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奸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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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次吴二娃在给他描述未来远景的时候,他觉得过虑了,多多少少还觉得吴二娃有点危言耸听,现在他不这么看了;吴二娃是从苦日子走过来的人,对苦日子发出的各种信号,必然有着特殊的敏感。他的话实在是很有道理的,别说他徐瑞星仅仅是一个教书匠,就是比教书挣钱得多的职业,一个人也难以养活一个家。更何况,万一有个三灾六病呢?这是很难说的,就像他的前妻,不是说病就病了吗!

徐瑞星想着这些事,那天吃午饭的时候,例外地没有夸邹静菜炒得好吃,饭前饭后,也没跟儿子一起疯,只是把儿子抱在怀里看中央台的“快乐驿站”,儿子笑得咯咯咯的,徐瑞星也笑,只是笑得很勉强,而且每笑一声,他都在心里骂自己傻:这有啥好笑的,傻!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徐瑞星被吓了一大跳。那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不仅校园里无人活动,校园之外传来的车声人语,也被夜晚消化得干干净净。邹静和儿子都睡了,徐瑞星还在书房里研究猜答案的方法(戏称猜字母);所谓猜字母,是针对选择题而言的,由于微机改卷,高考选择题的题量很大,每年高考前,各科教师都要做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就是教会学生做选择题时具有这样的本事:我分明不会这道题,却能在A、B、C、D等选项中八九不离十地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办法五花八门,除了传统的归纳法、演绎法、排除法、类比法等等,还发明了好多种新方法。考生用了这些方法,在选择题上捞到的分数,都有大面积提高。徐瑞星这天晚上在桌上铺开一套模拟试卷,对其中一道有些难度的选择题目,他把猜字母法都用尽了,就是“蒙”不到那个正确答案上去,他揉揉酸涩的眼睛,骂了声:撞他妈的鬼!

话音刚落,手边的电话就响了。

那是一部红色电话机,样子像粒巨大的落花生。徐瑞星感觉那粒落花生是个活过来的怪物,浑身抽搐,淌满鲜血,发出固执的、令人恐怖的叫声。直到三声过去,他才反应过来,才明白在这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有个人跟他一样没睡,并且希望在这个时间点上与他取得联系。会是谁呢,这么晚了。他有些诧异地把听筒拿起来:喂?

是徐老师吗?徐老师你好,我是五中黄川啦,没打搅你休息吧?

那一刻,徐瑞星根本就没记起黄川曾找过他“办事”,他只是惊慌地想:失主终于找上门来了!毫无疑问,五中已经知道了张泽君是被二中挖走的事实,而且也知道插入了徐瑞星班上。尽管新州城布局散淡,南北两城又各自独立,但像张泽君这样的人物丢了,不要说转到了同城的学校,就是去了省会成都,甚至去了北京上海,他们也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查个水落石出。

徐瑞星说,黄主任,你……好哇。

黄川请他吃饭的那天,他叫的老黄,今天改叫了黄主任。他的脑子像被清洗过的磁带,好像只等着黄川用怒气冲冲的质问来将其充满。

可是黄川根本就没质问他,黄川说,徐老师,这个悖时的雨,下好久哦,今天终于停了。

徐瑞星说是呀,我们这边下午还出了点太阳,你那里呢?

问了这句,徐瑞星觉得非常可笑。

然而黄川却答得很认真,黄川说出太阳了吗?我还不知道呢。我下午在开会,会议结束天就黑透了。听他口气,好像不知道几小时前出过太阳,是一件很不应该的事情。

徐瑞星呵呵笑了几声,很想抠出一点新的话题来说。可他也知道,躲是躲不掉的,那根质问的铁棒,冰冷地悬在那里。不过,说了那么一阵天气,他比开始镇定多了,他想,你要是问张泽君是不是在我班上,我会毫不含糊地说:在。你要再问别的,我不会回答,我只是一个班主任,我能知道什么呢!

黄川又拉拉杂杂地说了些闲话,却啥也没问,就以这样的话结束:徐老师,这么晚打搅你,不好意思哟,祝你晚安。

这时候,徐瑞星的心突然一空。他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空下去时发出的响声。此前,他一直提防着,因此对黄川是冷淡的,特别是他镇定下来后,有些话甚至是带着敌意的口吻说出来的,谁知人家根本就没打算找你麻烦!听黄川祝他晚安,他才感到愧疚,才来了热情和精神,他说黄主任晚安,等我们都忙完了,把吴二娃约上聚一聚。

黄川说好的,好的。

徐瑞星说那就再见了。

黄川说再……“见”字还没出口,他又转了个弯,说徐老师,我还有个事给你说。

徐瑞星暗地里骂了声娘,心想到底还是来了!他又换成冷淡的口气,说什么事你说吧。

我是说张泽君哪——徐瑞星短促地、硬邦邦地唔了一声——她有比较严重的贫血病,去年在课堂上昏倒了,我跟她班主任把她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要定期服药。她从小到大没管过事,加上学习任务又重,就经常忘记吃药;在我们这边的时候,药是她班主任帮忙保管,每天把她叫到办公室,督促她吃下去。我的任务是提醒她班主任不要忘了。已经治了一年,现在好多了,只是还没好彻底……徐老师,我对你说这些,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主要是怕你不了解情况,她自己又不主动给你讲,耽误了治病。这么晚打搅你,真的很抱歉,徐老师再见。

电话断了。

那天夜里,徐瑞星通宵未眠。算起来,这是张泽君到他班上的第四天,这四天里,黄川大概也没怎么睡,否则他不会深夜打电话来的。还有张泽君的班主任、科任老师,甚至包括五中的校长,说不定都没怎么睡。六年了啊——张泽君从初一就进五中念书,至今还差不到两个月就满六年了!这六年当中,有多少人在她身上耗费了心血?眼见就到瓜熟蒂落的时候,却被别人摘走了。摘走了就摘走了,白摘!正因为这样,种瓜者心里的那份疼痛,该是多么刻骨铭心又无可奈何。从五中的角度说,张泽君是最冒头的“尖儿”,这个最冒头的“尖儿”在关键时刻却被掐掉了!

徐瑞星再怎么设想,也想不到黄川这么晚打个电话来,是交代督促张泽君吃药的事。

可怜天下教师心哪!徐瑞星出声地说。

黄川请客的那次,他那双软得像熟柿子的手,给徐瑞星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印象,他说的那些话,更是让徐瑞星觉得黄川看低了他的人品,总之徐瑞星很不喜欢他,但在这个暮春的夜里,他发现,自己和那个长得像老农民的人,有着抓心抓肺的联系,他不仅能够体会黄川失去尖子生的那份痛,而且从灵魂深处对他充满了敬意。

多日以后,徐瑞星也难以解释自己那天的行为是有意为之,还是偶然碰上的。

他看到七班班主任康小双把她班上的花名册拿出来了!

其实这本来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学生花名册可以说是班主任工作的路线图,谁进步了,谁退步了,谁的费用该退该补,需要找谁的家长来谈话,如此等等,班主任都会在花名册上做出各种各样的符号。这天康小双把花名册铺在办公桌上勾勾画画,几分钟后,外面有人叫她,叫得很急,像是说她班上有人打架,康小双没来得及把花名册收起来,就起身出去了。——如果说她的行为有什么特殊之处,恰恰就在这里。花名册上记录着学生的详细资料,包括父母姓名、所在单位、联系电话,正因为这样,班主任决不将其示人,侯校长说的保管好学生的信息,很大程度上就是指保管好这本蓝皮封面的册子。普通班当然无所谓,火箭班和重点班就非常精心了,生怕被人看了去,透露给了外校,把他们的“尖儿”掐掉了。七班属理科重点班,平时康小双随便走一步,都把抽屉锁上,今天大概是外面的事情紧急,她神经短路,就疏忽了。

当时,办公室里有好几个教师,除徐瑞星,别的教师面前都围着一大堆学生,很热烈地跟老师讨论猜字母法,他们都没注意到发生在康小双身上的所有细节。但徐瑞星注意到了。其实徐瑞星与康小双相隔很远,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康小双背门而坐,徐瑞星向门而坐,可徐瑞星不仅看到了她拿出的是学生花名册,还看到她出办公室以后,疲惫的身影在门口闪了一下就消失了。康小双爱穿红衣服,她那身红也显得很疲惫,像烧了很久又无人守着的火,烧得很没意思,只想快点熄灭。徐瑞星无法对自己说清楚的是,当康小双一闪即逝的时候,他怎么就想上厕所了,而且急不可待;他更无法说清的是,办公室是两扇门,东头一扇,西头一扇,他完全没必要从东头绕到西头去。可是他就这么去了,路过康小双办公桌的时候,他迅速朝花名册上扫了一眼,这一眼,他看到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叫汪文强。虽然七班只是重点班,但班别档次是几个月前分出来的,通过这段时间的努力,现在的汪文强已成为仅次于火箭班里谢家浩这种级别的尖子生。

徐瑞星不仅看到了汪文强的名字,还看到了附在那名字后面的电话号码。

他只是用一眨眼的工夫看了那个电话号码,可那七个数字,每个数字都像一根锋利的钉子,狠狠地扎入他的心里。他不动声色,进厕所后,从包里摸出笔和一张卫生纸,将那个号码记到卫生纸上去了。

当他把那片写着号码的卫生纸撕下一角,重新揣进包里去,感觉内心里发生了某种震动,眼里看到的事物,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本来都是他习以为常的,这时候全都变得陌生起来了。

他问自己,这是咋回事呢?

他不能回答,也不愿深想。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他在学校见到任何人都有别后重逢的感觉,那份夸张的亲热,让他自己也觉得吃惊。特别是对康小双。康小双是英语教师,只有四十二三岁年纪,却脸色枯黄;她是一个极其好强的人,八年前从另外一座城市调来,来之后,她每次从高一教到高二,都不让她教高三,又把她放下去,从高一教起。为此,她不知去校长室流了多少眼泪,把眼睛都哭烂了,她表明自己不仅有能力教高三,而且一定能教好,但校长心里没底,任她怎么哭也不心软。那时候还不是侯校长,侯校长上任后,康小双从头做起,常常主动去请侯校长来听自己的课。侯校长是物理教师出身,并不懂英语,但他被康小双的精神打动了。

康小双没有哪节课不拖堂,上午二三节课之间该学生做眼保健操,只要第二节课是康小双在上,她就不让学生做操,继续听她讲课;广播里声音很大,她要把那声音压下去,就哑着嗓子喊,嗓音被撕成一绺一绺的,带着血腥味儿。不仅如此,她还要求学生每日三餐都缩短十五分钟,她早早地去教室等着,学生一到,立即开讲。侯校长真的被打动了,多次在教师大会上表扬她,说当教师的,就该有康小双同志的敬业精神。就这样,康小双不仅教了高三,还当了重点班的班主任。平时,徐瑞星不大喜欢这个人。主要是不喜欢她身上的那股“忙”劲儿——随便去哪里,哪怕是去保温桶里接开水,康小双都迈着小跑;她的眼神永远绷得直直的,目光里有一种烧焦的糊味。因为不喜欢,没有必须的事,徐瑞星很难得跟她搭腔。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好像觉得自己欠着康小双很大的人情,不有事无事跟她说几句话,就过意不去似的。

不仅在学校,回到家里徐瑞星也是这种心态。以前,他在家里感受到的是蔗糖一样的甜味儿,厚实、柔和、平静、安详,现在却不是这样的,亲密的外衣底下,多了一层怜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啥也没干嘛!

的确,他啥也没干。汪文强家里的电话号码,安安稳稳地沉睡在他的身上。只不过,他不是随随便便地揣在荷包里,而是压在手机电池背后的。压进去之后,他就再没取出来过。

但他并没有忘记。那七个数字,依然钉子一样扎在他的心里。有好几次,他都对自己说,忘记它吧!可他就是忘不了。关键是,即使真的忘了,那片写着号码的卫生纸还在呢。他似乎不愿正视这一点。他的灵魂总是响起两个声音,一个说:你应该把那片纸扔掉,现在就扔!另一个声音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发出噪声,把前一个声音压下去。

十天过去了,徐瑞星终于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不仅如此,藏在手机里的那片纸上,还又多出了两个学生的号码!一个是三班的,一个是五班的,都是文科重点班,两个学生,也均是新州市赫赫有名的尖子生。跟上次一样,徐瑞星是利用这两个班的班主任偶然的麻痹,把他们的信息弄到了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