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胡塞尔与西方主体主义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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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前笛卡尔哲学中的主体主义思想倾向(1)

本书所要探讨的主体性哲学是指对应于现代认识论哲学,以主体中心一元理性为基石,以普遍必然理性和知识的终极基础寻求为目的的笛卡尔、康德直至胡塞尔的哲学。

主体(subject)是相对于客体(object)而言的,subject的拉丁语subjectus有“置于…….之下”、“以……为基础”之意,subject在语法中指相对于宾语的主语,指谓语动词动作的发出者和行为的执行者,因此,主体意味着一种相对于客体的主动性和自由性。也正是因为主体主义关涉到主体人的主观自由性和主体相对于客体的逻辑先在性而与主观主义相牵连(英文subjectivism既可译为主体主义,也可译为主观主义),因而主体主义在国内由于“左”的影响而一直未得到足够的重视和探讨,如《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卷》中就没有列“主体主义”这一条目。但不理解主体主义,就无法理解西方哲学,包括古代本体论哲学。

主体主义是指在知识论和价值论意义上,在知识建构的根基、价值评判、意义赋予的基础上,以及确定性、真理性的评判标准上,坚持始基性的东西是自我主体而不是非我的外在客体的一种理论。主体主义在行动和实践论及道德论上指人作为主体,有自由选择、自主决定并自我负责的自由,而不是消极的受动者。胡塞尔现象学是现代主体主义哲学发展的顶峰状态,其现象学的自明直观、意向性、先验主体、主体间性、内在时间及生活世界理论都围绕着主体性问题而展开,并使主体主义哲学发展到了一个全新和完善的阶段。其现象学的先验主体相对于客体的先在性、自由性和始基性被发挥到极致。从笛卡尔相对于无限的上帝实体的有限自我实体,到康德整理外在刺激材料,“为世界立法”但其自身本体不可知的功能化自我,再到胡塞尔的不仅先验地构成范畴及本质,同时通过自由想象构造经验内容的至大无外,无所不包的先验自我,现象学在胡塞尔的《观念》Ⅰ时期确实可以说是主体性辉煌的凯旋时期。胡塞尔的主体不仅是认识论的根基,是认识得以可能的最根本保证,先验主体的纯粹意识还被上升到了本体论的高度,因为在《逻辑研究》时期胡塞尔所悬置的是实体,而在《观念》Ⅰ中所悬置的是关于存在的荒谬解释,悬置丝毫没有缩小存在的领域,而是使存在恰如其是地真实呈现出来。于是相对于先验主体的纯粹自我意识成了惟一存在的世界和惟一可能的世界,先验主体成为了世界的本原。于是“存在在意识中消融”,意识在主体中呈现和构成。主体不仅统摄材料,构成对象,赋予意义,主体还作为价值评判,道德实践和审美意识的终极基础。胡塞尔的先验主体如同费希特的绝对自我一样,把一切非我的东西全部排除掉了。万物无一不源于先验主体,无一不被包揽于先验自我意识之中。胡塞尔认为欧洲科学的危机根源就在于客观物理主义排斥了先验主体意识。

胡塞尔现象学不仅是“整个近代哲学隐秘的憧憬”,也可以说是源远流长的西方主体主义的理性精神发展的必然逻辑结果。在胡塞尔现象学中我们不仅看到了一种启迪一个新时代的全新方法,现象学方法与语言分析方法加上古老的辩证法,依然是当今最主要的三种哲学方法,我们更能在胡塞尔现象学中看到一种心胸博大的包容,它内在地涵括了古希腊至现代欧洲理性精神的精华,这种理性传统在胡塞尔看来也是人类文化的精华,这种对人类精神史的涵括是胡塞尔与另一个现代哲学大师维特根斯坦迥然相异的地方。如果说我们可以把近代欧洲主体主义直接看成是现象学的准备过程,那么古代哲学也可以在逻辑上被看成是现象学间接的准备过程。在本篇中我将分两章 讨论胡塞尔之前的主体主义思想或主体主义思想倾向,以作为胡塞尔主体主义思想展开的铺垫。

主体主义可以说一直是整个西方文化和西方哲学的潜在根基。严格意义上的主体主义哲学是在笛卡尔“我思故我在”实施了认识论的转移后,在近现代哲学中才被系统地确立起来的,但在以本体论为核心的古代哲学中就已经潜存着主体主义的倾向。

第一节 前苏格拉底哲学中的主体主义思想萌芽

就一般意义而言,古希腊哲学是一种本体论的哲学,它关注对象世界而疏于反思自我,执着于寻索万物的“始基”和本原而尚未自觉地把自我看成是对象世界的凝视者,更未意识到我们所能言谈的客观世界只是相对于自我的主观呈现。“古希腊的世界观不是取向于历史,而是取向于宇宙……古希腊语中甚至没有表示个人、意志和良心这些现象的词……从发源来讲,古希腊文化确实像其他古朴文化一样,是无人称和无心理性的。”

然而古希腊哲学思想中蕴藏着后来所有哲学流派思想的原初萌芽,当然更能从中找到作为西方哲学史主要线索的主体主义思想的原初状态,尽管这种主体主义思想尚未以系统和自觉的方式表现出来。

早期希腊自然哲学注目于自然和客体世界,但这个自然世界在任何时候也不可能是作为纯然的自然世界而向我们显现:“历史上环绕着希腊人的世界并不是我们的意义上的客观世界,而毋宁是他们‘对世界的表象’,即他们自己的主观评价以及其中的全部实在性,比如诸天神与诸守护神,这些东西对于他们而言都是有效的。”胡塞尔揭示了古希腊自然主义的实质,即把自己的“主观视界”作为“客观世界”来认同和描述。

古希腊自然哲学并不是如实地描述和记录自然对象向人们的“客观呈现”,而是要追寻流变不居的自然现象之后的不变“始基”和纷繁杂乱的多中之“一”的本原。“初期哲学家大都认为万物的惟一原理就在物质本性。万物始所从来,与其终所入者,其属性变化不已,而本体常如,他们因而称之为元素,并以元素为万物原理。”所谓“元素”,即是始基。但作为“始基”的泰勒斯之“水”,阿拉克西美尼之“气”,赫拉克利特之“火”,德谟克利特之“原子”,绝非自然之中的感性个体,而是经过了人的思维和语言而抽象化了的一般之物。因此借助于语言而展示出来的始基已经不再是纯粹的自然,“语言是人的东西,同时又是自然的东西,它是对象化了的人的东西和人化了的对象的东西”。对始基的寻索发展到毕达哥拉斯的“数”,巴门尼德的“存在的一”,苏格拉底的“概念”和柏拉图的“理念”时,始基的超自然性和人化性特征就更明显地表露出来了。早期自然哲学外向地寻求一种多中之一,变中之不变的始基和本体,已经表现出了一种思维主体的能动性和抽象性。而且这种外向的寻求乃是不自觉地基于一种内在于人性中的对于普遍性的渴望(维特根斯坦),基于人性对确定性的追求(胡塞尔),基于自我意识对于一般性的欲望(黑格尔),对于外在始基的追求事实上是以合乎人的理性为原则的一种内在的语言设定。始基,尽管被认作为一种实物性的基础物,或以某种具体的自然物命名,但它事实上却是一种语言概念的一般抽象物。“一切科学……在开始时都不可避免地被卷入这种朴素性,更准确地说,这种朴素性的最一般叫法是客观主义,精神在它之中,被自然化了。”希腊人的这种追求将自然对象物的终极存在建立在思维和语言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其感性显现上,巴门尼德说得再清楚不过:“能够被表述被思想的东西必定是存在。”关于“存在”的问题,即ontology的词根on,拉丁语ens,英文 being的问题,最早是由巴门尼德所提出来的,这个on严格地说,译为“存在”是容易引起误解的,因为存在往往会被认为是一种客观的对象性的东西,而在巴门尼德那里,这个on显然是一个由思维和语言所把握的意识对象,巴门尼德的残篇第八点对on的特性作了说明,说它不生不灭,不动,不可分。这显然不是一种感官对象,而最后第五点说,“只有它可以被思想、被表达,只有它才有真实的名称”,则更明确地说明了这一点。巴门尼德否定“非存在”的理由是它“既不能认识,也不能达到,也不能说出”。具有能被言说被思维的确定性和明晰性是on的根本前提,语言转向是一个现代哲学问题,而语言问题在古代哲学中就事实上以一种不自觉的方式出现了。语言在现代哲学中力图挣脱主体而独立,语言分析哲学就力图致力于一种无人身的意识分析,但至少在古希腊时代,语言“既有主观的也有客观的意义”。

直接把人作为其哲学关注点的第一人是普罗泰戈拉,其名言是:“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将这句名言解释为:“事物对于你就是它向你呈现的样子,对于我就是它向我呈现的样子……风对于感觉冷的人是冷的,对于感觉不冷的人是不冷的。”普罗泰戈拉的思想呈现出明显的感觉主义乃至于相对论的特征,他把单个人的亲身感受作为衡量事物的最终标准,即你个人觉得事物是什么样子,它就是什么样子,你觉得它真,它就真,你觉得它假,它就假。但这却恰好体现了个人自我意识从外部必然性和神的意志中分化独立出来。主体主义首先是自我意识从物我不分的混沌状态中分离,把自我作为区别于外部自然界的个人来意识,首先是个体意识的觉醒。而个人意识最直接、最原初的呈现形态就是感官知觉,所以普罗泰戈拉认为知识立足于个人的自我感觉是顺理成章的。当然这种自我感觉的相对主义特性是难以避免的,但普罗泰戈拉开堂讲学并向学生们收取学费,表明他认识到建立在个人感觉基础上的知识并不完全是相对于个人自我的,也是可以传达交流的,似乎窥测到了自我感觉与他人感觉应有某种相通性,所以在阐释普罗泰戈拉时,柏拉图在说了“事物对于你就是它向你呈现的样子,对于我就是它向我呈现的样子”这句话之后,还跟着说了一句:“而你和我都是人。”主体观念的发展最初是从个人的自我意识、从个体性开始的。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可以说是西方个体性和多无论的最原初的系统表现形式。德谟克利特将巴门尼德“存在的一”打碎为多,“把某种不可毁坏的、极小的、数目上无限的微粒叫做原子……”德谟克利特认为:“一切事物的始基是原子和虚空。”原子是自在的、独立的个体,原子不可入,但原子和原子之间却有一种协调性,这种协调性的组合构造了世间万物。他看到的不仅是个体的独立性和自在性,更重要的是个体之间的协调性乃至于一种必然性规律:“一切都由必然性而产生。”德谟克利特认为“人是一个小世界”。他时常到荒凉的地方去沉思,并强调灵魂和作为道德评价标准的“自我”的自主性,“做了一件可耻的事情的人,应该首先对自己觉得惭愧”。可见他是把个人作为自在的、独立的、有自我意识的原子来理解的。这为西方后来的个体主义和民主政治奠定了最早的理论基础。“在西方社会里,个体主义是一种真正的哲学……一切现代理论,除了布尔什维克主义和法西斯主义之外,都是个体主义的。”西文中的“民主”(英文 democracy,德文 Demokratie)一词,与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有着某种词源上的相似性。西方哲学史的主导性发展线索是巴门尼德———柏拉图———托马斯———康德———黑格尔———胡塞尔的一元理性论,而以德谟克利特、莱布尼茨及后现代哲人为代表的个体主义和多元论作为一条辅助线索与之相辅相成。这种立足于个体并注重个体之间的协调性的原子论学说也可以说是后现代哲学注重主体间的对话交往理性的最原初的理论渊源。

如果说普罗泰戈拉的学说建立在个人感觉的基础上而难免陷入相对主义,那么德谟克利特在个体之上却建立起了理性和必然性的学说。德谟克利特因其“影像论”而被认为是感觉论者,其实德谟克利特明确地说过:“有两种形式的认识:真理的认识和暗昧的认识,属于后者的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又说:“只有能为理解力所把握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德谟克利特主张这种意见是因为自然的底蕴中根本没有可感觉的东西,因为形成一切事物的原子是没有任何可感觉的性质的。”所以把德谟克利特说成是理性主义者是不过分的。与这种理性主义相一致,他否定个体的任意性与偶然性,认为原子的垂直运动产生必然性,“德谟克利特忽视了目的因,把自然界一切作用都归于必然性”。个体的自由性在德谟克利特那里相当程度地被抹杀了,而且德谟克利特的个体主义、多元论是通过一种外在质料论的方式表达出来的,还有待于进入苏格拉底的“人学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