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说出了五个学生的名字,但告诉曹全,这五个人,你别指望在他们身上打主意,他们是学校的顶级尖子,要上北大清华,要冲击省市状元,靠的就是这五个人,因此学校把他们保护起来,不准许任何人打搅。除这五个学生之外,其余的你都可以联系,该花这个——苏老师把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捻了几下——不管三千五千,都得花,父母把钱挣来,不就是给儿女买前途的么。
这是当然,可刚才齐老师……
别理他。开会的时候,校长把话讲得很明确,要所有人顾全大局。顾全大局这句话,是能压死人的,老齐知道这句话的份量。老曹你在政府机关上班(曹全在在区政府办公室当秘书),更知道这句话的份量。老齐他是心里有气,觉得自己带火箭班费了一腔子的心血,到头来跟别的班上比,优势却并不明显,很不公平。说句良心话,我也觉得不公平,可有什么办法?苏老师把两手一摊,不说这个了,我给你提个建议:火箭班有个叫刘文洁的男生,成绩不是顶尖,但总保持在年级前二十名,相当稳,上个重点线,可以说是瓮中捉鳖,再说那娃娃为人实诚,靠得住,你去把他父母的工作做通了,保险曹珊珊能满足你的愿望。刘文洁的爸爸在市建设局上班,叫刘汉民。
刘汉民与张群离开宾馆的时候,是夜里十点半过。按老规矩,张群比他先走几分钟,估摸张群已走出宾馆门口,刘汉民再出房间,下楼交房钱。他迎着越刮越大的风,步履沉重地回到家里,儿子也刚下晚自习课回来。
父子俩一前一后地进屋,让刘汉民的妻子任晓红以为丈夫是去学校接儿子的,笑笑的声音从卧室里传过来:哟,今天的表现还像个当爹的。
刘汉民没有经管过儿子的生活,但儿子念初中时,他花了许多心思去过问儿子的学习。那时候刘文洁很调皮,刘汉民治他调皮的办法是打:被老师留下了,打;成绩考差了,打;不经父母允许花钱买零食了,打。有一回,他用绳索把儿子吊到阳台上去,像吊一只狗。可初中生刘文洁就像块石头,铁棒也敲不醒的。到了高中,他一下子由石头变成了树,突然明白一个道理,天下的路有千万条,留给自己却只有一条,那就是尽力往高处生长,去争取阳光。刘文洁这一醒,刘汉民就开始后悔施加在儿子身上的暴行,想当年,他自己读初中的时候,比儿子调皮得多,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班上同学的年龄差距很大,有个老右派的儿子,走乡窜户地当了十多年篾匠,父亲得到解放,才有机会插到刘汉民他们班读书,他喜欢班上一个十七岁女生,刘汉民就去那女生的课桌里偷了她的照片,送给那个男同学,害得班主任清查了许多天,那女生哭了许多天。从初中到高一,他刘汉民都是这么玩过来的,到高二才知道收心。人家文洁,刚上高中就不声不响,刻苦用功,刻苦得让人心痛。
听见儿子进了自己的房间,任晓红在卧室里喊:汉民。
口气里有一种神秘的兴奋。
刘汉民进去后,任晓红说,把门关了,我给你说个事。
她穿着睡裙,斜倚在床上看时尚杂志。
刘汉民的胸口上正焖着一口锅。离开张群后,那口锅就朝他扣过来了,越扣越紧,想揭也揭不开。但他装得很轻松,把门关上后,对妻子说,又不是搞特务工作,什么事说就是么,鬼模鬼样的!
任晓红两腿一弯,跪在床上:你走没一会儿,我就接到一个电话,你猜是说啥的?
刘汉民的心蹦了几下。
尽管妻子的脸色告诉他,根本就不是他想的那回事,但他的眼神还是柔和不下来。
电话是打给你的,我怎么猜得着?
你猜嘛!任晓红把书抱在胸前,上身摇动着,青涩得如同少女。
刚从一个妇人味特别浓、说话做事都很沉静的女人那里过来,看着妻子的情态,刘汉民一时回不过神。妻子任晓红是条小溪,清澈见底,当初,她最打动刘汉民的地方,正是她的清澈和浅显,后来,当刘汉民一眼就能看清溪水里有几条游鱼几块卵石的时候,就兴味索然了。他需要找到一条河。张群就是那条河,宽阔,幽深,映照着树木和天空的倒影。刘汉民为这条河着迷……不过,今天夜里,他第一次理解了静水深流的含义,他把握不住在水面之下究竟有没有漩涡,有没有将他无声无息卷向深渊的暗涌。他为此有一种隐约的忧惧。而妻子,从不会给他这样的压迫感。
其实妻子挺好的……
他傍妻子坐下,一只手搂住她的腰说,你就别卖关子了。
任晓红把屁股放在自己的两只脚掌上,脸贴住丈夫宽厚的胸膛。我知道你猜不着,她说,是有人要我们儿子高考的时候帮他家孩子答题。
刘汉民的脖子绷直了,胸口也紧起来。
男的还是女的?
任晓红说是男的。
姓啥?
他说他姓胡。
刘汉民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张群的丈夫就好。今天晚上,他才知道张群的丈夫叫曹全,张群说,曹全从学校回来后,急慌慌地把事情讲了,苦于自己跟市建设局的人不熟,问张群,张群说她也不熟,曹全正准备求区长帮忙,通过区长跟市里有关部门联系上,再转弯抹角地找到刘汉民的电话,跟刘汉民联系后,夫妻俩再拿上钱,提上礼品,登门拜访。张群想,这万万使不得,两家人面对面,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可能露馅儿的。
她急中生智,说你是说建设局的刘汉民吗?我想起来了,我跟他爱人见过面呢,去年三八节市里搞联谊活动,我跟她坐在一块儿吃饭,她说她老公在市建设局上班,叫刘汉民,当时没在意,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曹全把大腿一拍,你留她电话了吗?张群把手机摸出来翻,翻一会儿说,有有有,我马上拨。站起来往房间里走,边走边说,我是张群哪,你好啊,我们小姊小妹的,去年三八节过后,就再没见过面了。之后嘻嘻哈哈地笑,笑过了说,就是,我也是这样想的。然后关了机,回来对又紧张又兴奋的曹全说,等一会儿她们要去茶楼打牌,我去给她通个气。曹全说,这么大的事,只通个气哪行?张群说先要通个气嘛,未必让人家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就上家里去?曹全一想也是道理,张群也才摆脱了他,去跟刘汉民见面……
这时候,刘汉民问妻子,你对那姓胡的怎么说?
任晓红把脸仰起来,还怎么说?当然是不答应!姓胡的说,他给我们五千块钱,我告诉他,你给五千不行,给五万也不行。别说我们不差钱用,就是差钱,就是穷得讨口,照样不答应!
刘汉民神思恍惚地说,你那么高兴,我以为你答应了。
我高兴是因为有人来求我们儿子帮忙,证明我们儿子能干。可我怎么会答应呢,文洁奋斗到现在这个成绩,挨了多少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说到这里,任晓红眼泪汪汪的,声音哽咽。别人家的孩子,她接着说,一路玩过来,倒是像有些教育家说的那样,拥有了一个健康幸福的童年和少年,可到了高考场上,却希望我们儿子帮忙!他们想用钱买的,不是别的东西,是我们儿子的血汗,我怎么可能答应呢!
刘汉民像被捅了一刀。
我做得对吗?任晓红斜着脸问丈夫。
当然,刘汉民说,当然做得对。他用手掌为妻子把眼泪擦去。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任晓红要去给儿子冲奶粉。刘文洁上了高三,夜里十点半下晚自习课,十一点左右回到家,再学习两个钟头,到凌晨一点才洗脚上床。其间,任晓红要给儿子冲碗奶粉,并看着他喝下去,她自个儿才能睡得踏实。今天夜里刘汉民却不让她去,说你睡,我去。任晓红说你那么累,还是我去吧。刘汉民没理她,轻手轻脚地进了厨房。奶粉、冲奶粉的碗和开水,任晓红早已经准备在案台上,刘汉民站在那里,老半天没有动静。妻子说,他们想用钱买的,是儿子的血汗,张群不是用钱买,是用她跟他的关系交换。别人给钱,妻子没答应,而他却答应了张群!
以前的任何时候,刘汉民都没觉得自己跟张群的关系是不体面的,而在这更深人静的时刻,站在雪亮的灯光底下,他第一次不敢面对自己。
当他把奶粉冲好给儿子送去,已过了半个钟头。妻子那边悄无声息的,显然是睡了。她说他累,其实她比他更累,他在建设局宣传科当科长,在巴州城这样一个大兴土木的城市,建设局的事情自然少不了,但宣传科的事,急也急得,缓也缓得,而任晓红却不行,她经营了个服装店,店面虽不大,进货,出售,一应打理,却全靠她自己,从早上八点一直忙到晚上儿子放学之前。
刘文洁跟他爸爸一样,长得很高壮,由于眼睛近视得厉害,头深深地勾着,几缕发丝,被台灯烧得发臭。刘汉民把碗递到他面前,他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爸爸,很诧异地叫了一声:爸爸。
刘汉民说快喝下去,喝下去就睡。
刘文洁接过碗,一口喝了,用手抹抹嘴,说我再复习一会儿。
我叫你别复习了,赶快睡!
刘文洁怪异地望了爸爸一眼。爸爸神色严厉,于是他听话地起身,出门洗脸,洗脚。上高中过后,刘文洁总是很听话的,特别是在爸爸面前。虽然,爸爸痛打他的那些记忆,偶尔还会泛上心头,可一旦从那些记忆里走出来,苦涩也变成了花朵。如果没有爸爸的严厉,他不一定有今天。为此,他心存感激。爸爸办事果断,在社会上交游甚广,刘文洁不仅尊敬他,还为有这样的爸爸感到骄傲。
儿子洗脸洗脚的时候,刘汉民呆在儿子的房间,盯住书桌上那瓶安眠药。
——年纪轻轻,就只能依赖这劳什子才能入睡了!
几天过去,刘汉民都没把张群女儿的手机号告诉告刘文洁。
这天早上,任晓红因为昨天进的衣服未来得及上架,早饭做好都来不及吃,不到七点钟就去了店铺,刘汉民单独面对儿子,本想利用这机会,把事情说一说,把曹珊珊的手机号给他,但妻子带着哭腔说过的话,让他十分犹豫,儿子起床后那副难以承受的疲惫,更让他不忍开口。
刘文洁肿着眼皮,眼球周围串满红筋。昨天夜里,又是刘汉民去为他冲了奶粉,把奶粉喝下后,刘汉民随即把房灯给他关掉,催促他睡,可凌晨两点,刘汉民被奇奇怪怪的噩梦憋醒,见客厅一角露出光晕,起来一看,光晕是从儿子房间里漏出来的;那房间的门把坏了,一直没修,干脆将它取下来,留了个圆圆的洞。刘汉民从洞口望进去,见儿子又勾腰驼背地坐在书桌前。他真想朝儿子发火!自从张群提出要求,他就有一种古怪的想法:儿子这么拼了命读书,不是在为自己读,而是在帮别人读!张群和他相好,是他的事,也是张群的事,两情相许,两情相悦,谁也没占谁的便宜,凭什么要他把儿子搭进去?但最终他没有惊动儿子,又回了卧室,睁着眼睛,想他做的那个噩梦。
梦的影子丝丝儿也记不起来了,只是感到紧张、憋闷。
记不起来就不去想它了。但他必须面对现实。
当人顺风顺水的时候,几乎无人觉得自己有“现实”,一旦感觉到了现实的存在,多半就是遇到麻烦了。刘汉民的现实是张群求了他,而且他答应了张群的请求。
文洁,只有委屈你了,跟儿子一同吃早饭的时候,刘汉民这样想。然而,看到儿子的那份累,想到他书桌上的安眠药,想到自己以前对他近乎残酷的打骂,话就始终也出不了口。
他知道,只要他开口,儿子就会听,就会不折不扣地用手机把答案发给曹珊珊。自从儿子在学习上长醒,就变成了学习的机器,对别人的话就只会听从。曾经,刘汉民对儿子的听话感到心满意足,在同事间谈起,也是一副骄傲的口吻,现在他却暗暗地责怪:你为什么那么听话呀!
刘文洁喝了碗核桃粥,吃了两个包子,就不再吃了。
刘汉民说,你再吃些,那么大个个子,学习任务又那么重,不吃饱怎么行!
刘文洁说,爸爸,我吃饱了。
刘汉民相信儿子的话,但他说,吃饱了也再吃些!
刘文洁果然又拿起一个包子。
刘汉民望着天花板,无可奈何地吁出一口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