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胡塞尔与西方主体主义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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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生活世界与主体性(1)

“世界”不是一个与人毫无关系的纯粹客观物,我们所能言谈和思考以及我们所需要言谈和思考的世界,是一个进入了人的认识“视域”,成为人的实践对象的意义世界和价值世界,这个世界不仅仅是人的认识和实践的对象,它同时也是内在于人的生活活动、构成人的本性所不可或缺的外在条件,马克思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把自然界称作人的无机的身体。因此把世界看成是我们的生活世界,并不是一个唯心主义的命题,而恰恰是把世界由一个僵死的抽象概念转化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现实,在这一点上,晚期胡塞尔和作为现代哲学家的马克思是有共识的。哲学的目光从形而上学的思辨转移到对生活世界的关注,是传统哲学向生存哲学转向的一个重要标志,而“生活世界”作为一个哲学概念,最早是由胡塞尔在其晚年著作《欧洲科学危机和超验现象学》中提出来的,它随后被兰德格雷贝、梅洛-庞蒂以及哈贝马斯等人重述和引申而几乎成为20世纪哲学的世纪话题,因为20世纪哲学的生存转向、解释转向以及反基础主义、反本质主义的后现代思潮,无一不与回归生活世界的旨趣相关联。我国哲学界也在20世纪80年代引入和阐释生活世界问题,并迅速成为一个理论热点。也正是因为生活世界作一个世纪性话题而被广泛地引述和讨论,生活世界的概念也出现了无数的歧义,我试图在此就生活世界与形而上学、生活世界与主体间性、生活世界与自明性等问题阐释一下自己对生活世界与主体性关系问题的理解。

第一节 生活世界与形而上学

人们在谈论生活世界时往往谈到的是“返回生活世界”,这意味着两个问题,一是生活世界并不是一个全新的外在于我们的陌生概念,它原本就是我们生存于其中的境遇;二是生活世界确实因为某种原因而在我们的文化和历史中被超越和遗忘了,我们需要重新关注它,并充分认识到它是我们科学世界和形而上学理性世界产生的基础和根源,科学世界和形而上学世界的有效性最终要能返回到并最终奠基于生活世界的有效性。但这同时也说明生活世界不是一种完善自足的理想境界,它仅仅是某种奠基性的东西,我们返回生活世界的意义就在于我们曾经离开过它,然后带着一种全新的视角再返回它,就如同是一个多年离家的游子返回故乡一样。而一个一生呆在故里,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人根本感觉不到回家的亲切感。一方面生活世界作为一个基底的源头支撑着超越的理性形而上学大厦,另一方面它也受到形而上学理念的反观,而生活世界的全新意义恰恰是在这种反观中得以体现。提出生活世界理论的是以拯救欧洲理性主义传统为己任的胡塞尔,而不是完全沉浸于非理性的感性体验的生命哲学,正好说明了生活世界和形而上学之间存在某种张力的必要性。这也正是西方哲学有一种强烈回归生活世界的冲动,而传统意义上的中国文化并无这种需求的原因,如果说当今中国哲学也有强烈回归生活世界的欲求,那么其原因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19世纪以来西学东渐以及我们意识形态领域中某种西方或准西方因素所引起的。

因此返回生活世界的话题是以已经事实上出现了的对生活世界的科学或形而上学游离为前提的,这里的问题是,人类文化对生活世界的科学和形而上学超越是否具有某种必然性,这个问题事实上也就是在追问生活世界是否为一个理想的终极境界。最早阐释胡塞尔生活世界概念的兰德格雷贝给生活世界的定义是:“由我们的直接经验构成的周围世界,可以通过特殊的还原从呈现给科学的世界得到。”生活世界在最初的意义上就是这种前科学的、前逻辑的、未被主题化和目标化的原初经验世界和直观感性世界,这个世界作为科学世界和哲学世界的起点和基础,它具有未被我们的数学逻辑模式删改提炼、未被理想化之前的原初多样性和丰富性,从中各种理想模式可以按照自己的要求提炼出自己需要的材料,而这些被各种理论模式所框定和筛选了的理论世界就已经是渗入了解释者的目的和偏见的主题化世界。追求一种不受任何前定的理论所限定的客观中性描述,追求一种原初经验直接被给予的前谓述自明性,是胡塞尔早期现象学还原,呼吁“面对实事本身”和晚期返回 生活世界理论的共同旨趣。“生活世界是原初明证性的领域。”因此关注生活世界也就是关注前谓述的原初经验的直观呈明,而力图排除主体对它的任何目的化和理想化参与。从这种意义上讲,生活世界的理论倾向是彻底反形而上学的后现代思路。但事实上胡塞尔并没有因为探讨生活世界理论而从先验哲学转向存在主义,因此生活世界的后现代趋势和胡塞尔先验现象学的主体性和自我学总体倾向之间的矛盾是需要解释的问题。

胡塞尔关注生活世界的缘由很明确,就是因为欧洲近代物理客观主义用一件人工裁制的理念外衣遮蔽了生活世界的原初丰富性,使人和主体的意义被遗忘而导致了欧洲文化的危机。

虽然胡塞尔的这种倾向于非主题、前逻辑的生活世界观念足以合乎逻辑地过渡发展成一种追寻前逻辑前谓述自明性,而拒斥一切理性化、主题化、逻辑化和同一性的后现代思潮,但胡塞尔的目的则恰恰是要通过回归生活世界而重新回归先验主体和人的丰富的理性。胡塞尔这种似乎是矛盾的思想在这里所揭示的一个问题是,生活世界要摆脱实证科学理性的羁绊,现象学的直观要悬置心理主义和传统权威的干扰,但生活世界和现象学直观是不是会导致后现代意义上主体、逻辑和理性退出文 本,而让文本成为自在存在和自在显现的观念自在物?答案明显是否定的,“先在被给予的生活世界的存在意义是主观的构造物,是经验着的、前科学的生活的成果”。施皮格伯格解释说:“生活世界应该被认为是一种定向的世界,它的中心是由人称代词标志的体验的自我……这与哥白尼式的科学构想是相反的。”生活世界的真义恰恰在于它是一个相对于人的世界,与主体性相关的世界。伽达默尔也认为:“生活世界这一概念是与一切客观主义相对立的……生活世界意味着我们在其中作为历史存在物生存着的整体。”生活世界是一个原初的世界,但它不是一个我们自然主义思维态度中的原初世界,因为自然主义态度中的原初世界在胡塞尔看来恰恰渗透了各种实体主义和传统理论的先入之见的混杂物。而恰恰只有通过先验还原,悬置掉这些以为当然的先入之见,相对于先验主体的原初经验才能够得以直观呈现,因此绝对观念的呈现也只有相对于绝对主体才能成为可能。故生活世界并不是一个完全脱离主体和人的认知或实践干预的自足完善领域。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可以进一步追问,一种完全排除了主体逻辑干预的前谓述自明性(vorpradicative Evidenz),即未受任何认知主体统摄、未进入任何判断之前的纯经验自明性在多大程度上是可能的呢?胡塞尔认为:“我们的这个世界,的确总是已经作为混有逻辑作用的积淀物的世界而给予我们了的,它从来不是以别的方式给予我们的,而只是作为我们或他人已经对之进行了逻辑判断、认识活动的世界而给予我们的。”现象学的直观从一开始就试图通过现象学悬置排除一切心理主义的和客观主义的偏见,排除一切文化积淀和价值判断的干扰而直观自在的实事本身,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是海德格尔的“去蔽”。但如同海德格尔后来所揭示的,我们事实上不可能排除一切前见和前识而进行一种无任何前提的纯粹中性的观察,犹如我们进行思维和判断总离不开一个思维的阿基米德点一样,我们事实上无法悬置一切思维的前提,而胡塞尔也是最终悬置了一切但却保留了现象学的剩余———先验主体。其晚期生活世界和前谓述自明性的寻求所达到的似乎是同样的结果,胡塞尔对经验与判断的研究表明,任何看起来似乎是被动的知觉观察,其实都具有能动的结构,在空间上不同方位的知觉和在时间上记忆、前瞻和当下的知觉,都无不在内在时间意识的能动综合中而作为统一的直观对象被给予。自巴门尼德以来的西方理性形而上学就一直在可言说的确定性意义上来定义“在”和“有”,逻辑和语言的明晰形成了“在”和“有”的标准,一方面这种理性形而上学的确遮蔽了“在”的原初生成性和丰富性,而另一方面不可言说不可交流,甚至无法意指之物如何成为知识和语言对象的难题也促成了这种理性形而上学一直作为西方哲学的显学。那种试图超越语言和逻辑去言谈不可言谈之物的努力,在尼采的酒神精神、弗洛伊德的潜意识梦境、海德格尔的诗化哲学、毕加索的油画作品以及后现代意识流小说中展现过自身,但这些梦境般的零散感性知觉材料一旦要被我们言说和记忆,都事实上已经进入了某种语言和逻辑系统。生活世界是一个前逻辑(prelogic)的领域,但前逻辑不是反逻辑和非逻辑,它仅仅是非严格形式逻辑化的“原逻辑”。终身追求作为严格科学哲学的胡塞尔提出生活世界问题,只能说他关注到了理性形而上学的弊端但还远没有因此而走向完全拒斥理性的后现代。事实上胡塞尔在《欧洲科学危机和超验现象学》中所谈到的生活世界也仅仅是作为一个通往先验现象学的通道,胡塞尔试图通过回 归生活世界而使欧洲文化重新回到以主体和人为起点的哲学之上。因此在胡塞尔那里,返回生活世界还没有后来被后现代思潮所发挥的完全抛弃主体和理性的意味,只不过在胡塞尔看来这种主体对直观经验的干预是一种先验必然性而不是个人的心理任意性。

生活世界不是一个自在自足的纯粹经验领域,它内在地含藏和必然地趋向于一种理论的自觉,而且惟有理论自觉了的经验才能成为确定的经验。即便生活世界原初地独立于一个认知的逻辑主体,它也是相对于一个非理论化的生存主体而显现和展开的境遇,与生存主体自然而然的生存需求、价值取向、审美情趣相互关联,而这个生存主体也时时有达到一种理论自觉和自我理性反观的欲求。兰德格雷贝曾批评那种认为生活世界展示了神话般天堂的丰富和繁茂的观点,认为生活世界不过是一个非理论的前历史的限制性概念。而且我们可以看到生活世界的逻辑起点是生存主体———人,即使是胡塞尔先验现象学中的认知主体也是在内在时间中自我生成和自我超越的构成物,而人在存在主义和解释学哲学中更是一个非本质的自我选择、自我理解、自我超越的“将是”,这也说明了相对于这个不断自我更新的生存主体原初生活世界不是终极的目的。胡塞尔生活世界概念中所内在包含的形而上学超越和生活世界回归的张力给我们一种启示,即感性生活与理论参与是相辅相成的,“奴斯”冲动和“逻各斯”规定是互为前提的。纯粹科学的和形而上学的理论世界是一个派生的世界、扭曲的世界;而纯粹的感性冲动的生活也不是一种现实的生活,更不是一种理想的生活。直观的生活世界和超越的形而上学的关系是本原的基础和附生的反观参照系的关系,它们在一种相互对立和排斥的表象之下相互依存,而这又恰好体现了人的生存的原初丰富性和超越性的双重特征。人之为人而不是神在于他现实地生存于一个生活世界之中;同样人之为人而不是动物在于他不仅仅感性地生存于生活世界之中,他内在而且必然地包含着一种理性的超越和自我反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