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不喜欢他,可他是班上的一员,如同我们身体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不到场,就相当于我们的某根脚趾没有到场,即使不痛,也老是想着。谁也没料到,校庆聚会,几十个同学大老远跑到重庆,提说得最多的人,竟然是杨顺城。可真正拉开话头,才发现跟他是那样陌生。我们弄不清楚,念书时,他除了上课、吃饭、睡觉、进图书室、弹吉他之外,还干些什么?他老家是什么样子?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尽管读书时我们不怎么谈论自己的家庭,但多多少少是要谈一点的,而杨顺城从没谈过。
幸好他有个老乡,刘畅。刘畅和杨顺城都是川东北宣汉县人,以前并不认识,成了大学同学后才认识的。大一寒假,两人乘同一趟火车回去,在县城下车后,杨顺城死活要拉刘畅去他家玩两天。
“那样子不像邀请,而是乞求,”这时候刘畅对我们说,“我不忍心叫他失望,只好去了。”
原以为他家离县城不远,没想到坐上一辆破破烂烂的汽车,在黄尘漫天的山路上,摇了六个多小时,才进入一个镇子。镇子被大山挤压,呈狭长的一绺,走路时甩手的幅度稍大,就会碰到两边的山壁。杨顺城对他说:“我们吃点东西再走。”还要走?刘畅后悔死了,他家的方向,跟这里完全相反。
杨顺城生怕他转身回去,说不远了,真的不远了。
在街边的饮食店里,各吃了三两挂面,又上车。
这次坐车很奇怪,杨顺城没领他往车站走,而是去了菜市场。反正就一条独街,菜市场也在街边,远远地,看到一辆蓝色小货车,杨顺城兴奋起来:“我就知道他们这时候要来买菜。”而那辆车的车身上,分明写着“七里沟监狱”几个字。刘畅觉得神秘,还隐隐约约的觉得害怕,当然也越发的后悔。
买菜的师傅,穿着白褂,像个医生,只是褂子很脏,前胸后背,都油腻腻的,糊着黑灰。他正把一蛇皮口袋南瓜往车厢里扔,见到杨顺城,说顺城放假哪?那口气就像杨顺城一直在镇上读书。杨顺城说:“李叔叔,我放假了,这是我朋友。”听到朋友两个字,刘畅皱了一下眉头。
尽管是老乡,两人接触并不多。进校不到两个月,杨顺城就买了吉他,拜高年级同学为师,刻苦用功地学,把指头都弹裂了。而刘畅跟许多同学一样,高中读得太苦,进大学的主要目的,是让自己放松,提到课本之外还要学什么,不仅心理上拒绝,生理上也有反应:发干呕。
货车只能在副驾坐一个人,杨顺城让刘畅坐了,自己爬进斗厢,与蔬菜为伍。半个多小时后,到了。杨顺城跳下来,身体里渗出一股白菜萝卜正在腐烂变质的气味。他身上不是现在才有这股味儿,刚进大学那阵,他的室友,还有跟他同过桌的,都说他有这股味儿。看来,他从小就喜欢搭乘这类购物车,到镇上玩,那股味道,已经浸入他的皮肉,成为了他自己的味道。
他爸爸在七里沟监狱当保安科长。
如果不想到它是监狱,你会觉得,这里的风景多么秀丽。冬日里,围墙外的山野木叶尽落,在冰冷的夕阳照耀下,光秃秃的枝柯懒心无肠地伸向天空,但刘畅凭简单的想象,就知道春天一来,这里该是怎样的流光溢彩,百鸟翔集,到了夏秋,又该是怎样的郁郁葱葱,层林层染。到处都很静,静得能听见静的声音,围墙之内更是,分明只有两个人走路,却像来了一支队伍。远处,一个剃了光头、穿着囚服的年轻人,在打扫卫生,扫把与地板摩擦的声音,如河水奔流。
杨顺城对那人视而不见,刘畅却有一眼没一眼地看过去。他只在影视剧里看到过囚犯,因而只敢躲在杨顺城身旁,偷偷看。他生怕自己的眼睛跟囚犯的眼睛对上了,囚犯就会冲过来,扼住他的咽喉。
杨顺城注意到了刘畅的神情,大踏步朝扫地的囚犯走过去。还有二十米远,囚犯就将扫把一扔,双手紧贴裤缝,规规矩矩地立正,嘴里还说了句什么,刘畅没听清,好像是向领导问好。
那人个子很高,骨格粗大,杨顺城站在他面前,就像一把竖着的干柴。但这把干柴举起右手,伸出中指,把那人的下巴顶了一下。那人铮地一声,站得更直。其实他已经够直了,现在的直,是被铁匠锻打的那种直,下巴尽力上扬,棕色脖子上的喉结,像马上就要滚落下来,脸朝后仰,与天空平行,仿佛在察看天空是否干净,是否也需要他打扫。夕阳只剩下猩红的意象,天空越压越低,乱云飞渡。
杨顺城一句话没说,回到刘畅身边。
两人穿过槐荫夹道的水泥路,继续朝前走。走到一处外墙剥落的楼房前,马上就要拐角的时候,刘畅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那个人,依然保持着那种姿势,纹丝不动。
时过多年,刘畅也无法把那个人、那种姿势,从自己的眼睛里洗去。回到学校后,他之所以没说自己去过杨顺城的家,这么多年,他也没向任何人——包括他老婆——说起过,就因为在七里沟监狱见到的第一个囚犯。刘畅的个子比那囚犯还高,能清晰地看到囚犯望天时的眼神:畏葸、恭顺、疑惑、寒冷、坚硬……他说那眼神是道不尽的。他想把它的性质分辨清楚了再告诉大家。
可他至今也没分辨清楚。
要不是同学们知道他跟杨顺城是老乡,逼迫他说出个一二三来,他还会沉默下去。刘畅相貌英俊,是那种不明朗的英俊,平时话不多,也不怎么笑,为人处事,老是温吞吞的,即使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也没有人通常所具有的好奇。世界在他眼里,就像一张烙饼,翻过来是这样,翻过去还是这样。
但既然已经说开了,当然要从头至尾地说完。
那次,他在七里沟待了一个晚上,半个白天,始终没见到杨顺城的父亲。他父亲到两公里外的煤矿去了。七里沟原本是煤矿,上世纪60年代末,也就是杨顺城出生的前后,这里建了监狱,煤矿也收归监狱所有,押送过来的服刑人员,都下井挖煤。监狱抢了当地人的金饭碗,彼此间几十年来纠纷不断,就在杨顺城放假回来的前两天,上百名当地人砸烂铁轨,拦下运煤车抢煤。杨顺城的父亲带着手下,驻扎到矿井外面,维持秩序去了。听说双方发生了械斗,且双方都有人挂彩。
听到这消息,杨顺城就当没听见。
不满七岁,他就跟父亲到了监狱,监狱成了他的家,犯人越狱,并因此遭到击毙,包括狱方和当地人的流血冲突,在他听来都稀松平常。他也没有想见父亲的念头,更不为父亲担心,只是请去矿井增援的人,给父亲带个口信,让把钥匙拿回来。然后带刘畅去食堂。刘畅一点不饿,但他觉得特别无聊,除了吃饭,也没啥别的事好干,就吃了一大碗。饭菜的气味儿,和杨顺城身上的气味儿差不多。
天黑过后,有人把钥匙带给了杨顺城。带给他钥匙的人,并没有带回父亲的一句话。
杨顺城的家在职工宿舍楼的三层上,两室一厅,磨石地板。刚打开门,刘畅就闻到一股臭气。这股臭气跟大学男生宿舍里的臭气一模一样。一张黑皮脱落的沙发,怪模怪样地横亘在客厅中央,沙发上堆满皱巴巴的衣物,还有一只旅游鞋,淡红色的鞋垫,像舌头那样伸出一半,鞋垫上的脚皮,舌苔般扎眼。走进屋,才发现中间有面墙是凸出来的,一部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靠着那面墙,放在一张方凳上,与沙发的距离不过半米。给人的感觉,杨顺城的父亲看电视,是抱着电视机看的。
这明显是缺乏女人的家。
杨顺城的母亲呢?
他曾含糊其词地说过,他有个姐姐,但六岁过后,他就没见过姐姐了,现在,即使姐弟俩在街上碰见,彼此也认不出来。他为什么要跟姐姐分开?姐姐是被母亲领走了,还是被别人领走了?
刘畅开始想问,后来看电视就忘了。
次日一早,杨顺城带刘畅参观监狱。
也没啥好参观的,就是一幢连一幢的房子,都很旧。围墙上铺设了电网,这在意料之中。监狱里也没怎么看到人,犯人看不到,狱警也看不到。两人走到一处水泥空坝,见旁边一扇铁门,挂着大锁,铁门和大锁,都黑得发沉。杨顺城丢下刘畅,朝空坝那边的值班室走去,跟坐在里面一个穿制服的中年男人交涉。杨顺城说:“侯叔叔,把门打开,让我的朋友看看。”
侯叔叔连连摆手:“那不行,得有上面的批条才行。你朋友是干啥的?”他瞄了刘畅一眼。
杨顺城说:“我朋友是记者。”
“那更不行!”
侯叔叔语气坚定,样子却很为难。
杨顺城说:“哎呀侯叔叔,他又不写啥,他只看看。”
侯叔叔很不情愿又不由自主地把上身倾前来,抬起屁股,打直膝盖,放正身体,跨出小屋,下五步石梯,来到空坝。杨顺城给刘畅挤了挤眼睛。在学校,只要没弹吉他,杨顺城就相当闷,闷到木讷,回到监狱,却表现得这样从容自在,让刘畅暗暗吃惊。在杨顺城身上,似乎怀着某种幽暗的奥秘。
打开铁门之前,侯叔叔对刘畅说:“只看看就出来啊,千万不能写啊。”
刘畅不知道铁门里锁着什么,从脚板心到脑门心,蹿过一股凉气。他很想告诉侯叔叔,不管铁门里关的毒蛇猛兽,还是金银财宝,他都不想看。他本来就不是记者。但真的这样说了,就是给杨顺城难堪。何况侯叔叔已经把右胯耸起来,从系在腰带上的一大串钥匙中拎出了一把。
铁锁在铁门上撞击,声音空旷,幽深。铁闩如同铁门的肋骨,侯叔叔要把那根肋骨抽出来,铁门发出痛苦而迟钝的尖叫。叫声刚停,侯叔叔的两条腿,微微劈开,用了很大的劲拉门。刘畅毛发直竖,觉得那扇门是这座监狱的胸腔,声音是监狱的灵魂,要么静如荒原,要么撕心裂肺。
铁门里面还有一道铁门,只不过这道门不是封闭的,是横一道竖一道的铁钎焊接而成的栅栏,每根铁钎都有拇指粗。栅栏内陡直的石梯之下,是七里沟监狱的一处监舍。
里面关着三十六个男犯人,分三间,每间住十二个,上下铺床。但现在,只有五个犯人在,三个生了病,躺在床上,用浅绿色的毛毯把整个身体裹住;两个是上了岁数的,闭着嘴,抄着手,在室外巴掌宽的地面上,走过来,走过去。监舍左边是厕所,右边是个小卖铺,所卖物品只有水和饼干。
三人没站到一分钟就出来了。
走了很远,刘畅还觉得脊背发凉。他背着那两个年老犯人的目光。他们刚进去,那两人就盯住他们。他很想跟他们打声招呼,可侯叔叔和杨顺城瞧都没瞧他们一眼,他也就不好招呼了。而且他不敢招呼,那两人的目光,像斧子凿过的冰块。当他们回过身,朝石梯上爬,那两人并排站在下面,望着石梯顶端半开的门,或者说,望着从门外漏进来的长方形的天空,目光里的贪婪和攫取,根本就不该属于老人。侯叔叔关门的瞬间,刘畅发现,那两人的目光里,只剩下恨了。
一个被囚禁的人对自由人的恨,笼子里的野兽对观光客的恨。
表面看去,监狱很平坦,事实上到处都不平坦。从监舍出来,向东走几十米,一长排小叶榕外面,是一个深坑,瘦得几乎看不见的土路,把深坑和平地相连。说是坑并不对,因为下面是菜地。从高处望下去,菜地小如火堂。在这样的地方种菜,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几个着囚服的人,各占一只角,躬腰驼背蹲在地里,不知是要把圆白菜拔起来,还是给它们培土。下面和上面,都无人看守。如果他们想跑,不必冒死翻墙,从大门就可以跑出去。那里虽有门卫,但时有人车进出,门经常大开着,趁门卫不备,冲出去就可以消失在荒山野岭之中。
但杨顺城说,他们不会跑的,凡是没下矿井,又在监舍外面活动的人,不是刑期将满,就是表现很好,面临减刑。他们再愚蠢,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逃跑。刘畅又想起昨天见到的那个囚犯。这么说来,他也是表现很好,或即将刑满释放。某一天,当他走出高墙,是否还记得自己的下巴被人用中指顶了一下?是否还记得他以那种古怪的站姿望见的夕阳和天空?
杨顺城蹲下来,在小叶榕暴露的根部上抠。干得发白的土块,还有这一带随处可见的红石子,被牢牢地囚禁在根与根之间,杨顺城费力地把他们抠起来,放成一堆儿。因为弹吉他的缘故,他留了指甲,但指头还是密布着淡紫色的血口子,这一用力,口子张开,颜色变深,血水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惊惶失措地遭到流放。他的好几根指头,连同土块和石子,都红艳艳的。
可他似乎全不察觉,抠出十几粒,就一粒一粒地往深坑里扔。
打在地里,打在菜棵上,打在弯曲的脊背上,打在铁青色的光头上,然而,竟没有一个囚犯抬头望一眼。他们先前是什么姿势,现在还是什么姿势,不仅没抬头,连伸手摸一摸也没有。子粒虽然不大,可这么高扔下去,光头上发出的“噗、噗”的响声,清晰可闻,他们竟然摸都不摸一下。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双手像抓耙似的,伸前伸后地忙碌,你完全可以认为,你眼中所见,并非活物。
刘畅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