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要求我无法拒绝。从此,佳玉就跟我学英语。她以前所记不多的单词,早忘得一干二净,只能从ABC学起。那时候,我不仅课程紧,还正处在热恋之中(我的男朋友就是跟我一同被推荐上大学的那位高中校友),我不得不牺牲跟男朋友约会的时间,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纠正她的发音。然而,我一句抱怨的话也没说过。我说不出口。佳玉变成了一个狂热的赌徒,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她是否能考取教师上面了。现在,她和战小军的关系不咸不淡地维系着,佳玉就是要用自己的赌注为这层关系上一把锁,让它变得牢靠和坚实。她不再去“跳蚤市场”做生意,但依然当陪护工,依然洗产包,在我这里学到一些新知识,她就在当陪护工和洗产包的时候温习。她不仅制作了厚厚一大叠英语卡片,还在手臂上写满了单词和句式,因为在她劳动的时候摸卡片出来是不方便的。只要是她一个人,她就没有安安静静地走过路,她的嘴不停地蠕动,像咀嚼永远也化不开的食物。她还在家里到处贴上英语纸条,连马桶上也贴着!她甚至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梦中都在读英语。
可是,对佳玉来说,这实在是太难为她了,尽管她这么卖力,每次到我这里还课,结果我都只能用四个字形容:一塌糊涂。
只要我有一点不满意的表示,她就痛苦得流泪,骂自己太笨,诅咒自己一辈子也不要想得到幸福。
她明显消瘦了。天生肥胖的女子,一旦消瘦下去,就有一种憔悴和萧索的气象。
我相信,再这么下去,佳玉会急疯的。
春天
我决定找战小军谈一谈。我的意思是让他劝阻佳玉不要再做无用功。老实说,看着佳玉学习的痛苦劲儿,尤其是我想到她根本不可能成功,我就觉得自己很残忍。
由于是同年到矿上的大学生,我跟战小军很熟,因此直接到办公室找他。他的脸色很不好。交谈中我才知道,他竟然不清楚佳玉在学英语,这证明他很久没到佳玉家去过了。默然一阵,他说,她完全可以学一点更实际的东西。我说我也这么想,但你知道吗,她之所以这样做,只是为了不失去你。当我把佳玉的想法和盘托出之后,战小军陷入沉思。好几分钟过去,他摸出一颗烟来点上。我记得他以前是不抽烟的。他说冉晶晶,有件事情,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我说这要看你对我信任的程度。他接连抽了几口烟,才鼓足勇气,把那个神秘人物对他说的话,全都告诉了我。
我右手捏着左手的几根指头,捏得发痛。
见我不言,战小军说,我知道这不是佳玉的错,但是,冉晶晶你想想吧……
我的思绪依然被那个神秘人物咬住。当然,我一听就知道他是马建超。读者也一定知道他是马建超。我简直不相信一个人的灵魂会被沤烂到这种程度。下井这么几年,他的灵魂一点也没在劳动中获得拯救。一点也没有。他说自己想娶佳玉,也可能是事实,因为他家里现在是矿上最穷困的人家之一,要是不把佳玉弄不到手,恐怕就没人嫁给他了,他就要打光棍了。这矿上的光棍汉多的是。然而,这到底与佳玉本人有什么关系呢?
你准备放弃佳玉,把她让给那人了?我终于问。
战小军没正面回答我的话,而是说:冉晶晶,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耻?
这话已经表明了他早有了放弃佳玉的意思。但我并不觉得他可耻。大话谁都能说,可真要遇到战小军这种情况,我想没几个男人能真正想得开。我说战小军,这是你的私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之后,战小军并没跟佳玉一刀两断。他大概想等教师招考之后再说。只要佳玉没考上,她一定会主动从战小军的世界里撤退的。战小军希望佳玉主动退出。佳玉并不知情,她依然来找我卖力地学英语。每当我看到她闭着眼睛使出浑身力气背单词的样子,我就感到心酸。
腊月二十九那天,战小军回了老家。他有十天假期,也就是说,佳玉不得不跟他分离十天,而马建超找战小军之前,战小军曾和佳玉约定两人一同去绵阳过春节的。不过战小军对不让佳玉跟他走,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说法:你不是在跟冉晶晶学英语准备考教师吗,时间不多了,你得抓紧。佳玉想想也是。除夕那天晚上,佳玉给我带来了几大块烟熏的腊肉,我教她,没收一分钱,她就用这些东西来谢师。我父亲现已升任分管文教的副矿长,到劳模和伤残工人家拜年去了,我男朋友是矿长办公室秘书,也跟着他们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母亲。
平时,我花费许多时间辅导佳玉学英语,母亲是很有意见的,因为她怕我冷落了她未来的女婿,现在看到佳玉送来了东西,母亲终于高兴起来;她倒不是贪那几块腊肉,作为副矿长的妻子,只要她不依从父亲的戒令想收礼,别说这些土货,洋酒也可以拿柜子装。母亲是觉得自己女儿真是比别人家的女儿能干。她一高兴起来,说话就没个斤两,她说佳玉,你好好考吧,你冉叔叔反正是分管文教的,就算分数差些,让你老师(母亲骄傲地指着我)给她爸说说,还怕你应聘不上?这句话在佳玉心中激起的震荡,我相信是无与伦比的。她的胸脯大起大伏,泪水在眼眶边打转。我真想狠狠地说母亲几句,因为我父亲不是我母亲说的那种人,虽然他身上再也找不出诗性,然而从底层爬上来的经历,更重要的是他曾经是诗人的经历,使他心目中刻着一条底线。但看到佳玉这样子,只好把话吞回去了。我有一种感觉,就是我们在合力把佳玉推上绝境。
矿上开学比地方上晚。矿上的生活节奏,更靠近周围的农村而不是远离它的城市。农村的学校都是过了大年才开学的,矿上也是。教师招聘考试定在农历正月十二。这就是说,留给佳玉的时间不到两周。这个春节从休息和娱乐的角度上说,对她已经没有意思,她暂时辞去了陪护工,也不再洗产包,除了每天五个小时的睡眠,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英语。
当她在我这里上完课起身离去的时候,我真希望有上帝,我祈求上帝在佳玉身上创造一个奇迹。
还有四天就开考了。我头天给佳玉说了,让她这几天早一点到我家里来,我给她进行强化训练,可那天我等到上午十点,佳玉也没有来。十一点,佳玉还是没来。
我给她家里打电话,没人接。
直到下午四点过,我才得知:佳玉病了,住进了医院。
很久以前,佳玉就有病,头晕,气短,伴随着咳嗽。她自己说是感冒了。我想也是的。她现在变得太瘦了,瘦得脸发黄,连脖子也有些打皱。这除了感情上的因素,再就是劳累。一个太瘦又太辛苦的人,是说不上什么抵抗力的。可怎么突然就住进医院了呢?像佳玉这样的人家,通常情况是不住医院的,病得起不了床,也往往是躺在自家床上吃药。
我去医院看她。刚进走廊,就看见她的父亲坐在木椅上。一同在平房里住了那么些年,我看见他父亲的机会实在微乎其微,反过来也一样,现在我成了他女儿的教师,他竟然不认识我。我走到他身边,见他神情麻木,甚至可以说痴呆。我第一次怀疑我爸曾对我说过的那句话,我爸说,再木讷的人,只要当上一阵子矿工,内心就会充满了幻想。看来事实不是这样的,大多数矿工没有幻想,沉重的劳动剥夺了他们的幻想。我说黄叔叔,佳玉怎样了?他愣愣地望着我,不回话。我又问了一声,他就哭了,不是流泪,而是干哭,像女人一样哭,无所顾忌。
正这时,佳玉的母亲从走廊尽头的病房里出来了。刚出门,她就把房门闭上。随后,她奔跑过来,跑着跑着,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我忙去扶她。她的身体沙子一样往下漏。她说,晶晶,我佳玉的命咋这么苦哟……
我和跟过来的黄叔叔把她扶到木椅上坐下后,我就私自去找医生打听。医生告诉我,佳玉得的可不是感冒,而是白血病,也就是我们俗称的——血癌。
我的身体里发出一声轰鸣。
艰难地吞下好几口唾沫,我说,白血病不都是遗传的吗,佳玉的父母亲没有那病,也没听说过她祖上有那病啊。
医生说,谁说全是遗传啦?生活质量太差,身体太劳累,心里太紧张,都可能破坏造血系统。医生摇了摇头。我问佳玉本人是否知道,医生说,她是今天早上才送来的,人都昏迷了。不过两个小时前醒了过来,但没把实情告诉她。医生还说向病人本人隐瞒病情,是他们的职业道德。
那天我没去佳玉的病房。我没有勇气。
可我心里放不下,没勇气见她,又特别想见她。就在那天晚上,我又去医院。
这一次,坐在走廊的木椅上的,不是佳玉的父母,而是战小军。
他站起来迎接我,唇线厉害地弯曲着。你回来了?回来了。你都知道了?知道了。然后,他仿佛是自言自语:虽然我已给爹妈说我跟她断了,但是,在她好起来之前,我不会向她提出来的,冉晶晶你放心。我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
我们一同走进佳玉的病房。
佳玉的鼻子里插着输氧管,手臂上插着输血管。血袋里乌黑乌黑的液体,一滴一滴,流进她的身体。可是她没有知觉。她又处于昏迷之中。住进医院不到一天,她的变化让我害怕。她好像被突然抽空了一样,瘦成了皮包骨头。或许,她前些日就是这样瘦,只是被她的精气神硬撑着,因此不引人注意。现在,她的精气神散了,只能把她最脆弱的一面坦露出来了。
教师招聘考试那天,佳玉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可她一刻也没有安定过,嘴唇翕动着,身体还常常抽搐。战小军坐在她的头边,俯身对她说,不要想到什么鬼考试了,你是乞婆我也要你。战小军的话说得没有激情,可是,佳玉的眼角流出了两行晶亮的泪水,而且嘴唇不再翕动,身体也不再抽搐了。
十余天之后,佳玉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且开始流鼻血,两个鼻孔像拧不紧的水管,血水怎么止也止不住。没办法的时候,只好朝鼻孔里塞棉花,不多一会儿,棉花就变成了紫黑色的血团子。她一边输血,一边流血,那些输进去的血液,还没开始工作就流出来了。她的身体已经拒绝任何生命的给养。
只要不该我上课,我就去医院看佳玉。这天,佳玉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见床边只有我一个人,她凄然地朝我笑了一下。她没有力气笑,笑只是一种意象。然后,她用眼神招呼我向她靠近,我把耳朵贴近她,她说,晶晶,你实话告诉我,我得的究竟是啥病?我说这是劳累造成的贫血,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又说,晶晶,我是不是罪有应得?我说你有什么罪啊?她说,我的心……太强了。我沉吟了一下,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养病。她吸了两口气,艰难地说,我在外面,也不是过不下去,但我觉得,在外面混得再好,也没有意思……我开始去追求战小军的时候,只是想做给人看,结果我发现,没过多久我就真的爱上他了,我不需要做给人看了,爱一个人多么好哇,晶晶,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他!是他救了我,是他教会我穷人有穷人的活法,穷人更应该有一颗健康的心……佳玉又流泪了。我用纸巾为她把泪水擦去,对她说,战小军也爱你,他不是对你说过吗,你是乞婆他也要你。这一句话,却惹出佳玉更多的泪水。……
从病房出来,我在大厅里猛然看到一个人:马建超!我以为他是来看佳玉的。我们以前的初中同学,很多人都来看了佳玉。但是我错了。马建超走向挂号区挂了号,就到木椅旁边,那里坐着一个女子,比佳玉漂亮得多,看腿也比佳玉略高,马建超把她扶起来,朝病房里走,没走几步,他抬头发现了我,声音洪亮地招呼:冉晶晶!他好像希望全医院的人都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挽着一个娇气的女子。我说,马建超恋爱啦?他的嗓音更大了,骄傲地笑着说,你冉晶晶咋个的哟,只准你恋爱不准我恋爱呀?言毕把那女子抱得更紧,女子也顺势装弱,整个上半身都粘在他的怀里了。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什么表情,也说不清自己的感受,我想我的表情一定不好看,心里是既酸楚又愤怒。可是马建超一点也没看出来,他一边把那女子往病房拥,一边转过头对我说,冉晶晶,下个月我们结婚,你可要给老同学一个面子,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啊。
我没回话。我突然想到了“公道”二字。到一定时候,我发誓给佳玉讨回公道……
大街上北风呼啸,一片萧索。远处的山头上,闪着淡绿色的雪光。
又过去二十天,佳玉踏上了她生命中最后一段路程。战小军请了假,昼夜不离佳玉的病房。佳玉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每天不过半个来小时,当她第一时间睁开眼睛,目光总是惊慌的,等看见战小军在,立即就安详了,她说,抓住我的手。战小军就把她的手握在掌心。她说,小军,我可能不行了。战小军掰开她的手指,把脸伏上去,很快,泪水就在佳玉的掌心里形成一片热辣辣的水洼。在命运面前,战小军完全被震撼了,他发现,他不爱佳玉是困难的,他根本就不可能跟佳玉断绝关系。他不顾一切,猛地抱起佳玉的头,让她深深地偎依在自己怀里。
就在那时候,我去看佳玉。战小军并没把佳玉的头放下来,佳玉也很清醒,比往天任何时候都清醒,她拉住我的手说,晶晶,我这辈子……幸福才刚刚开始呢……
我出来的时候,天已黑透,不远处的歌舞厅里,有人正高声唱着《花心》:“春去春回来,花谢花会再开,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让梦划向你心海……”
次日凌晨,佳玉死了。
春天真的回来了。春天里万物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