我根本想不起他的大号了,可一提到“废品”我马上就能忆起他来。我那时和大家一样看不起这个脸上挂着鼻涕,从没有说过一句囫囵话的同学,可在心底里我又不能不承认,他在那时和我一样属于群体中的另类。
宋政治现在在一个大市当土地局局长,人一得意就猖狂起来,他借着喝了几杯酒,大着舌头用手比划着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女生说:“我当时找老婆时怎么没有在我们班里挑一个呢?这么多漂亮的都嫁给外边的男人了,我自己却跑到别处找了一个他妈的丑女人做老婆。”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已经彻底忘记了他当年的鼻涕,别的人大概也是真的记:不起了。海棠就热烈地响应着:“谁让你当初没有选上我呢?”另一个女生也大声应和:“你现在能养得起几个,你先在你那个地方给我们造别墅,一人一栋,我们都去给你当老婆。”大家说笑着闹成一团。说是说闹是闹,实际上过去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在他们各自的心里写着,但谁又会去在乎过去的一些事情呢?宋政治那自以为早已经痊愈的心底却又渗出血来,他已经骂了一万句娘,他大气地开着那些荤荤素素的玩笑,心里实际上在说着另外一套话:龟孙子才会怀恋过去的日子,你们哪个当我是个人?什么老师什么同学,老子今天回来就是要让你们看看!没有这番话我也明白,事实上他的回来就是为了洗刷一下当年的耻辱。实际上这种“耻辱”在这十几年的坎坷里早已烟消云散了。而作为宋政治宋局长肯定在痛苦地想,这耻辱是没有办法洗得去的,因为无法忘记那段历史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赵青玫是我们这帮女生中惟一不笑的人,她不屑一笑。她十二岁时在我们这个群体中已经有了稳固的地位。
她从初一直到高中毕业都担任我们的团支部书记,是老师期望值最高的一个。只是后来我们一些不起眼的同学都考了个很不错的学校,她只上了一个中专。但是就像我和宋政治心头抹不去的暗影一样,她的优越感也是固定在她的少年时期的。我们两个用俯视众生的眼神打量着我们的同学们。她的这种目光似乎是先天的,我靠的则是后天的修造。她的矜持里多少有一些虚张声势的成份,我则好像有一点先天不足的样子。我们两个一句话也不说,但我们很知道我们要说什么。她终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说:“想不到你发展得这样好,我很为你高兴。”她心里想说的却是:·这功成名就的应该是我呀!我笑一笑什么也不说,事实上我是想告诉她:你已经很不错了,你以为自己是谁呢?你想到的我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是啊,我该是什么样子呢?
我的爸爸妈妈似乎把一切罪责都归咎到我的身上了,其实我那时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我什么都懂,我却没有能力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犯了不可弥补的过失,我成了他们的一块心病。我的错处还不仅仅错在我所犯的错,而在于我不该就真的像一个孩子一样,把我的错误一览无余地供述出来。我让他们丧失了颜面。我父亲在痛打我之后,从此就不再对我说什么。但我能看见他要说的是什么,他说:我已经厌倦了这个孩子。我母亲则是说:有你吃的喝的就行了。是的,我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够否认我是他们生的养的,除了吃饱穿暖我应该时刻谨记我是一个有过失的孩子,我有什么资格再要求别的更多的东西呢。
我奶奶说我的福气是命中注定的,只可惜她老人家活到八十三岁就去世了。她的死是我生命中最大的遗憾,我并不是想让她老人家看到我后来的出息,我只是遗憾我出息了,她却死去了。让我永远地痛心我没有办法能够好好地孝敬她。幸亏我的别的亲人们都健康地活着。我的父亲在老了以后,变得非常善感,他在看了我写的关于我在七岁时的供述那篇文章之后很认真地哭了一次,但我断定他仍然认为那是我自己的错。他和我一样忌讳那样一段历史,这一点我看得非常清楚。我过三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我父亲也哭了一次。他叙述我三岁的时候,他和我母亲一起到地区开会,我哭闹不止,就把我送到我姥姥那里,中间他们过去看我,我却已经不认识他们了。父亲说他走的时候哭了一路。我十一岁的女儿说:“真想不到我妈妈还有让我老爷哭一路的辉煌历史。”
我女儿都十一岁了,马上就要念初中,他们还把她宠得像个娇宝似的。我骂她几句,我父亲也要哭,他总是气愤地说她不还是个孩子吗。而我总是会忘记她是个孩子,因为我早在七岁的时候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完全像一个大人一样成熟或者像一个大人那样被对待。我自己这样看,他们也这样看。
我面对着我的同学,我就又看见了我中学时的样子。
因为长得过快,我的动作显得十分不协调,我的衣服也似乎从来没有合身过,不是过大就是过小,这也是让海棠们能够保持优越的一大因素。我的头发永远像是修女一样梳理得紧绷绷的。我不记得我有过什么好朋友,我高中的时候惟一收到过一封同学的信,我父亲因为搞不清楚是男孩还是女孩写给我的,差一点把我打死。后来他们终于弄清楚是个女孩,甚至忘记了给我道个歉。其实他们心里根本就没有那个意识,而我也决不会因此耿耿于怀,或者对他们产生怨恨。在学校里,我的学习不好也不坏。我相信除了我的奶奶,父母不会太把我当回事,老师不会太在意我,班里的好学生也从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不满意自己的行为,厌恶自己的长相,不喜欢自己的穿戴和举止,做梦我都想着能够改变我的现状。我大白天眼睁睁地也能做梦,我梦到我穿着当下最流行、最漂亮的衣衫,我的头发飘扬得像一面旗帜,我美丽、我聪明,我出人头地,我在任何方面都超过其他人。有那么多的人羡慕我,喜欢我。
不过,除了做梦,我究竟有多大的能力多少信心呢?我的命运中会有奇迹出现吗?
我几乎不照镜子,我的奶奶曾经用那种欣赏的肯定的目光打量过我,她使我产生一种新奇的感觉,除此之外我一直以为任何一个注视我的人都是我的镜子。然而奇迹还是出现了,我十八岁出去念大学,随后的日子正应了那句“十八的姑娘一朵花。”我一天天出落得如花似玉。因为美丽我变得聪明,因为聪明我变得才华出众。我在极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感觉生活对我像梦一样的不真实,有时我想这是我祖母在天之灵对我的护佑。八十三岁时的我奶奶依旧神清气爽,她死的时候身边只有我一个人,她什么都没有说,她银装素裹一如她活着时一样。她的浓密的白发和长达两公分的指甲在月夜里闪闪发光。我坚信她是流离于人世的仙子,她一句话也不说,安祥地把嫩如葱叶一样的双手合放在胸前,她脸上保持着她惯常的尊贵的微笑进入生命的永恒。那一切显得那样不真实,我把脸伏在她余温尚存的额头,一缕熟悉的体香进入肺腑。我的在人世间生活了八十三年的祖母,即便是在最朴拙的衣食状态里,她永远都不曾丢弃过她高贵的气度,在这一时刻,她想告诉我一些什么呢?
赵青玫很知己地说:“某同学说,你发展得这样好,当初可没有看出来。”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非常推心置腹,但我还是能够看得出闪烁在真诚后面的更为复杂的心态。这就有点不够坦率了,你就直接说这就是您自己的意思不就行了。其实她不说这些我也非常明白她要表达的是什么,我在那个时候很不懂得收拾自己(实际上也没有可收拾自己的条件),衣着不得体,行为不自信,不知道表现自己,更不会去讨好老师。整个一个举止怪异的丑小丫,不要说年少的同学,老师们恐怕也没有一个慧眼识珠的英雄,如果有那他一定是英雄无疑。可所有这些又真的能说明得了什么呢?是的,我是一个不能够让同学羡慕、不能引起老师注目的女孩,可这丝毫也影响不了我十几年后的发展。比如我能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而我的许多当时被大家看好得不得了的同学现在却坐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欣赏我的著作。这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而且应该引起大家足够的注意。我这样写的时候一点都没有轻视我的那些完全应该受到我尊重的老师和同学们的意思,我只是想他们应该同样多用一些平常的目光看待我和我们。其实所有的孩子(包括已经长成大人了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孩子,没有太多的差别,更难以划分出日后的辉煌。
那个给我写信的女孩就是赵青玫。我感谢她,她却是我在生命中的三十几年里惟一看不明白的一个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以为她喜欢和我在一起,我甚至以为我们无需语言就可以读懂对方。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我,我却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她,她差不多就是我少年时期梦想的化身,我不满意自己的现状,我是不自觉地被美好的事物所吸引。我感觉我对她的喜爱达到了虔诚的地步,这也是我惟;一的一次对一个同我没有任何血亲的女人产生爱。爱是什么呢?其实是自己的感觉,你感觉是爱,那你就是在爱了。
我在七岁时就感觉我应该是个有行为责任的人了,我的父母和亲人也那样看我。可我在二十三年以前确实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我在吃年夜饺子的时候吃到一枚专门放进去的钱币,在此之前的一年我已经吃到过一粒花生米。
据说,在这一天,在众多的饺子里放进一个小物件,哪一个人吃到可以表明哪一个人的福气最旺。我希望我的麦天出生的小妹妹吃到,我说过我爱她,她漂亮,更重要的是她是我的妹妹,我想让她比我有福气。但是我毕竟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我吃到了这枚象征福气的钱币,我激动得大喊大叫起来,我的小妹妹却应着我的声音哭泣起来。我的父亲也许只是为了哄劝我的妹妹吧,多年以来我一直用这种理由为他开脱。他用很张扬的声音说了一句话:“别哭了,她能有什么福气,她有豆腐还差不多!”我的妹妹和哥哥都应着我父亲的幽默笑起来。我,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在这样一个欢乐的时刻,憋着满眼不敢流出的泪,被夜色关进了永远的黑暗里去了吗?
我十一岁的女儿,常常因为不服管教把我气得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