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瑞星想,唐老太婆差不多被大家遗忘了,侯校长怎么会想到把人领到这里来?原来,唐老太婆已经被赶走,这套房给了张泽君的母亲。当然名义上还是唐老太婆的,但看那样子,她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住了。她去了乡下老家,和弟弟住在一起。按侯校长开始的意思,是让张泽君的母亲跟唐老太婆合用一个套间,先给张泽君的父母商量,但他们不同意,他们说如果这样,泽君就不到你们学校了。侯校长只好对唐老太婆说,你年纪大了,去成都跟女儿住吧。唐老太婆以为校长关心她呢,笑着说,我住不惯大城市,再说我一个人过也自在。侯校长没办法,才把让她腾房的意思说了。唐老太婆久久地望着侯校长,她那被白内障蒙住了大半的左眼,像古钱一样,没有光泽,只有质问,你们要赶我走?我在这学校锅炉房干了一辈子,服侍老师,也服侍那些娃娃,现在不中用了,就赶我走?接下来侯校长是怎么给她讲的,人们不十分清楚,反正唐老太婆带着简单的行囊离开了。据说侯校长送唐老太婆出校门的时候,流了眼泪,感谢她识大体,顾大局……
来开门的是学校的李会计,她吐了吐舌头,还比了个不明其意的手势,很神秘的样子。两人进屋后,徐瑞星发现屋子里干干净净,连天花板都纤尘不染,这显然是唐老太婆离开后学校派专人来打扫过了。说话的人在里屋,气氛格外肃穆,以至于桂主任和徐瑞星进去后,侯校长也没介绍一下。徐瑞星仔细看了看张泽君,她的脸色和嘴唇都略显苍白,跟众多成绩优秀的孩子一样,眼睛里有远远超越她这个年龄的成熟,但对学习之外的世界,可以说是麻木的,母亲给侯校长说事,分明是说她的事,只要她插一句言,就会比母亲说得更清楚,可她一声不吭。她父亲则显得异常傲慢,坐在靠窗的位置,头一直昂着,脸上的皮肤绷得很紧,额头上暴露出几根坚强的血管。
徐瑞星在侯校长和他们谈条件时听明白了,张泽君的母亲本是没有工作的,现在学校给她解决工作了:进校图书室当管理员。张泽君来二中的一切费用,悉数减免,每月还要领取五百元生活补助。此外,如果张泽君考上了省状元,学校奖励八万;市状元,奖五万;省市状元都没拿到,只要上了北大或者清华,奖三万。
听完侯校长的话,张泽君的父亲开腔了,他说老侯,奖励数目就不能提高些?他的目光是居高临下的,嘴角微微上翘。
侯校长把上身朝他倾过去,带着申辩的口气说,老张啊,你没看到问题的实质,实质不是奖励那点钱,而是解决了你爱人的工作对不对?我们又不是高考过后才给你爱人办手续,我们是现在就办,马上就办!说个不该说的话,哪怕张泽君到头来只考了个一般大学,可她妈妈已经调过来了,是我们的正式员工了,后半辈子也有个组织,有个着落对不对?
张泽君的父亲将脸一扭,泽君不管到哪个学校,人家都会解决我爱人的工作!泽君又不光是物理成绩好,她各科成绩都好,中省状元的可能性很大。想想啊,一旦她中了状元,你们学校就是好多年的活广告啦,就发大财了!
侯校长被堵住了,翻了翻眼皮,将右手背在左手掌上一击,好好好,要是中了省状元,奖励十万,就这么定了!但其他几种奖励办法不变,可以吧?
张泽君的父亲这才勉强笑了一下,点头表示同意。
侯校长说,老张,有些事情我们先说断后不乱:要是别的学校从你们手里把她挖走了,你可要付违约金啊。这个我们是要签合同的。言毕,侯校长摸出了一份早就拟好的合同,合同上唯一空出来的地方,就是奖励数目和签名。
张泽君的父亲拿过去看了好多遍,说,我希望学校能预付两万块。别的事你放心,我张敬业是讲信用的。
对这个要求,侯校长竟一点也没拒绝。看来他早就想到了,不然他把李会计带来干什么?侯校长亲自往合同书上添上这一款,李会计也从坤包里往外摸钱的时候,徐瑞星进厕所去了。他刚进去,桂主任也挤了进来。厕所很小,徐瑞星便贴墙站着,让主任先方便。桂主任边撒尿边说,狗日的,家有贤才就这么霸气,难怪家长们都把自家孩子往死里逼!由于坐在那里当木桩当得太久,桂主任的嗓子有点哑,样子也有点不高兴。徐瑞星哼了一声,问,这么大的一条鱼,是咋从五中那个池子里捞出来的?桂主任这才又得意起来,手向下一勾,徐瑞星低了头,桂主任对着他的耳孔说,我们在五中养了一个线人,这事你知道就是了,决不能外传!你也不要问那个人是谁,这个我不会说的,这是绝密。
徐瑞星吃惊地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但他心里有话。他心里的话是对黄川说的:老黄啊,你在捕蝉,黄雀在捕你呀!
桂主任出去了,徐瑞星也出去了。他忘记了解手。
上午第四节是徐瑞星班上的自习课,他把张泽君领进教室的时候,侯校长、桂主任和张泽君的父母亲都跟了来。教室靠后门边已新添来一套桌椅,但并不意味着张泽君就必须坐那里,她愿意坐哪个位置,由她自己选,她选中哪里,哪里的同学就得让。同学们都不认识张泽君,但一看架势,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张泽君本人没有任何表示,倒是她父亲走进教室,东瞅西望的,还虚着眼睛吊墨线。他看中了正中一个位子。教室里坐了八十余人,十分拥挤,他侧身挤到那位子旁边,将桌面敲了敲。侯校长在外面说,好吧,就坐那里吧,谢家浩让一让吧。侯校长那样子很有些怜惜,因为谢家浩也非常优秀。侯校长这么一说,谢家浩立即站起来,一言不发,低头腾书柜。
这时候,徐瑞星的心里尖锐地痛了一下。当谢家浩去了后门边,张泽君坐上了谢家浩的位子,侯校长、桂主任和张泽君的父母也都已离去,徐瑞星才站到讲台上去,给大家介绍这个新来的同学。大家对张泽君都是有所耳闻的,带着复杂的情绪望她一眼,又埋下头做上节课老师布置的作业。徐瑞星把这间他熟悉透了的教室反反复复地审视,怎么看都觉得不舒服,都觉得教室正中是一块疤。他走到谢家浩身边,说谢家浩,你也选个位子,你选中哪里,徐老师就把你安在哪里。他的声音那么大,全班都听到了,他甚至都没有想一想,要是谢家浩说我要回原来的地方,他该如何处理?他能够让张泽君让位吗?别说真的叫她让位,只要有这么个意思,她父亲知道了,也会把宝贝女儿带走——要如此,他徐瑞星就是新州二中的罪人。
其实,徐瑞星敢那么问谢家浩,是因为他心里有数,他不需要想,就知道谢家浩不会提任何要求。这孩子,别看长着一张黑沉沉的包公脸,内心细致得好些女孩子都比不上,虽然徐瑞星高三才接手教他,但很早就知道这个学生,他父母都是早些年从市纺织厂下岗的工人,后来父亲鼓捣着学会了修自行车,在南城中心花园附近摆了个摊子,母亲则在二中对面的菜市场做泡菜和生豆芽。谢家浩还在读小学时,徐瑞星就经常在菜市场里看到他,那时候他就常常代母亲晚上睡在市场里守摊儿,菜市场潮湿,他耳朵背后老是长着白霉!后来,他来二中读书了,到他母亲摊子上买过菜的教职员工他都认识,即便不知道姓啥,也是老远就打招呼。
谢家浩或许听出徐老师不仅是在为他抱不平,而且是在可怜他,便抬起头,带几分故作的轻松说,徐老师,我就坐这里,这里能吹到风,很安逸!
徐瑞星没再说什么,心里酸酸地出去了……
他一直在压抑着某种想法,可当他中午下班回家,看到妻子,那想法就再也压抑不住了。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子,就这么一直守在家里吗?邹静自己也不愿当全职太太,那种枯燥和无聊,是有工作的人难以想象的。她出生于市内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初中毕业就没再念书,在市区南北两城很多家单位都打过工,还去零售过晚报,只是那时候并不认识吴二娃。嫁给徐瑞星前,她也有过一次婚姻,由于长得玲珑可爱,被某公司一个推销员看上了。那推销员天南地北地跑,结婚两年,夫妻相聚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她想跟丈夫一起跑,但推销员不同意,说那不是女人干的活。事实上,这两年过去,两人的感情都淡了,有没有对方的存在都不重要。后来,推销员终于提出离婚,她一点也没犹豫就答应了。婚姻并没给她带来快乐,离婚也就说不上痛苦。
当母亲为她去婚姻介绍所登了记,别人打电话来谈到徐瑞星的时候,她根本就没计较年龄,立即被徐瑞星的工作吸引了。对未来的丈夫,她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不长年出差就好!跟徐瑞星一见面,她觉得这个体型比自己大一号的人稳重,诚实,再说他和自己一样,没有孩子拖累,对一个再婚女人而言,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由于文化不高,又没什么特殊爱好,邹静独自在家时就只能看电视,猫一样蜷缩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剥瓜子,瓜子壳堆成小山似的,壳上带着血丝。这日子好过吗?很不好过的。徐瑞星的心意,也不是让她当全职太太,可是,叫她出去找零工,不是端茶送水就是洗碗刷锅,说实话,徐瑞星舍不得。再说他面子上也挂不住。反正家里还要个人做饭呢,还要个人接送儿子上下学呢,与其拿钱请人,不如让自己老婆干算了。
但徐瑞星最初不是这样设想的,为给邹静在二中谋个职,他不知找过侯校长多少回!
他从来就没奢望过让邹静去图书室,虽然二中图书室的藏书非常可怜,在里面当个管理员,并不需要多高的文化,但徐瑞星从没想过让侯校长把她安排到那里面去。他觉得图书室的工作太好,不是邹静能去得了的,何况管理员已经超编。他只是请求侯校长,能不能在总务处给她一个位置?跑腿买个办公用品啥的,或者去守女生宿舍,再不行,进学生食堂也可以。
徐瑞星就只差说在学校当清洁工打扫厕所了。
侯校长对他的回答都是说,你徐老师开什么玩笑?说这话时,他笑笑地盯着徐瑞星。侯校长四十九岁那年从副校长提为校长,扶正没几年,就见老了,脸上皮肉松弛,还起了黑斑;不过他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充盈着慈祥的光辉。看着这样的眼睛,任谁都会满怀希望的,徐瑞星觉得,只要他郑重地向侯校长说明自己不是开玩笑,侯校长就会答应他的要求,于是他说,侯校长,我是当真的,你知道我老婆……侯校长耐心地听他讲完,脸上的笑一直没有退场,但最后却是摇头,好些人来找过我了。他说,我都没答应,你我也不能答应,僧多粥少,实在是答应不过来。每次都如此。徐瑞星提要求的时候,是一步步退让的,先说去总务处当办事员,不行,再说去守女生宿舍,还是不行,然后才说进学生食堂……他知道,即便他真的提出让邹静打扫厕所,侯校长照样会拒绝。好坏那也是一碗饭啦。
然而,张泽君的母亲,都是过四十的人了,就因为把女儿送过来参加高考,便能够进图书室,而且不是打零工,是马上办理手续,直接就调进来!
在这学校拼了十多年命的他,还抵不上一个张泽君。
难道不是拼命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担心,生怕自己班上的成绩比别的班差了。特别是教高三这几年,是只能用拼命来形容的,高三学生晚自习课上到夜里十点四十,教师要一直守着,学生们心情紧张,下课了还不愿也不敢回宿舍休息,教师则要赶他们回去。开始只派两个值班教师赶,后来发现两个教师根本不济事,你把这边教室的赶走了,那边的又偷偷摸摸回来了,于是所有高三教师集体出动,每人发一个铜哨,站在教室门口不停地吹。把学生吹回了寝室,还要监督他们洗脸洗脚和上床。在教室里那么雄心勃勃,回了寝室学生才发现,自己被关了一天,现在实在想说些学习之外的话题,轻松轻松,而教师的任务是只许他们睡觉,不许他们说话,只要哪间寝室传出一丁点儿说话声,教师们就会大声制止,就不能离开。
徐瑞星承认他教一辈子书,也可能比不上张泽君为新州二中创造的价值,要是她真考了个省市状元,其感召力是无与伦比的。秋季开学的时候,蜂拥而来的择校生,会让让学校的树木花草都浑身流油的——他承认这一点,却解不开心头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