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七月,渝州师范大学中文系一班,毕业了47个学生。这些学生,包括我本人在内,都是平庸之才。毕业宴会上,我们互相祝福,连祝福也显得那样平庸,十年奔科级二十年奔处级之类。事实证明,我们是有自知之明的,时至今日,只有一人当了中学校长,正科级,另一人当了某地革命文物纪念馆馆长,副处级。绝大多数人做了中学教师,因为平庸,所以用功,十年过后,都在各自的学校成了顶梁柱,其中一个女生,还被授予“重庆市十大杰出教师”称号,受到隆重表彰。
该女生被表彰的当月,渝州师大举办五十年校庆。
正值暑假,我们当年的47个人,46个到了场。缺席的那位,名叫杨顺城:男性,身高1米66,下齿两颗门牙朝外拱,一年四季留平头,平均半天刮一次脸,因为他浓密的络腮胡,能在一个钟头内长出来;喜穿灯笼裤、运动鞋;只要肩膀上没别的东西,就必然挎着一把吉他。
把他说得这样详细,并不是他很逗人喜欢。不是这样的。
念书那阵,每到傍晚,他就背着吉他,提瓶开水,坐到中心花园的草坪上去弹,边弹边唱:“我可爱的她呀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她的消息……”他把吉他弹得那么好,显然是为了勾引女生的。女生们觉得,分明知道有人抛下了一条钩子,你还去咬,是愚不可及。自己再缺智商,也没缺到那个份上。问题的关键还在于,他挂在钩子上的诱饵,不过是吉他弹唱。
四年大学,好些同学或长或短都有了恋爱的经历,没有这经历的,比如我,也在心里盘算:毕业后,去工作的地方找个女人,中规中矩、踏踏实实地过完一生。我们相信,天底之下,总有个女人愿意跟我们谈恋爱,愿意嫁给我们,并和我们一道,生儿育女,把光阴慢慢变老。
而他,杨顺城,却一直是孤孤单单的。
我是说,他的身体是孤单的,心也是。
他孤单得就像一具影子,没有温度。
到了大三下期,他跟同寝室的人也不说话。在路上,同学向他打招呼,他充耳不闻。只是偶尔,他会站定了,猛地盯你一眼,眼光锐如利器,寒彻肌骨,三伏天也冷得人打抖。
久而久之,就没人理他了。他在寝室睡窗口左侧的上铺,室友和他本人感到的唯一不便,是他需从下铺的床头上下。无论寒暑,一旦上床,他就把蚊帐放下来,将下摆在床边拶紧。渝州师大位于重庆市沙坪坝区,重庆的那种热法,没去过的人是不知道的,到十月份,睡到天亮,沸腾的汗水还从头发梢往下滴,我们都恨不得睡到野地里去,甚至跳进与学校隔着一爿街区的嘉陵江,泡一整夜不起来,他却把蚊帐关得那么严丝合缝。他总是天蒙蒙亮就起床,洗漱完毕,绝不在寝室待过五分钟。
他就像一个隐身人,无形无迹地消融在他所处的任何背景之中,没有一丝生气。
连他走过的路,坐过的凳子,都浮荡着阴冷的气息。
只有背着吉他走向中心花园的时候,他才会从背景中现身,人们也才会短暂地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们听他弹唱的最后几句是:“夕阳下山头,月亮挂枝头,晚霞更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