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碎花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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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延续

嫦选择了一个风清月白的夜晚离去。我之所以使用“离去”这个词,是因为我实在无法将她的消遁与那些庸常的死亡联系在一起。嫦决不是一个庸常的人。

那个秋日的太阳明丽辉煌。高大硕壮的楸树在灿烂的阳光下红成一树油彩。嫦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端坐在火红的楸树下打开她雪丝一样亮白的长发梳理着。阳光透过树叶散散碎碎地笼罩着她的全身。她银白色的长发、乳白色的脸、纯白色的云衫及至她皮肤上细腻的折皱统统被涂了一层华丽的金红。她亲手种植的指甲花在那个午后全部绽放。嫦在楸树下花丛中微笑的样子,其实更像一个慈眉善目风华绝代的树的精灵。

事实上嫦根本就没吃夜饭,那个晚上她一直那么安详地坐着,她的眼睛像猫一样熠熠生辉。梳理整齐的白发银子一样在忽明忽暗的灯影里闪闪烁烁。她的手在两个膝盖上微微地游移着,细葱一样的手指一点也没因她的衰老而干枯。指甲的长度差不多有两公分,修得纤巧光滑。她用食指轻轻划了一下她的白布衣衫,发出一声微弱的刺响。

然后她对她的三儿子说:“给我安置后事吧!我要走了。”

实际上嫦确实是这么说的,她说的是走而不是死。嫦的儿子望了望嫦闪烁的眼光,他有些疑惑。但嫦一生一世字字珠玑,从不说废话和多余的话。他因而不敢怠慢,立刻通知了在外地谋生的大哥二哥马上赶回来。

嫦的大儿子得到消息立刻带上我乘一辆破Je印马不停蹄地奔回家来。我一直在回味嫦惯常的模样。我当然没有见到过嫦大笑的样子,也没见到过嫦苦痛的表情,那安详端庄的微笑是与生俱来的。我能想象出她目前的姿态。我甚至得意地眯起眼睛微笑起来。也许嫦正轻唤着我的名字。

有一次,我从一所废弃已久的破屋子里逃出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惊恐。当时受到了什么样的惊吓已经记不清了。远远地望见嫦一脸安详地端坐在一棵树下,白衫白裤耀眼的光芒直抵我的灵魂深处,仿佛有一双温厚的手掌从我的头顶拂过,我顷刻之间安定下来。那一年我大约五岁,从此以后我似乎不会再为任何事情而惊慌失措,这种个性一直伴我至今。

嫦的大儿子带着我走进村子的时候,月光正汪洋恣肆地倾泻下来。田地、树木、房舍、道路都被漂洗得纯静异常。我真实地感受到了被月光涤荡的滋味,有一点凉爽,有一点缥渺,有一点含蓄,很像嫦纤软的手绸缎般的从我的身上滑过。与此同时,我准确地看到了嫦飘忽的白衫在洁静的夜空掠过。

嫦的妈妈在怀上嫦三个月的时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她见到一个貌若天仙,白衣素裹的女人。女人对她说,嫦是她的弟子,嫦一生一世要素斋修行。这梦是真是假,已经无从考证了。但一个让人惊奇不已的事实是,嫦就带着热度,像刚出炉的金子。七岁是一个到处都可以发现金子的年龄。其实金子只是我们想象中的东西,连我妈妈给我们讲解的时候也是全凭猜测。我奶奶当然不一样,她小时候家里有金磨银磨,也就是大财主家里给孩子用金银打制的玩具。但是她说金子会跑,穷人家的金子会在深夜里跑到富人的家里去。对她老人家的话我深信不疑,我对她的崇拜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满头雪丝的老太太小时候是玩着金磨银磨长大的,而是她身上从始至终被一种仙气所裹罩。以至于在许多年里我们家的生活在每一次有好一点的转机之时,我总是在深夜里爬起来硬着头皮朝着黑咕隆咚的床底下观望,我丝毫都不怀疑,某一天我会在床下或者另外的幽暗之处发现一团闪光的东西。我让一抹得意停留在我的脸上,并且在心底响亮地哼了一声。到那个时候我一定会让走在我身边的两个哥哥大吃一惊。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离城市还有一段距离的医院,我觉得每一次回忆那个早晨的场景都犹如昨天。我们三个人行走在铺满麦秸的大路上,一句话也不说。那条路对一个孩子来说极其漫长,事实上我宁可记忆永远停留在我的少年之路上。后来的事情我每一次忆起都有一种糊里糊涂的害羞,一直到今天。她长得真丑,确切说简直不像一个人,松巴巴的小脸上全是皱纹,一身的白毛毛。我感觉我的哥哥们一定也是对这个怪物满怀疑惑。但我却忽略了一个问题,他们似乎把她当成了一件武器,我用眼睛观察他们的感受的时候,他们递过来的是一脸的挑衅和得意。我恍然大悟,这个不怎么像人的小东西是一个女的,他们因而料定我日后的地位必将因此而发生变化。

我在三十年前扎着一双羊角辫,穿着藏蓝底子白花的小夹袄,红裤儿红鞋。我奶奶总是用一双过分爱怜的目光盯着我,我在她纵容的注视里一次次飞得很远。我的长衣长袖无限地拉长,很像是传说中七个仙女的飘带。我极有可能就是七个仙女中的一个,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而滞留人间。我越飞越高,我奶奶在我的俯视里已经变成了一个点,奇怪的是我仍然能够看得见她在对着我微笑。有几次得意之极的我差一点就要和她挥手告别,但我却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突然跌落下来。一落千丈。我的梦也总是在这个时候戛然而止。我无数次地做着同一个梦,我知道梦的结局昭示着过去的影子和某个事件,而我对这一切却讳莫如深。

二十世纪末的末尾我三十五岁。我在过完生日的第二天参加了我高中时期的同学聚会。聚会的组织人海棠现在是一个面色滋润的酒店老板娘。我依稀记得起她过去的影子。她之所以在我们的同学里印象深刻,主要是因为她那时是全体女生中穿得最好的,因为穿得好她就比较自信,因为自信她就显得很有些特殊。她总是选择那些有身份的家庭出来的孩子作为玩伴,她从不和我玩,因为我父母在当时是打倒对象,我们家里不富裕,我的穿戴一点都不得体。而海棠因为她的得体的穿戴,也因为她选择的那些有特殊背景的玩伴,她自己也因而显得很有背景的样子。其实她的父亲是食品公司的师傅,她的妈妈是一个国营缝纫部的缝纫工。但是他们家里很有钱,她妈妈又十分会做。

自以为是,有得体的穿着,就会让一个女孩出落得有些出类拔萃。

小时候自信的孩子,自信会相伴他一生。应该说海棠地明白了什么叫唯心。

我在秋天的一个午后在铁路的道轨上放上一粒石子儿,然后看着一列火车正常驶过。我的心态极其复杂,我只是做了一个试验。此后的日子我看见了许多个孩子在天真可爱的表象之下,包藏着许多个不为人知的邪恶。我没有朋友,我总能在她们对我笑的背后看清楚她们的内心的真实,我因而担心他们也会突然有一天看清楚我。

在一个心情不错的早晨,空气很好,阳光很好,小鸟唱的也很好,我却很突兀地把半块砖丢在我的小哥哥脚上。很可能我当时什么都没有想,也很可能一切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或许只是失手掉上去的,或许是我居心叵测,想看一看一个人被击中脚背后的表情。反正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我都被妈妈大骂了一顿。妈妈蹲在小哥哥面前关切的样子又让我生出一些嫉妒。我妈妈是个一般情况下轻易不流露内心情感的女人,她不是一个专职的家庭妇女,却是一个兼职的革命干部。她的百分之六十的精力给了革命工作,百分之三十的精力给了家务,百分之五的精力给了我父亲,只有最后百分之五才是我们的。我们也不能因而说她不是个好母亲,一个职业妇女,要照管四个孩子的吃穿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养儿方知父母恩,后来我只养了一个女儿便尝够了做母亲的滋味,我妈妈的辛苦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可那时我多少是有些想不开的,我有些怨恨我妈妈,她在下雨的日子为什么从不到学校为我们送上一次雨具呢,哪怕只有一次!在无望地等待雨住的时间,一个孩子的心情比天空还要灰暗。在我脑海里反复出现的画面,却总是妈妈抚慰被我砸伤了脚背的小哥哥的姿态。这姿态让我陡生妒意,我宁可那被弄伤了的是我。

可即便是我,我妈妈又会不会流露出同样的关切呢?为此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阴谋受一次伤,可每一种方式都让我踌躇,我不忍心弄疼自己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我只好寄希望于生病,发一次烧,生一次疟疾。那个时候非常流行疟疾,几乎每天都有小孩患这种病,我却一次也没有患过。也真是奇怪,那时从没有人娇惯我们,我们的身体却出奇地健康。后来的日子里我倒是真的生过一次病,高烧到四十多度,至于我妈妈对我的态度我却一点记忆也没有了。只记得病好之后,我非常的想吃肉,夜里睡不着,盼着在梦中能吃到一次鸡或者鱼,可那些吃的东西却一次都不肯入梦。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吃,却常常梦到许多吃的场景,可见连梦这个虚幻的东西都是嫌贫爱富的。难怪我奶奶要说:金子是会在夜里跑到富人家里去的。

我那个在收麦子的季节里降生的小妹妹,其实我非常爱她。她是我的一母所生的小妹妹,并且她在出生后的日子里越长越可爱。真的,有一天她和我们院子里一大群小女孩在一起玩耍,我隔着玻璃窗向外看,我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她都是最漂亮的一个。我从此喜欢带着她在人群中招摇,我把她指给我的同学。我说,看!那个女孩是我妹妹。然而在我的小妹妹的内心里我却伤心地看见她是那样怨恨我的存在。她在我们的爸爸妈妈那里一口断定我想杀死她,理由是我想当家里惟一的女孩。其实除了最初看见她的一刹那有一点不习惯和难为情,我真的从没有闪过一星半点排斥她的念头。尽管真的是从她出生的那一年我的命运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故,我的两个哥哥终于实现了他们纯粹因为嫉妒我的得宠而产生的报复的欲望。但是我并不把这些和季节联系在一起,这和我的妹妹无关。

发生了那个事件之后,好像在我的记忆里就再也没有找见过父母的笑脸,父亲甚至没有再正眼看过我一眼。在此之前我可是常常牵着爸爸的手,我们父女俩保持同一个表情目不斜视大摇大摆地从我的两个哥哥面前走过,我根本不去顾及他们的眼神。我可以理直气壮地从爸爸那里要上一角或者两角钱,两角钱可以买到半斤花生米,可以买五到六只青苹果。我不吃独食,可我的哥哥们大约感觉吃从我手里分到的食物是一种耻辱,表面上严辞拒绝,心里却恨着我的不当回事。我就把这些东西拿到我奶奶那里和她一起很仔细地分享。小哥哥坚持一会儿就会趁我不备之时偷偷地拿走一点。大哥哥在那个时刻总是指着院子里他们自己种的一小块花生和甜瓜说:“咱骑着驴看唱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