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存在·真理·语言(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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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美与艺术及其本性(1)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艺术家与艺术的复杂关联和循环的基础上,对艺术作品及其本源展开了充分的阐释。他独特地表明,艺术之于艺术作品和艺术家的本源性地位,其实质在于艺术关切于世界与大地的争执。在此基础上,海德格尔在与真理关联的层面上,着力探讨美与艺术的本性问题。对美与艺术本性的独特揭示,表明了在本性问题上,美与艺术之历史性演历也就是从本质到显现,这是美与艺术思想的根本性变化。“关于艺术的本性的追问,认识艺术的道路,应当重新被置于某个基础之上。”(H,S.58)显然,这一基础就是存在论。海德格尔关于美与艺术的思想,是在不断反形而上学之中形成的。艺术成为艺术,不再仅仅因为艺术作品具有审美价值,而更在于艺术、美与存在之真理的关切。由此,海德格尔摆脱了西方美学史上形形色色的关于美和艺术的本质的探索路径,在存在论上敞开了美和艺术问题的新视野。关切于存在境域的艺术是否又成了一种在场的形而上学?的确是值得认真探讨的重要问题。

一、美、艺术与真理的关联

在海德格尔那里,艺术是艺术作品和艺术家的本源。艺术家在创作艺术作品时,不是像通常所说的可以任意“创造”,而更根本的却是受艺术本性所规定。从本性上说,作为艺术作品和艺术家的本源的艺术,也规定了艺术作品、艺术家以及艺术创作的整个活动。在艺术阐释中出现的各种循环,是不可避免的,根本无损于思。不仅不应回避,而应积极进入这些循环,在这些循环中揭示出本源性的或本性的东西。这也是揭示美与艺术的本性必不可少的。

为此,首先得从艺术作品入手。海德格尔选择了凡.高的“农鞋”这幅油画,对之展开了现象学和存在论的分析,他说:“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在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积着那寒风料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垅上的步履的坚韧和滞缓。农鞋上粘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临,这双鞋在田野小径上踽踽而行。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的谷物的宁静的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眠。这器具聚集着对面包稳固性无怨的焦虑,以及那再次战胜了贫困的无言的喜悦,隐含着分娩时阵痛的哆嗦和死亡逼近的战栗。这器具归属大地,并在农妇的世界里得到保存。正是在这种保存的归属关系中,产生器具自身并居于自身之中。”(H,S.19)一个农妇的世界由此敞开,真理在世界与大地的争执中显现。

海德格尔并未通过直接下定义的方式,来确定艺术之本性,而是在与真理的关联中去阐明究竟什么是艺术。艺术究竟是什么?“因此,艺术就是真理的生成和发生。”(H,S.59)那么,什么又是真理的生成和发生呢?这种生成与发生又是如何显现的呢?海德格尔认为:“我们把这种事件思为世界与大地之间的争执的实现。”(H,S.45)艺术作品既敞开了大地,又建立了一个世界,并展示了世界与大地之争执,双方各自进入其本性的自身确立中。真理的发生对作品的现实性具有规定性作用。世界与大地的争执指的是什么?它又是如何实现的?

在海德格尔看来,真理作为真理现身于澄明与遮蔽的交织之中,真理作为这种世界与大地的争执被置入作品中,而作品之成为作品是真理生成与发生的一种方式。

在争执中,敞开领域以某种方式被争得了。由此,显示自身和消隐自身的一切存在者进入敞开领域之中,或者离开敞开领域而固守其身。在这种争执中,争执者是世界与大地,也是敞开与遮蔽,争执的发生,也是争执者分道扬镳的时候。敞开领域的这种敞开性就是真理,存在让敞开性之领地得以出现,也使这一领地成为任何存在者以各自的方式出现其中的领地。

作品之作品存在,实现于世界与大地之争执中。真理的发生,也就是真理通过自身显明自身的争执,在领域中设立自身,当然,这无关于知性的设立。真理并非事先在一个不可预料之处自身自在地存在着,然后又在另一个地方把自身设置为在存在者之中的东西。只有存在者的敞开才能提供地方和场所。在敞开性中,澄明与设立是同属一体的,都与真理发生的本性密切相关,对此,海德格尔说:“真理的发生以多种多样的方式是历史性的。”(H,S.49)历史性使真理从存在者状态回到存在自身。世界与大地构成一种冲突,世界是敞开自己,大地却是自我隐匿与关闭,二者共存于作品之中。这种自我敞开,同时也是一种自我幽闭。

敞开性之于作品是根本性的,“艺术作品的特征就在于这立足于自身和敞开世界。海德格尔使用这些说法,显然是有意识避免古典美学的天才概念”。艺术家之于艺术作品,并不具有规定性的意义和作用。作品之为作品是真理生成和发生的一种最切近的方式,真理把自身设立在作品这种存在者之中。而且,只有作品才能在自身的敞开中,实现世界与大地的争执,从而显现真理。

真理关联于世界与大地的争执,世界与大地的争执不会在某一时空中被生产出来的存在者中被消除,它正是由于这个存在者被开显出来,也就是说,这个存在者自身必须具有争执的本性,这是真理置入作品和作品显现真理的基础。

世界和大地,既相互区分,又密切关联。“世界和大地在根本上相互不同但又不可分离,因为世界是大地性的,而大地是世界性的。”大地既涌现又遮蔽,自持自立,并通过世界而显现。反过来,世界把自身建基于大地之上。

康德把美看成是一种主观的合目的性的形式,而美感则是不含任何真理性的无功利性的愉悦。康德的理性批判就是为理性划分边界,把美与真、善相区分。在黑格尔那里,艺术是绝对精神的一种形式,在关于艺术的规定中,感性显现被抛弃了,理念只是在概念中获得自己的形象,“海德格尔的想法是把艺术的终结理解为艺术与真理异化”。显然,概念化和形而上学是这种异化的根本原因。

“与此相反,海德格尔说的却是世界与大地的争执,并把艺术作品描述为冲撞,由于这种冲撞,某一真理成了事件,而这真理在哲学概念的真理中是无法扬弃和完成的。这才是真正的在艺术作品中发生的真理的显现。”这表明,在艺术与真理的问题上,海德格尔的显现方式显然有别于黑格尔概念化的方式。

在世界与大地的争执中,统一性得到了实现,世界被开启出来。当大地开启之际,大地也突现出来。世界对历史性的人是一决断,大地则显示自身为万物的载体,大地自行幽闭,万物被纳入其法则而受到庇护。比如古希腊神殿,它根植于大地,拔地而起,把大地遮蔽于其下。同时,它又关联于天,与之相接。神殿的屋顶用柱子支撑,由此形成的空间既敞开又关闭。世界的发生敞开了大地之幽闭,万物的意义不是由主体人赋予的,而是从世界的发生中获得的。

世界要求决断和尺度,并让存在者进入它的敞开中。而大地力求把万物托付给它的法则。但争执不是裂隙,不如说它体现的是争执者相互归属的亲缘性。海德格尔在论述艺术作品时,常用到亲缘一类的话语,“海德格尔的论述用这种语言去召唤其方式,这些作品无论是神殿、绘画或诗歌,由此方式去‘促动’或‘完成’世界与大地之间的争执”。海德格尔借用了语言的这种与“女性”相关联的渊源、所属的特质,来揭示世界与大地在争执中所显现的亲密关系。

真理在存在者中设立自身,这种设立也使存在者占有了真理的敞开领域,但真理也可能被淹没在存在者中。作为这种真理设立于其中的存在者,是被创作出来的,被创作出来的作品为真理的存在提供形态,“作品的被创作存在意味着:真理之被固定于形态中”。(H,S.51)形态乃是一种构造,裂隙作为这种构造而自行嵌合。形态相关于摆置(stellen)和座架(Gestell),而作品作为这种摆置和座架而现身。但真理不是被近代意义上的主体所设立,而是自行设立。

然而,大地只有进入了作品才可能显现出来,作品也因此与大地中的万物关联起来。在海德格尔看来,艺术之本性的追问基于对作品的现实性的寻求,也只有这样,认识艺术的道路也才能被揭示。

正是作品自身而不是现存事物和惯常事物,使真理得以发生和显现。而也正如作品显明的,真理的存在并不依赖于存在者。艺术作品并非通过对农鞋这一器具的再现而显现,而是由此揭示器具比实用性和可靠性更本源的存在本性。但是,艺术作品并不是真理的载体,因为作品自身不是实体,也不受制于质料—形式概念图式,作品敞开了真理、存在,而这发生在存在论的境域上。

艺术的本性是“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H,S.21)艺术为真理的显现提供了条件,“一切艺术都是让存在者的真理到达而发生,艺术本性上是诗(Dich-tung)”。(H,S.59)诗在此相关于创造,正因为艺术的这种创造本性,艺术才能使存在者敞开,在这种敞开性中,存在显现出来。“作品的作用并不在于某种因果活动中。”(H,S.60)艺术也一样,无关于这种因果性。作品的存在建立了一个世界,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艺术由此敞开与显现了存在者的存在。

作为艺术本性的诗也并非异想天开式的虚构,诗之敞开之域让无蔽发生。艺术让真理脱颖而出,艺术是存在者的真理在作品中显现的源泉。艺术和美与真理的关系问题,虽然并非海德格尔首先涉及,但“传统的探讨方式是在最后才把美与真理的关系问题提出来,而在海德格尔那里则恰好相反:规定艺术作品的出发点就是真理的发生,而艺术作品本身是用来说明这种发生的,并且只有通过这种发生它才可以通达”。

虽然,艺术显现了真理,但同时必须注意到,“这里我们不是从艺术出发来探讨真理,而是从真理出发来直观艺术的本质”。正是基于这一出发点,海德格尔阐明了真理之于艺术和美的重要性。在艺术作品中发挥作用的真理,并不仅仅是一种真实,比如刻画农鞋的油画,描写罗马喷泉的诗作,都不只是显现了个别的存在者,而是在与存在者整体的关联中使无蔽发生出来。凡.高画中的农鞋,只是一双普通的农鞋(器具)。但作为艺术作品的“农鞋”,则从农鞋这一器具的存在中,揭示了农妇的生存状况,敞开了农妇的世界。同时,农鞋在农妇的世界里得到保存。

在显现中,农鞋与喷泉越质朴,越不加修饰,越纯粹,则自行遮蔽着的存在就越如其本性般地显现出来,而这闪耀嵌入作品的光亮就是美。同样,希腊神殿也并非再现什么东西,神在神殿中现身,神殿则聚集了各种关切。神殿敞开了世界,又使世界基于大地之上。

所以,“美是作为无蔽的真理的一种展现方式”。(H,S.43)艺术既显现了真理,也显现了美。在海德格尔对艺术作品的选择问题上,为什么他专门地使用了凡.高的这一幅作品,而不是另一幅。为什么力图避开美学体验的他,又偏偏挑选了通常被视为表现性画家凡.高的作品。

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不少的人。其实,他似乎从未给出解释的这些问题,在他那里从不构成真正的问题。无论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在存在论上,这些问题是没有意义的。这表明,任何艺术流派和风格都是形而上学,都不能切近艺术作品和艺术自身。

真理发生的方式多种多样,在这些方式中,艺术却是最为重要的。在海德格尔看来,“真理把自身设立于由它开启出来的存在者之中,一种根本的设立方式就是,真理把自身设置入作品之中”。(H,S.49)艺术作品揭示与开显了存在者的真理和存在。敞开的澄明与真理设立在作品中,二者是内在一致的。当然,除艺术外,真理还有许多其他的显现方式,科学就是这些方式中重要的一种。近代以来,基于科学的显赫功用与巨大影响,人们往往把科学等同于真理,以致人们甚至不知道真理还有其他的发生方式。

在真理的发生方式中,科学并不是真理的代名词。

“相反,科学绝不是真理的始源发生,科学只不过是一个已经敞开的真理领域的扩充,而且这种扩充是通过把握和论证在此领域中显示为可能的和必然的正确之物来进行的。当且仅当科学超越正确性之外而达到一种真理,也即达到对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根本揭示,它就成为哲学了。”

(H,S.49-50)科学对真理的探求,主要是通过命题的正确性而指涉存在者,因而未能关切存在者的存在和存在自身,从而与本源的也即存在的真理失之交臂,这是科学的技术化与西方形而上学的必然结果。海德格尔在此表明,真理的发生在艺术中与在科学中的方式是不一样的,艺术是比科学更本源性的真理之发生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