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夺与沉沦
情态和理解构成了此在的敞开,“但是此在于日常性中有另外一种敞开性,海德格尔称之为‘沉沦’”。然而,这种日常性的敞开,却与在情态和理解中的敞开不一样,日常性的敞开相关于日常的此在之在。日常的此在之在又是什么呢?“日常生活中的此在自己就是常人自己,我们把这个常人自己与本真的亦即本己掌握的自己相区分。”(SuZ,S.172)与日常存在相关的存在建构也有别于本真的存在建构,日常的存在建构遮蔽了此在自身,“这种在其日常存在方式中的存在建构其本身就是那个最初错失和遮蔽自身的东西”。(SuZ,S.173)这种常人在本性上是一种生存论上的东西,而本真的自己存在是常人的一种生存变式。此在是自身的可能性,是敞开了的存在。此在在日常性中的这种敞开,包括闲谈、好奇与歧义等方面,本性上为遮蔽,都基于对在世存在的非本真的理解。
闲谈在此并非流俗之贬义,正是作为正面现象,该现象建构日常此在的理解与解释的存在样式。话总要说出来,话语即语言。语言是话语的说出,语言包含着对此在的理解的解释方式。说出来的话语就是传达,传达力图使听者参与存在,而这存在向话语所谈及的东西展开,也即话语通过传达使存在敞开。话语所用的语言包含平均的可理解性,而由此传达出来的话语可达致远方为人理解。但是,听者未必能进入源始理解话语之所及的存在,人们往往对所谈及的存在者不甚理解。
共处把话语说来说去,并为之操劳,只是说了一番仅此而已,更在于“只要有人说过,只要是名言警句,现在都可以为话语的真实性和合乎事理担保,都可以为话语的真实性和合乎事理的理解担保”。(SuZ,S.224)在日常生活中,那些与存在不相关联的东西,正影响着话语。
“海德格尔也认为,人在‘共在’、他人的支配下不是作为自己而存在,而是作为他人而存在。”日常生活中的此在,往往不能理解自身的存在,沉溺于操持所及的存在者,处于平均状态,而沦为常人。
这种话语往往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与人云亦云,这种话语不仅越传越广,而且还具有不可动摇的权威性,然而却最终失去了根基。此在由此的理解成为一种日常平均性的理解。这种闲谈更来自不求甚解的阅读,并从笔下的“陈词滥调”再传播出去,散布开来。而“读者的平均理解从来不能断定什么是源始创造、源始争得的东西,什么是学舌而得到的东西。更有甚者,平均理解也不要求这种区别,不需要这种区别,因为它本来就什么都懂”。(SuZ,S.224)其实,这种似是而非的懂却是真正的不懂。
然而,问题在于闲谈的这种无根基性反而更易进入公共领域,为公众所接受,成为公众的一般意见。其实质在于,“闲谈就是无须先把事情据为己有就懂得了一切的可能性”。(SuZ,S.224)而且,有了闲谈,人们不再需要去作出真实的理解了,当然这样培植起来的理解力是无差别性的,对这种理解来说,一切都是可开启的。
闲谈是日常此在进行理解和解释的存在样式,在切近事情自身以前,闲谈就似乎已经懂得了一切的可能性,从而把话语的展开变为封闭。话语属于此在的存在建构,也造就了此在的展开状态。
话语有变成闲谈的可能,闲谈的开启也绝不是什么真正的开启,而是封闭,也更是无意义之举。人们自以为通过闲谈达到了对所谈东西的理解,其实这只能更加深了封闭,其恶果在于,一切探究被这种闲谈束之高阁。当言谈丧失了与存在物和存在的真正关联时,言谈成为闲谈。失却根基的闲谈,也并非现成事物,它在生存论上的去根是不断进行的。
去根对此在有何影响,有何后果呢?“去根不构成此在的不存在,它反而构成了此在的最日常、最顽固的‘实在性’。”(SuZ,S.226)去根使此在沉沦于日常之中,进入无根基状态。在论及沉沦于世时,萨特未脱离人学之倾向,仍力图从纯粹意识来关切存在之意义问题,未能像海德格尔那样深入基础存在论之深处。
海德格尔用好奇(Neugier)来表征沉沦的第二种方式,它指这样一种倾向,即与“视见的基本建构在日常状况特有的一种向‘看’存在的倾向上显现出来”(SuZ,S.226)这一情况相关。但好奇并不局限于“看”,它揭示了觉知着让世界来照面的一种特殊倾向。这种阐释基于生存论存在论。早在古希腊,人们就从“看的快乐”来理解认识,把求知作为人类之本性。
古希腊人从生存论上来阐释科学的发生,这并不是偶然的。在巴门尼德那里,存在在直观中依凭看而显现,源始的真相仍在纯直观中。在海德格尔看来,用眼睛的觉知是西方哲学的基础。无疑,黑格尔的辩证法也基于这一传统。“看”原本的优先性推广到其他的认识官能,“‘看’,本是眼睛的专职,但对于其他器官,如我们要认识什么,也同样用‘看’字”。也就是说,看已是一般的认识能力了,从而具有了认识上的优先性。操劳由寻视来引导,寻视把手上之物保持在揭示状态。寻视具有去远的性质,即离开切近的东西去趋向遥远陌生的世界。好奇的本性何在?“所以,好奇的特征恰恰是不逗留于切近的事物。”(SuZ,S.229)也即,好奇对那些远离此在之存在的东西更感兴趣。
“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只是把这种好奇心看做非本真状态的一个方面,对本己自身的逃避。”同时,好奇也不寻找闲暇以便有足够充分的时间去逗留考察,而是从东西的不断翻新和照面者的反复变异中,寻到不安与激动。这种翻新与变异无关于此在存在之本性的变化。好奇并不关涉切近的事情,而是基于为知而知,流连于远处陌生而新奇的东西。
好奇有别于对存在者的深切把握,与惊奇不一样,这在于,“对好奇来说,问题不在于被惊奇带入无所理解,而在于好奇操劳于一种知,但只是为了有所知而已”。(SuZ,S.229)惊奇所透露的无所理解之于好奇,并非关键性的。对好奇来说,为知而知才是其根本方面。这种知偏离并异化于此在之生存论根基,与生存相去甚远。
此在被连根拔起,“好奇到处都在却无一所在”。(SuZ,S.229)好奇从未在任何一处真正相关于此在之存在。“像任何现象一样,关于好奇现象的具体解释的可能性与丰富性,根植于此在在其基本特质中被预先地接近和规定。”(GA63,P.61)这表明,对好奇的解释却关联于此在。好奇的状况委托给了闲谈,闲谈对于好奇是控制性的,闲谈左右着好奇。
作为闲谈的话语和作为好奇的视见,并非并列而不相关,而是相互牵扯。它们都自以为相关于此在的真实而生动的生活。它们之间不仅是相互关联的,而且作为沉沦与情态和理解一样,都是同样本源性的。闲谈与好奇的自以为是,牵出了日常此在展开状态的第三种现象即歧义。人们对在日常照面中出现的东西是可通达的,能随便说些什么。
对于什么东西在真实的理解中展开而什么又不能展开,这是无法断定的。此乃海德格尔所说的歧义,这歧义不仅延及世界,还关涉此在的存在。歧义总是这样,好像如此,却又并非如此,一切都似是而非,此为两可。对于歧义来说,一切似乎都说了,把捉到了,被真实理解了,其实并非如此。歧义来自于捕风捉影、道听途说。其要害在于,“捕风捉影是歧义借以佯充此在之可能性的最迷惑人的方式,结果却也已经扼杀了这些可能性的力量”。(SuZ,S.230)闲谈与好奇在歧义中失去创新,“闲谈与好奇在其歧义上所操心的是:让真实的、崭新的创造在来到公众意见面前时已变得陈旧”。(SuZ,S.231)在共同存在中,此在在公众意见的展开状态中总是歧义的,一切不是这样,却又是这样。变换不定,莫衷一是。常人之中的此在,在其共处同在的公众展开中总是歧义的。此在与人共在,此在屈服于他人,不能成为自身,其存在为他人剥夺。他人的在此,来源于人们之谈论、听说与知悉。作为另一种敞开性的沉沦,“这里此在显现为不是自身,而是常人;世界不揭示自身,却掩盖自己;在之在没有敞开,反倒遮蔽”。
日常性中的此在往往受制于他者及其言谈,“此在的日常性,为了自身使其此在在那里,通过在意他者所说而寻求自身,其追求看起来好像向着他者的,也在意他者如何在先地出现在其追求中”。(GA63,P.72)这种共处相关于世界中的被抛状态。沉沦中的此在避免成为自身,此在失落、迷失在常人之中。“作为‘沉沦’的存在者,此在并不倾向于成为自身,而是把自己的存在遮蔽成为生存。因此,生存论分析的方法就是通过使此在向平均日常性的世界中的沉沦回返到此在的最原初的可靠性的隐秘的和基础的结构,来对抗这种沉沦的趋势。”
日常的此在就是以闲谈、好奇与歧义的方式存在着,“但因为此在已迷失于常人之中,它就首先得找到自己。而要找到自己,它就得在它可能的本真状态中被‘显示’给它自己”。(SuZ,S.356)要知道,相互共在同时也是对此在自身存在的遮蔽。闲谈、好奇与歧义之间也是相互关联的,必须从生存论存在论上来把握这种关联的存在方式。
但这些解决并未现成地由此在具备,而是“一同构成此在的存在”。(SuZ,S.233)在这里,海德格尔强调的是,日常的闲谈、好奇与歧义对于此在的存在的构成性,也正是由此揭示出了日常存在的一种基本方式即沉沦。沉沦是此在在日常生活中失去了本真的生存状态,体现在日常生活中便成了闲谈、好奇与歧义。此在在与物和世界的遭遇中,贪新猎奇,无所定夺,此乃其日常生存状态。
沉沦无关于一般意义上的消极颓废,“此在首先与通常寓于它所操劳的‘世界’”。(SuZ,S.233)沉沦如何发生?“此在首先总已从作为本真的可能自己存在的它自身脱离而沉沦于‘世界’。”(SuZ,S.233)沉沦于世就是消散于共处之中,这是此在的非本真状态。非本真是指此在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在世,“非本真通过沉沦的解释也获得了自身的规定性。它既不意味着‘事实上不’,也不意味着‘不再在世存在’。非本真此处标明‘非存在’,它以非常的方式构成了‘在世存在’”。沉沦是此在本身的生存论规定,也是存在论上的结构。
此在的非本真状态,揭示了此在的日常性的基本方式。此在成为常人,此乃沉沦。沉沦现象既不展示此在的阴暗面,也不是人性的堕落。“这样,据海德格尔说,我们存在于一种‘沉沦’的状态中,即我们仍然低于可能上升到的存在水平。”从自身那儿逃之夭夭。沉沦是此在与世界相互关涉着与相互构成着的一种状态。然而,在沉沦中,此在屈服于客观科学和技术,像存在论的解释想使我们相信的那样,不单单是逃避死亡的问题。在这种沉沦中,令海德格尔担忧的,更多的是遗忘存在及其时间意义的问题。“沉沦趋向乃是生命对自身的回避。”沉沦使此在远离自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