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碎花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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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新时期的头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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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的暖风吹得我懒醺醺的,我坐在米兰家的客厅里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打哈欠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这很正常。米兰却一脸诧异地连问了三个“是不是”。

是不是昨晚没有休息好哇?

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

是不是与天明昨晚上生气了?

我与米兰并不是太好的朋友,只是米兰的老公左辉与天明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我们两个因为战友夫人的身份,并因为许多共同的感受,共同的认识,共同的思维定势,共同的习惯,共同的被大众视为另类的一系列诸多共同的共同。因为有了这许多共同,我们可以省略许多不易理解,不易沟通,不易产生分歧,不易多费口舌的许多麻烦。因而,我们这对不算太好的朋友更愿意像一对好朋友一样经常勾结在一起,互相倾诉一下衷肠,谈一些体会发一发牢骚,当然也不排除彼此心照不宣地互相表达一下我们那被得意胀得满满的成就感。

我说,我昨晚睡得很好,昨晚过得非常开心。昨晚不但没有和天明生气而且过得非常愉快,非常。我做了一个很暖昧的手势。

米兰很邪恶地笑了。米兰说,金地真对不起,我每天在谁面前打一哈欠,表现点疲劳,有一点头疼脑热,都会得到好多人的关注。所以看见你打哈欠走神不表示一点关心好像有点不够意思,不够姐们儿。

我和米兰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一起咧开嘴笑起来。

看,这就是我和米兰的心照不宣,换了一个人谁又能知道我们笑里的意思呢?

2

要说清楚我从哪一天开始变得备受关注,备受呵护,得从天明的官运开始。

天明毕业于一所重点政法大学。天明做过老师,做过律师,做过政府专职法律顾问。

天明做教师是一个很受学生欢迎的老师,那时候我们还处于未婚同居阶段,我们未婚而居的单身宿舍里经常挤满了学生。常常有学生在我们共饮交杯酒,共赴合欢被之际闯入我们之中。我必须以极大的毅力,方能忍耐与他们或她们共同分享天明的事实。天明教过的学生在天明不教书后的许多年里仍沾沾自喜地说自己是天明的学生,这足以说明天明是个多么称职的老师。

不记得从哪一天起天明不做老师了,天明开始做律师。天明貌似平和,不苟言笑,书生气十足。~转到辩护台上倾刻之间就会变得口若悬河,条理清楚,措词激烈,汪洋恣肆。天明不用查资料就可以把相关的法律条款解释得清清楚楚。天明极有爱心,天明不忍心看到哪一个当事人心存冤屈,更不忍心看到哪一位当事人因为付不起诉讼费打不起官司。天明常常骑着他那辆破得除了车铃不响任何地方都响的自行车驮着当事人满世界取证、调查、阅卷,当然也不杜绝在法官那里虚与委蛇。后来天明为此特意用打官司挣来的第一笔钱买了一辆轻骑,我和他也因而至少晚用了一年冰箱消毒柜。天明的当事人总是涕泪横流地攥着天明的手说:青天呀,青天!

天明后来不做律师了,天明被委任到政府做专职法律顾问。中国的国情在那摆放着呐,谁人敢与政府打场官司?明摆着偷鸡不成蚀把米。法律顾问的职责,就是审察政府的行政行为是否与法律法规发生抵触,倘若有了抵触又将如何应对。实质上所谓的法律顾问是另一种形式的秘书和智囊。天明凭着他过目不忘,触类旁通,思维快捷超常的脑袋瓜在极短的时间内便由一种形式上的智囊转换为另一种形式的智囊。天明成了参谋和耳目。天明的参谋耳目总共做了不到两年,其间换了四任领导,四任领导不谋而合异口同声地发现天明是个人才。于是天明便不显山不露水地一年一个台阶地向上攀升。我因而也随着天明的攀升而变得日甚一日地受人关注起来。

3

我和米兰交换过相同的经历,比如在念大学时就常常为季节变换而忧心忡忡,那往往是我们患感冒的高发期;比如动不动就犯头疼头晕的毛病。头晕源于血压偏低,这种血压偏低的毛病可以追溯到我的家族病史,我外祖父经常血压偏低,我妈妈血压偏低,我自幼血低偏低,我女儿同样血压偏低。因此,我可以断言我血压偏低爱犯头晕的毛病与天明没有任何关系。

天明的地位攀升到某个阶段的时候,我的头疼病又犯了。天明一个电话打过去,院长亲自助阵,动用最优秀的医生会诊,动用最先进的仪器设备。陪诊的队伍从一楼攀援到六楼,又从六楼复回到一楼。从外科转移到内科,从五官科转移到神经内科。最后结果查明无任何问题。

没任何问题总是不等于没有任何痛苦啊,头疼就是头疼。输液、打针、吃药、针灸、按摩什么办法都使用上了,不但治不好,反而越来越严重。开始只是疼,后来疼痛不但没有减轻,脑袋又开始发懵,紧接着耳朵又开始轰鸣,一天到晚脑袋里像装着一台机器。白天还好受些,一到晚上机器的马力加得不能再大,我循环往复无休无止地往医院跑。今天看鼻子(每个部位至少要经过三个以上医生会诊,三种以上仪器判断)看看鼻窦有没有发炎?软骨有没有弯曲?腔面有没有感染?这种可能排除之后明天接着看眼睛,眼压高不高?眼底有没有陈旧性疾病?眼镜的度数合不合适?瞳孔的距离是不是正确?接下来再看耳朵,小时候有没有害过中耳炎?耳膜有没有受过损害?听力一向如何?最近有没有受过什么大的震荡?

这种高度负责细密周致的检查在某种程度上能满足我一定的虚荣心让我产生一种类似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感觉。但是虚荣心却并不能减轻我的痛苦。最后检查来检查去,仍是没有查明哪个部位是导致我头疼的原因。我一向被虚荣心支持着的情绪开始发生变化。面部表情变得愁眉苦脸,这是被头痛的折磨所致。身体开始消瘦,这是必然,头疼导致睡不好,睡不好又导致吃不下饭,吃不下饭自然会消瘦。情绪开始暴躁。有明显的症状却查不出病因,你不上火才怪呢。心情一天比一天坏。大家都众目睽睽地注视着我,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尴尬事儿,不查出一点病情好像不是我欺骗了谁就是谁欺骗了我一样。如果不是因为天明我可能早被几片小药打发掉了,但恰恰是因为天明,谁也不敢草率地给我开几片小药。谁都热情得过了头,谁都不愿意承担万一误诊的责任。我只有这么耗着,越来越像一头被用来展览的狂犬。哪一个人一天到晚被这样折磨来折磨去也会心里烦着。

我的情绪立即影响了大家的情绪,大家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我。有一天我在做脑电图检查的时候,在检查室里看到一幅画:一个健康美丽的女人,微笑着站在一面大玻璃窗前。窗外被她注目的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巨大的橡树,零零散散盛开着的红罂粟花,花丛中是一辆白色的马车……我审视良久。我想,这多好,这个没有头疼的女人。这个可以站在窗前神闲气定地看风景的女人。

我盯着画面,深深地叹了口气。

为我做病理分析的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女医学硕士,她说看来你非常向往一种安逸的日子,你目前的生活可能压力太大。压力大就容易出现问题,这可能是导致神经性头疼的直接原因。

.她自信的语气让我有一点诧异。我想说凭着对一幅画对一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可以断定一个人的生活状况吗?

但是我没有这样说,这些人大概是读书读傻了,要么就是她们的职业习惯在作怪。对很多疾病,他们总是用压力太大来掩盖。实际上我知道,是我的到来,让他们感觉压力太大——真正头疼的是他们。我说,向往美好是人类的天性。拍摄《奥伊玛拉的痛苦》的富兰克·福尼尔也是位医生,他的这幅摄影作品曾获得1986年世界摄影比赛大奖。

作品展示的是1985年哥伦比亚鲁伊斯火山爆发,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被倒塌下来的两座房脊卡在中间无法救助,她的脊椎已经被砸伤,人被没颈深的泥水浸泡着,小姑娘的脸上有一种绝望的美丽。那也是一幅画面,并且是福尼尔的得意之作,但是他绝对不会把它悬挂在居室里。岂止是他,任何人都不会那样做。

我的两个婆姐,也就是天明的两个姐姐。天明的姐姐本来就是医生,她们很费了一番周折避开他们的弟弟把我拉到一间品味相当不错的风味店里。好像她们要作为家庭成员代表请我吃一顿。我说都是自家姐妹,有话尽管说,还吃什么饭。大姐用很小心,很讨好的语气说,天明不懂事,你要让着他点。二姐说,过日子千万不要赌气,过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千万不能让外人看我们的笑话。她们暖昧的表情和语气让我迷惘。天明懂事不懂事我哪能不知道,天明凡事都让着我,特别是我生病的日子。我干吗要赌气?赌什么气?跟谁赌气?

这顿饭吃得云山雾罩,一点胃口早已经被她们说跑了。她们也仿佛吃得既心照不宣又忧心忡忡。

我患头疼的日子里,医院门诊部赵主任可没少操心,跑腿最多,出主意想办法把人都累瘦了。赵主任和我们是故交,天明当律师时我们就是很要好的朋友。赵主任年长几岁,尽管后来天明成了他的领导的领导的领导,他说话的口气仍是语重心长,像个兄长。比如,工作无论多忙生活一定要有规律,吃饭要多吃青菜少吃肉,不要饮酒不可纵欲之类。这话我挺爱听,因为我也常常这样教导天明。

现在赵主任大哥趁给我拿药的当儿,避开候诊的人群把我引到走廊的尽头。那阵我的心情非常好,但是他不看我的表情,眼睛却始终盯着窗外的一棵树,一脸的专注。又好像故意表现出一些心不在焉,而让自己显得很随意。我的心情好是因为门诊的长廊里竟然摆满了鲜花,我的脚下就是一盆盛开的越南红,叶子和花都酷似君子兰。我不知道这是医院为了应付检查还是为了其他什么。但花是无辜的,不管在哪里,她们都自顾自地灿烂着。穿过花阵的时候,我有一点小小的陶醉。但他似乎没有兴趣,候诊室里还有一大帮人在等着他。他说,我本来应该到你家里去一趟,但这事当着天明的面反而不好说。凡事要想开些,以大局为重。天明正干大事,你要多担待多忍耐,切不可因小失大。现在社会就是如此,男人都一个样,昏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大致意思就是如此。我的脑筋还没有完全从花上转过来,我不知道是我因为花变得糊涂了,还是他的话说得太糊涂,我还没回过神,他就开门见山地说完了。我想了好半天也没想明白。我这人天生就是反应迟钝,以往在单位里人家开玩笑骂玩我一句也听不懂。人家讽刺我我还只当是夸我呢。

我晚上躺在床上把赵主任的话学给天明听,天明一听就乐了。天明说这个赵大个子,哪归哪呀,净瞎扯掰。我说我还不明白呢。天明说赵大个子教导你,现在的男人要没有个小蜜就是不正常。我要是也有了小蜜,你要想开些。

我笑得满床翻跟斗,肠子都要断了。这些医生们可真够尽职尽责的,他们不但从生理上分析我的病情,还从心理上帮助我查找病因。如此一来,我真的宁可被几片小药打发掉。

以后有类似的情况,我马上就能品出味儿来了。妇女干部体检,我的脑电图在正常范围内稍有一点波动。负责.体检的女韩大夫马上把我拉到一边,有几分神秘地说,你要常服用一些谷维素B6之类的药物。你一定是长期休息不好,女人一定要养好,千万不可生闷气呀。名分是虚的,身子骨才是自己的。

我没等她说完便很认真地告诉她,我睡眠很好,一天八个小时还睡不醒。我不需要服用任何药物,要是什么时候睡不着一定找她诊治。韩大夫用不信任地眼光盯了我很久,然后叹了一口气说,我们那口子才是个小科长我都累得招架不住了,你可千万不要因为爱面子害了自己。她已经给我盖棺定论了,我又如何去解释?况且持这种认识的绝不是一两个人,我总不能每一个人都拉住人家解释一番,那样没病也会给自己惹出病来。

最精彩的一次是天明害了尿道炎,按天明妈妈的说法就是害了小肠火,吃几粒三黄片就行了。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陪天明到医院泌尿科请医生诊断。泌尿科伍主任是个男性病专家,经常在国际性医学刊物上发表论文。伍主任生活作风非常严谨,是个民主人士,除了做医生还兼任某一级的政协常委。

伍主任一听天明的症状马上找个借口把我支到门外。

伍主任很关心地对天明说,经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你可以对我讲真话,我一定对领导负责。他立即开张单子给天明做全面的细菌培养。他说,不用有思想包袱,问题可以很快解决,不过下次一定要小心。

天明绷着脸用伍主任的口气传神地把这些学给我,我们俩个笑成一团软得像糨糊一样。我说天明你有了地位根据革命工作的需要,你必须变成一头色狼。这事大家都这么操心给你撺掇,就差给你张罗着选美了,你可不能辜负了大伙的良苦用心,要加紧努力呀!

因为天明的地位,我们不得不学着乖点儿,头疼干脆吃几粒止疼片,反正没什么大毛病死不了人。别人当你是个人物你还真是个人物呀!当官的和老百姓还不是一样的人体器官。当然,除了我用止疼片治头疼,天明某个部位发炎,我从不忘记到药店给他买几片消炎药。这事我问过米兰,米兰说谁不是啊,我早就不到医院去看病了,都是自己到药店买药。那帮大夫也挺为难的不给你查出个病来好像自己没水平一样。

我相信这样买药的官太太决不止我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