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玉的第一次陪护就让她经受了考验。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一条腿断了。当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看到床边坐着一个陌生女子,问她坐在这里干啥,佳玉说我是陪护工,你住院这段时间,我负责照顾你。年轻人笑了一下,有些凄楚。佳玉说你放心,我一定让你感觉到家人的温暖。(佳玉此前参加了两天培训,这些话都是必须说的职业用语。)年轻人说,我不是不放心,我是说,要是她在就好了。他嘴角的曲线延伸着,充满了甜蜜的向往。佳玉意识到这个“她”一定是指他女朋友,就问“她”去哪里了?年轻人说她今年考上重庆技校了,半个月前才走。佳玉说好哇,你女朋友真能干。年轻人听到这话,对佳玉也亲近了许多,他说,她不在也好,要不然,她看见我这副样子,又要伤心得流眼泪水了。那股温柔劲儿,连佳玉也为之心动。但佳玉不敢再说什么,因为她知道年轻人还不明白自己的腿断了。
一个小时后,年轻人终于知晓了实情。他变成了一头暴怒的狮子。他要从床上爬起来,去找回被锯掉的腿。医生不得不用皮带将他捆绑在床上。佳玉给他喂饭,他把碗夺过去,汤汤水水全都泼到佳玉的脸上。幸好饭菜都不太烫。闹腾了七八个小时,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睡梦之中,他都在呼唤自己的腿,再就是呼唤那个去读技校的女孩的名字。
相比较而言,这个年轻人并不难于伺候,有的伤员,只要一睁开眼睛,就接二连三地发出恶毒的咒骂,医生和护士在身边的时候,就骂医生护士,医生护士走了,就骂佳玉:谁让你来管我了?老子的女人都不管我,老子的儿女都不管我,我为他们卖命,缺胳膊断腿儿过后他们就不管我了,你来干啥?滚!佳玉很委屈,可是她不能走,作为矿工的女儿,她知道伤员心里的绝望;再说,陪护别人就是她的工作,陪护一天一夜,她可以得到20元钱。她把挣来的钱,一部分交给母亲,一部分寄给战小军的父母。因为有了一个大学生出身的准女婿,佳玉的母亲完全变成一个慈母了,通过这些年的煎熬,她头上已有了不少的白发,岁月没收了她的青春,但毕竟给予了她报偿。这报偿就是让她知道生活其实也有很美好的一面。战小军的父母也很喜欢佳玉。佳玉还没跟战小军一起回过绵阳,但战小军把佳玉的照片寄回去过,佳玉最好的照片也不好看,对天生不好看的女子来说,越是经过修饰照出的相片越不好看,但没有知识的农民,恰恰是最知道注重心灵美的人,佳玉那么孝顺,足以证明她是一个好女子,是一个合格的媳妇。
除了当陪护工,佳玉还洗产包。洗一个三块钱。矿很大,近万人之中,总在演绎着生死的轮回。平时看不见几个挺肚子的女人,可一到了医院,每张产床上都是蜷腿腆肚平躺着的女人。听说全世界每天都有数百万新生儿,如果产妇们都到天上去生孩子,生下的孩子就如同下一场暴雨。世界上每天都要下一场这样的暴雨。由此看来,在这个天蓝色的星球上是永远也不会断绝生命的。产包是白色的,里面却连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迹,有的血很多,凝固了,成乌黑乌黑的块状。佳玉把它们拿到河里去洗。矿周围只有一条河,就是南瓜山背后的金花河。佳玉就到金花河去洗产包。金花河就像它的名字一样美,两岸鲜花盛开,河面并不宽,河水却如婴儿的眼睛,清澈,安静,单纯。佳玉把产包放进去之后,血丝就在水里浮荡开了,刚出生的蝌蚪似的,对什么都好奇,四处钻来钻去,没过几分钟,水就全部将它们融化和接纳了。佳玉看着那些血丝消融于水里,自己也像跟着潜了进去,那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她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天啦,要是我那次真的跳进了这条河,就遇不到战小军了,就没有我的爱情了……佳玉想到这里,举起捣衣棒,狠狠地捶打在产包上,滋润磁实的声音在宁静的河面上荡漾开,帮助佳玉驱赶着心里的后怕。
战小军所收获的爱情,一点也不比佳玉从他那里收获的少。爱情这东西,往深处说,很玄,往浅处说,又很具体,很实在,具体到每一句话,实在到油盐柴米,人们在年轻的时候,追求玄妙的爱情,到了一定年纪,就知道所谓的白雪公主和白马王子,其实只是上帝给你开的玩笑。战小军只有二十三岁,当然年轻,但贫困的家境让他早熟,他心里的白雪公主在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就飘进了云空里,他的心从此空着,等着一个人来占领。现在佳玉占领了,他就把佳玉当成白雪公主,尽心尽意地呵护着她。他多次劝佳玉不要去当陪护工,也不要去洗产包,每个星期去“跳蚤市场”做点小生意,生活也就能维持下去了。但佳玉想得不是这么简单,她心里已经担当了一份责任,对战小军,对父母,也对未来的公婆,因此她沉醉于又苦又累的工作当中。战小军劝她不过来,就抽空去帮助她。那年冬天到来的时候,连最嫉妒佳玉的女子,也承认佳玉和战小军是天生的一对了。幸福也是需要承认的,一旦被承认,就是加倍的幸福。
地面打了霜,风像长了白毛,河水也是带刺的,但佳玉还在洗产包,她的手刚一伸进水里,手就被刺得鲜红。这让她想起去锅炉房捡二炭的日子,那时候她的手也常常是鲜红色的。那是被烫的,现在是被冻的。被烫着的时候,生活那么凄苦,被冻着的时候,却这般甜蜜……河边这个披散着头发、身材矮胖的女子,想不透这其中的哲学。但她无需想透,她只是沉浸在现实的快乐中就够了。
天上下起了雪。雪花很细,很疏朗,也很干燥。趁这天没人需要陪护,吃罢早饭,佳玉就到市里进货去了。住在那排石梯上的战小军,也上班去了。他下车间的时候并不多,平时主要是坐在办公室里,弄一些图纸什么的。他办公室旁边有一个木工房,不做工时还好,一做起工来,电锯声,刨花声,就吱拉吱拉地响个不休。这天就是如此。战小军实在工作不下去,就站到门口来伸懒腰。
门口站着一个穿花衬衣的人,看样子好像正来机电科有事,见战小军出来,那人说,战技术员你好。战小军不认识这个人,别人却认识他,这让他觉得对不起别人似的,很亲切地说,请问你……那人说,我是来找你的,说罢伸头朝办公室望了一眼,里面没别的人吗?他问。战小军突然觉得这个面无表情的人很神秘,他说没别的人,你进来吧。战小军首先进去了,那人跟了进去,在战小军对面坐下。
那人从荷包里掏出一颗烟自顾自地点上,跟第一口烟雾同时出来的,是一句硬梆梆的话:战技术员,你放了黄佳玉吧,他是我的。
这句话像枚铁弹子,在战小军全无防备的时候就打入了他的喉咙。好一阵过去,他问道,你是谁?
这不打紧,反正她是我的。
为什么?
在她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就看到过她的身体了。那时候我跟她住在一排平房里,她洗澡的时候被她妈用棍棒打了出来。
关于佳玉少年时代的生活,关于她母亲的脾气,佳玉以前是告诉过战小军的,因此他并不觉得奇怪,他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对面前这个很久没修剪胡子的人充满了厌恶。
你很大度,我佩服,那人说,但是,如果我上过她的身,你还会不会这么大度?
战小军陡地站起来,将桌子一拍,喝道:出去!
那人虽然比他矮了不下10公分,但他一点也不畏惧。他强壮的胳膊证明他足以应付眼前可能暴发的武力冲突。他坐着不动,胸有成竹地说,不要激动,我并不是污蔑,那是真有其事。就在南瓜山上。接下来,他详详细细地讲述了那天傍晚的火烧云,讲述了火烧云退尽之后发生在青纱帐里的事情。他讲的细节那么清楚,让人不得不信。战小军想起他第一次上南瓜山时,佳玉就给他讲过那起事件。原来,那起事件的女主人公就是佳玉本人,男主人公就是面前这个恶棍!他的灵魂深处翻腾着巨浪,让他樯倾楫摧。
但是他没动,他冰块一样的眼神让对面的人感觉有些寒冷。
那人把烟摁灭了,初始的傲慢从脸上退去,站起身,语无伦次地说:战技术员,她早就是我的人了,你还给我吧。我强奸了她,并不证明我坏,我是真心想娶她。我现在给你说了实话,你可以让黄佳玉去告我,我宁愿去坐几年牢,回来再娶她……
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来告诉我?战小军的声音如同耳语。
那人跨前一步,以乞求的目光看着战小军说,开始,我满以为你们是闹着玩的,我想等你们玩一阵子,等你把她甩了,我再去向她求婚。我根本没想到你们会玩当了真……战技术员,你这是答应我了?
战小军手一挥。颓然坐在了椅子上。
那人走了。
战小军血红的眼珠望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地冒出了两个字:卑鄙!
佳玉对这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把进来的货拿回家,正是下晚班的时间,母亲把饭也快做好了,母亲说,去叫小军过来吃饭。言毕,母亲把佳玉引进厨房,揭开锑锅,我去市场上买了两只牛蹄,母亲说,趁你爸现在不下井,叫小军过来跟你爸喝两盅。牛蹄淹没在一大锅海带里,但它的香味却喷薄而出。佳玉乐得捧了一把热雾,尽情地吸进肺里,之后又在母亲脸上亲了一口。这样的举动,只有从小被宠爱的女儿才做得出的,佳玉现在也这么做了!母亲愣了一下,慎怪道,死女子,还不快去!虽是冬天,佳玉却是满脸满身的汗水,她来不及擦一把,就身轻如燕地出了门。母亲禁不住流下了又心疼又幸福的眼泪。
战小军虚掩着门,躺在床上睡觉。
佳玉推门进去,走到床边摇他,懒鬼,快起来,我妈弄了好吃的。
战小军本是侧身躺着的,背朝着佳玉的方向,现在他平躺着了,他的脸色有些发青,睁开的眼睛也不看佳玉。佳玉着了急,佳玉说你咋啦?战小军说,我头有点不舒服,你自己回去吧。佳玉把手放在战小军的额头上,并没发烧,她说是觉没睡好吗?战小军说可能吧。佳玉俯身凑近他的耳朵,觉没睡好晚上补嘛,你老丈人等着你跟他喝酒呢。这是佳玉第一次把自己父亲说成是战小军的老丈人,脸红得发烫,那与其说是不好意思,不如说是激动所致。没想到战小军比先前更冷,他把佳玉轻轻的推了一下,翻过身去说,你回去吧,我真的不舒服。佳玉有些愣,有些无所适从,隔几分钟,又去扳他,怎么扳也扳不动,而且战小军再不说一句话了。
佳玉独自回到家里,对母亲说,战小军加班,恐怕几个小时也完不了工,就不来吃饭了。佳玉带着笑容,因此母亲一点也没看出破绽。吃饭的时候,母亲把一整块牛蹄留出来,让佳玉吃后给战小军送去。
佳玉送去了。战小军还是躺在床上,还是没有理她。佳玉在他屋子里坐了三个小时,战小军也没翻过身来对她说一句话。
危机是如此深重而突然,佳玉完全乱了方寸。那天夜里,她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次日天刚亮,她母亲刚刚上了矸石山,她又去找战小军。战小军正在洗脸。从他浮肿的眼睛看出,他也没睡觉。佳玉见他把洗脸帕搭在铁丝绳上,就忙将洗脸水端出去倾在了小叶蓉的头部,回来说,小军,到底咋回事嘛。她的心惊恐得砰砰乱跳,但她是以撒娇的口吻说话的。战小军一边系领带一边说,没事,不要想东想西的。话虽如此,但他的语气还是像昨天一样冷。
我说不清佳玉经历了怎样的心理磨难,反正她知道再不采取措施,她的爱情就要像鸟一样飞走了。佳玉采取的措施是如此悲壮,让我叙述起来也觉得笔尖疼痛。
那时候,学校正差英语教师,以前教我们的老教师退了,整个高中部只有我一个人教英语,初中部也只有一个人,而高中部有四个班,初中部有六个班!四个班还能扛,六个班就难了,因此矿上打算招两个英语教师,即使高中部教师一时招不到,初中部是一定要在下学期开学前招一个的。
佳玉就冲着初中部的这个英语教师名额来了!
那天她到家里来找我,话说得直接而简单,她说晶晶,你辅导我英语吧,我要去竞争那个教师名额。我吓得像自己做了什么蠢事,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我说佳玉,学校招人,不是在矿区范围内,招聘广告是发布在市党报上的,现在煤炭行业走俏,前来应聘的人一定很多,你能行吗?她坚定地说,只要你愿意教我,我就能行!我说,春节过后,前来应聘的人就要进行公开考试,时间不到三个月,你能行?她说,能行!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利用三个月时间勉强学好一门语言,也不是没有先例,但我跟佳玉同过三年学,而且一直坐在她的后排,听过她读书的声音,见过她读书的样子,我敢打包票她根本就办不到。见我依然怀疑,佳玉扑簌簌地掉下泪来。她向我坦白了她跟战小军近来关系的变化,她说,他对我冷淡了,肯定是嫌我没文化,晶晶你想想吧,他是大学生,我是初中生,相差好几个档次呢,他对我冷淡不是他的错,要是我跟他换个位置,我也会考虑的,所以晶晶,我一定要考上教师,只要我当了教师,我就勉勉强强配得上他了,他又会对我好起来了。我心里发紧,问她:要是考不上呢?她说不,我考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