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存在·真理·语言(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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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诗性语言与技术语言(1)

在晚期美学思想阶段,海德格尔关注的焦点由早期的存在的追问、中期的真理的显现转到语言的倾听,其关切的主要问题由早期的世界性、中期的历史性转到晚期的语言性。海德格尔在晚期,对语言给予了独特的思考和特别的关切。语言问题已成为他的晚期美学思想至关重要的问题,同时它既相关于早期的存在、中期的真理,又关联于思想自身。在晚期,诗由给予尺度变为了接受尺度。海德格尔把诗性语言与技术语言区分开来,以克服技术语言之弊,力保语言的纯真性与生命力。探求作为道说的诗与思的关联及其合一。世界是天地人神的四元合一,这是无家可归时代的必然要求。语言不仅是存在的家园,更是存在和思想的根据。在此,海德格尔提出了一条通向语言的道路,这就是“把作为语言的语言带向语言”。(UZS,S.242)在这看似循环的语言道路公式之中,隐含着独特而深邃的语言思想和对人类生存的有益启迪。然而,通向语言的道路,并不在语言之外,而是语言自身。只有在通向语言的道路上,真正倾听语言,才能实现诗意的居住。

海德格尔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技术的时代。这个时代之所以是一个技术的时代,从根本上来说是因为,技术在本性上规定了这个时代。在技术时代,语言的技术化在所难免,技术成为了惟一的尺度,规定着人们的语言、思想与生存。相对于技术语言而言,诗性语言是纯粹的语言。海德格尔展开了对流俗语言观如洪堡的、英美的语言观的分析与批判。在此基础上,剖析了技术语言和语言的技术化之弊,以及由此所带来的有损于语言和思想的问题。在海德格尔看来,“语言到处迅速地被荒芜,不仅在一切语言的应用中损害了美学的和道德的责任,而且还是出自人的本性被危害”。(W,S.318)海德格尔力图用诗性语言去克服技术语言,让语言回到语言自身;并提出了通向语言的道路公式,即把作为语言的语言带向语言。

一、技术语言与语言的技术化之弊

海德格尔对技术语言与语言的技术化之弊的揭示,基于一种对现代科技的沉思和对技术本性的显明。与通常的一般认识不一样,海德格尔认为,科学的本性是由技术规定的,而不能说技术只是科学的应用。也就是说,科学具有技术的本性。技术的这种本性决定了科学,技术与科学一道规定了语言的技术化。要想阐释技术语言以及语言的技术化之弊,必须首先阐明海德格尔的技术之本性的思想。为此,海德格尔分析了历史上流行的技术观与技术思想。

流行的见解把技术看成是达到目的的手段和人的活动,此观点即工具性的和人类学的技术定义。这种观点把技术作为中性的,即技术自身不必对技术后果负责,技术所带来的好处或危害均系使用技术的人造成的。海德格尔认为,工具性的和人类学的技术定义虽然正确,但不足以揭示技术的本性,技术中性观也无助于增进对技术本性的认识,这些观点不仅不能揭示技术本性,反而遮蔽了技术的本性。因此,只有对技术本性进行追问,才能达到存在和真理层面,并在语言道路中去克服技术语言和语言的技术化的危害。

要追问技术的本性,就必须去寻找与揭示真理。通过考察,海德格尔发现,“技术不仅是手段。技术是一种去蔽方式。如果我们注意到这一点,那么,技术本性的另一完整的领域就会向我们敞开自身。

这正是去蔽的即真理的领域”。(VuA,S.13)在这里,“海德格尔用展现这个概念把单纯工具性的技术解释提高到一个更基本的等级上”。而且,海德格尔认为:“去蔽贯通并统治着现代技术。”(VuA,S.15)技术的去蔽把事物带到人的面前,由此可见去蔽之于技术的决定性作用。技术作为一种去蔽方式,也是一种真理,但这种技术真理却不是本性的真理。本性的真理是自身遮蔽的林中空地,而技术真理受技术本性的规定和遮蔽。为此,必须揭示技术的形而上学本性。

同时,“为了理解技术,人们必须审视技术与技术的本性间的差异”。在海德格尔看来,现代技术作为一种挑战性的展现,其前提与基础就是“设定”(Stellen)。所谓设定,就是从某一方向去看待某物,取用某物。作为一种挑战性的展现,现代技术设定自然、挑战自然,从而导致了各种事物的非自然状态的展现,现代技术将每一物展现为持存物(Bestand)。

作为完成了的形而上学,技术的本性展现为一种去蔽,但这种去蔽不同于让事物自身显现的艺术和真理。技术去蔽完成于技术的本性之中,技术在去蔽后迫使事物按照座架的规定去定向,事物得以设定,这种去蔽实质上是对存在的遮蔽。但这种展现只有在人遭受到挑战性的要求,去将实在转变为持存物时才会出现。海德格尔把这种挑战性的要求称为座架(Gestell),并把它与技术本性相关联,“现代技术之本性基于座架之中。(VuA,S.26)座架构成了技术的本性,技术由此方式关联世界,“海德格尔所说的‘Gestell’———通常翻译为‘框架’———无非是指技术并不仅仅是手段和工具的总称,而是世界供人差遣为人所用的方式”。

而且,“现代技术的本性还长期遮蔽着自身;即使电动机已被发明,电子技术已经充分发展,原子技术业已运行起来”。(BW,P.303)技术的去蔽,更是一种遮蔽,即对真理无蔽的遮蔽。作为座架,这种挑战性的要求将人与自然纳入了一个刻板性的结构之中。他说:“座架是这样一种设定的集合,它设定人,也即挑战人,它以命令的方式将真实的东西去蔽成持存物。座架就是这样一种去蔽方式,它支配着现代技术的本性,而它本身却不是技术的东西。”(VUA,S.21)也即,由座架规定的技术本性本身不是技术的,从而表明了技术与技术本性的区分。

技术的原初本性是去蔽,现代技术把这种本性变成了座架,这也正是现代技术遮蔽存在的根由。而且,技术的遮蔽是双重的:一方面,技术遮蔽着存在、真理;另一方面,技术还遮蔽着自身的本性。技术的遮蔽及其双重性,极难为已成为技术的持存物的常人发现。揭示技术的本性有利于正确地对待技术,技术既不是万能的,也不是一无是处,技术就是技术,它不会由人任意左右。“把事物加以物质化、功能化和齐一化的展现剥夺了事物的自己的东西、真正的东西和实体性的东西,通过这种剥夺使事物成为单纯的影子和格式,因而使事物不再能够成为汇集人性和沉思的容器。”

在这里,海德格尔已觉察到,把现实展现为持存物,使存在遭受危险,因为这种展现不再让存在在自主性、特殊性和自身性中表现出来,而是把存在降格为被技术统治的单纯的、齐一性的功能的物质。“所以,说到底,座架占支配地位之处,便有最高意义上的危险。”(VuA,S.29)技术的座架本性决定了存在被遗忘的命运;而且,技术不会简单地被人类克服,因为在技术时代,人已被物化。克服技术和由技术所招致的危险,要比通过单纯地否定技术达到克服技术复杂得多。

一般而言,科学是技术的基础,现代技术是现代科学的产物,现代技术是现代科学的工具或者至多是应用科学而已。与这种传统的认识相反,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技术在本性上先于科学并要求使用科学,现代科学是现代技术的产儿。人们一提到真理,好像就想到了科学,科学甚至成了真理的化身和代名词。但人们却没有看到,科学只是真理的一种非本源的形式,存在者被科学规定为表象的对象,科学真理是符合的正确性,并被进一步规定为表象的确定性。

到了海德格尔,科学对真理的霸权已被消解,不复存在。其实,早在荷尔德林那里,科学的这种弊端就得到了初步的揭露,荷尔德林表达了对科学的无奈,他说:“科学,我追随它走下隧道,带着青春的憨愚,期待着证实我那纯粹的欢乐,而它败坏了我的一切。”这或许就是技术时代人类生存的宿命。

虽然在科学编年史上,现代物理学早于现代技术,现代技术是在得到现代精密自然科学的支持下发展起来的。但从存在论的角度看,这种编年史并未揭示真理。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技术在其本性上先于科学,同样,支配现代技术的本性的座架也支配着现代科学。正如他所说:“无论如何,我们似乎害怕面对这个令人不安的事实,即今日的科学归属于现代技术的本性的领域,而不是其他。”(WhD,S.16)而“科学通过它的由活动方面领导的研究,对控制和统治事物,对事物的‘技巧化’,发挥着不小的作用”。这种作用正在由间接变为直接,科技及其带来的经济效益已成为取舍一切的价值尺度。

现代科学明显地表明了作为主体的现代人描述实在的方式,现代科学研究最重要的环节就是先行理解、先行筹划与先行具有等。对于现代科学家来说,自然实质上是人的一种构造。科学的合理性并非先验的,“现代科学的合理性是历史的产物这种见解,既归功于马尔库塞,同样也归功于胡塞尔关于欧洲科学危机的论述和海德格尔关于西方形而上学的瓦解的理论”。

而座架作为一种现代技术的本性,将我们以一种特定的方式与世界相关联。在此关联中,自然成了持存物,成了可计算的力的集合体和可利用的能量场。在技术时代,这种方式构成了我们理解世界的压倒一切的方式,而现代科学由技术的本性来加以规定。由于技术本性之规定,现代科学出现了日益加剧的分工与专业化,随之,受企业活动(Betrieb)所规定。

同时,科学的现代企业活动的特点造就了这样一类人,在这里,“学者消失了,他被致力于各种研究活动的研究者取代。是这些研究活动而不是培养博学,给予他的工作以鲜活的气氛。研究者不再需要有家用图书馆。

他在不断地走动中。他在会议上商谈和收集信息。他与出版商签约。出版商现在也一道来决定该写什么书”。(H,S.85)研究者成为技术人员。已全球化的现代科学,正在丧失原初的伟大动力,而成为高度企划的经营活动。技术通过科学并与科学一道日益统治着这个世界,而人正在失去存在的本真意义。

技术本性对语言起到了极大的影响作用,它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语言的技术化。科学的与技术的语言所用的命题或陈述都是关涉存在者的。“但是,没有任何陈述是语言存在所不可缺少的。”语言存在却是比任何命题或陈述都更为本源性的。同时,随着语言的发展,形成了对语言的逻辑———语法的内容进行探讨的语言科学,海德格尔深刻地揭示了作为语言科学的语言学的技术本性。“当抓住技术本身并追其根源后,海德格尔走上了技术本质的道路:技术表现在这样的领域:‘揭露’和非遮蔽,以及aletheia和真理发生的地方。”语言的技术化由此得到规定。

在技术时代,不允许事物作为事物自身而存在,而是干扰事物的本然状态,从而把事物变成加工与统治的客体。并且,技术与生产不断地刺激人们的欲望,并制造欲望。人们为了无限增长的欲望和绝对的需要,开掘和耗尽这些事物,事物只受一个共同的尺度即技术需要的规定。对于技术时代的人来说,只有通过这种垄断尺度,只有通过技术人员的这种达到完成的主体论,才能征服和统治世界,支配与控制全体的存在者。人作为认识和行动的主体,把世间万物设定为客体和实体,凭借技术的尺度,改变万物,使万物按照技术本性的要求而存在。当然,物的这种存在已偏离了存在自身。

由于这种语言观的弊端,再加上技术专制,语言的技术化已在所难免。在技术时代,语言受技术之驱迫,已在很大程度上被符号化,各种人工语言的符号正在代替自然语言而被广泛地应用于各门学科体系与机器系统之中,并被赋予了技术规定的特定意义,从而使语言远离了原初的本源性。随着现代科技的迅速发展,语言的形式化、数学化和符号化加剧,语言具有了单一性、精确性和齐一性特征,从而导致了语言生命力的衰竭。世界图景在这种技术语言的视域内被规定,“从本性上来理解,世界图景并不是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景,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景。这时,存在者整体便被如此看待,即仅就存在者被具有表象和制造作用的人摆置而言,存在者才是存在着的”。(H,S.89)图景不是世界自身的,而是技术设定的结果。

日常的世事也不再是纯然原本的样态,“技术统治的对象日益迅速、粗暴和全面地覆盖全球,从而取代了往日所理解和乐于接受的一切世事”。(H,S.292)时代也被打上了技术的烙印,“在海德格尔看来,‘原子时代’这一命名可以显示出决定我们时代的东西,与之相对,一切其他的东西———从艺术到宗教———都必须退居次要地位”。技术及其本性规定了技术时代的一切。在古希腊,自然(physis)指从自身涌现,也即去蔽。这里的自然相关于存在、真理,而技术却干预了自然之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