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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再次出卧室的时候,喻方北把门关上了,自己的饭也没来得及吃,就小声给儿子打了电话:喻员,你姐可能在沐川出了点儿麻烦,我要过去一趟,今天肯定回不来,你抽空过来照顾你妈。喻员问事情大不大,如果事情大,他就一起去,尚芹(喻员的妻子)出差了,让高建安过去照顾妈。高建安是喻小凤的第二任丈夫,三年前喻小凤就跟他离了婚,但他至今爱着喻小凤,喻小凤和任向坤办结婚证之前,他还去给喻小凤下跪过,希望复婚,给喻小凤下跪了,又给喻方北下跪,发誓他再也不赌博,让喻方北说服小凤;正是因为赌博,喻小凤才决心和他分手。其实喻方北一直比较喜欢高建安,赌博是个缺点,但他对人好,特别是对他们两个老人好。但小凤不容他,肚里的孩子怀了七个月,为跟他离婚,没给任何人招呼一声,就去医院打了毒针。这些事情,喻方北已经不愿意去想了,他对喻员说,没什么大事,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不管怎么说,高建安再不是自己家的人,他对喻方北夫妇再好,也不能像对自家人那样使唤。

沐川被大山围困,是四川有名的穷县,西北乡又靠近更加贫困的峨边县。班车在崎岖险峻的山路上爬行,四野群峰耸峙,褐色、绿色和淡黄色的不明烟雾,总在不远的前方飘荡,空气里弥漫着松针和栎树叶腐烂后的气息。太阳越过对面山头,斜插到左边的峭壁上,使大山明暗分割;喻方北坐在右边,透过车窗向外望去,深谷中的村镇依稀可见。

喻方北是第一次到这方来,险恶的生存空间,使他更加觉得女儿的处境不妙。

到西北乡已是下午三点,车子走了足足六个小时。喻方北推算着时间:小凤是昨晚十点左右离家的,晚上车少,加上坐的是出租车,大概能够提前三分之一到一半时间到达,就是说,小凤到西北乡的时候,是凌晨一点至两点的样子,小凤到他床边来求救,是四点半钟,中间的这几个小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乡场很小,除了不足五十米的一段石板街,其余全是土街;房屋也很低矮,而今在乡场上难以见到的青砖瓦房,在这里却是主体格调。喻方北往这块地皮上一站,才醒悟自己既不知道覃阿姨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开的招待所的名字。他东张西望,除看见乡政府旁边有个“西北乡招待所”,没看见别的,于是他进去打听。柜台上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喻方北问道,小妹妹,这里有一个姓覃的人吗?女孩说没有,喻方北说她也是开招待所的,女孩说,哦,是覃姨呀,往右走,一百米就到了。

喻方北按女孩的指点找去,发现自己曾从这里路过,但没看到覃阿姨的招待所,因为她的招待所在二楼,底楼是收购野棕、兽皮等山货的门市。喻方北从脏得无法下脚的楼梯爬上去,看见上面有七八个房间,一直走到尽头,才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穿着秋裙的丰肥女人,坐在逼仄的屋子里织毛衣。喻方北还没打招呼,女人就看到了他,将竹针往线团上一穿:你是小凤他爸?喻方北说是。女人一把将喻方北拉进屋,让他在方凳上坐了,立即给他讲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小凤是一点半到我这里来的,女人利索而小声地说,小凤屁股还没坐牢实,她的手机就响了,是一个陌生男人打的,我凑过去听了一下,那人语音怪怪的,问小凤在哪里,小凤说我已经到了,在覃阿姨的招待所里,那人说你下来,我们在街那边的黄桷树下汇合。小凤没动。没过十分钟,那边又打来电话,让小凤立即下去,小凤说,见不到我家向坤,我是不会下来的。那边说你怕啥呢,我们都是向坤的朋友,在一起喝酒。小凤说我不管。几分钟过后,楼下来了一辆车,车里的人给小凤打电话,再次让她下楼。小凤说有什么事,让向坤跟你们一道上覃阿姨的招待所来。车里的人说,向坤还在喝酒,他专门让我们来接你去玩。

小凤就扑在走廊的阳台上看,下面的门市早就关了,我这招待所的灯光又照不出去,到处黑浸浸的。小凤犹豫起来。这深更半夜的,我劝她还是不下去的好,她说她爸也是这么说。过了一阵,下面的车开走了,不一会儿又开了回来,对小凤说,向坤喝醉了,正躺在他们的车里。小凤说,覃阿姨你在阳台上望着,我去看看。小凤刚刚走到那辆车旁边,车门砰一声开了,我没看清小凤是怎样上车的,反正车载着她开跑了。我当时就想给你打个电话,可是我听小凤说过她妈不好,怕惊扰了你们;再说,小凤上车后不叫不喊,说不定那些人真是向坤的朋友呢。早上我一直等小凤回来——她平时来西北,都是在我这里住,也在我这里吃饭——可等到八点过都不见人影,连一个电话也没来过,我给她打,电话打烂也不通,我想坏事了,这才跟你联系。

喻方北问覃阿姨,小凤他们在这一方是不是跟人结下了仇?覃阿姨说,具体有没有仇人,我倒不清楚,可是他们做那个生意,本身就是容易结仇的。喻方北说他们不是卖手机吗,怎么容易结仇?覃阿姨说,他们卖的是二手货,你知道那些二手货是从哪里来的?喻方北说不是向坤从沐川进过去的吗?这倒没错,覃阿姨说,但他是从哪些人手里进的?是从抢匪手里!要不然,一部新崭崭的手机,向坤能够一两百块钱就拿到手吗?喻方北的身体里窜出一股凉气,他说向坤知不知道给他提供货源的是些什么人?覃阿姨站起来,给喻方北倒了杯开水,又扯下搭在铁丝绳上的帕子,擦了擦被肥胖逼出来的汗水说,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开始可能不知道,后来肯定是知道了。在沐川,有好几个盗窃和抢劫手机的团伙,我们西北乡也有人入伙,向坤每次回来,都请那些人喝酒,到我这招待所都来喝过好几次。据我猜想,向坤可能是收货的时候把价压得太低……或者看到他发了财,有人就眼红了?我说不清。喻方北两只手握着盅子,像是试验他的指力能不能把盅子捏碎。

他说,这些事,我从没听小凤说起过。

覃阿姨捋起一片拖到地上去的裙边,猛地扇到腿上说,小凤根本就不知道!进货的事全是向坤在办,小凤到沐川来,跟那些货主见不上面。我本来想把这事告诉小凤,可是向坤提早给我打了招呼,让我千万别给小凤透露半点风声。

沉默片刻,覃阿姨又说,小凤是个好女子啊,个性是强了点儿,可她为人正派,眼里容不得沙子,要喜欢一个人,也就巴心巴肠地喜欢;这不,她分明知道昨晚上来沐川有危险,可为了向坤,她还是来了。但是……但是……小凤长得那么漂亮,成都又有那么多好男人,她为啥偏偏就嫁给了一个农民?那任向坤不就是一个农民吗?

喻方北不想谈这事,他问覃阿姨认不认识任向坤的父母。

认识倒是认识的,覃阿姨说,不过你找他们没有用,他们已经断绝关系了,未必你不知道?喻方北说知道,但父母还是父母,儿女还是儿女。覃阿姨抿了抿饱满的嘴唇,那你就去看看吧,他们住在天生桥村,过黄桷树往西,大概有十五里地,我倒没去过,听向坤说不通车,只能走去。

喻方北站起身来,覃阿姨又交代说,先去派出所报案是正经,但是你不要说到我这里来过,特别不要说任向坤跟那帮抢匪到我这里喝过酒,我一家老小都在这里过日子,惹不起那伙人。

喻方北答应了。

太阳把地皮晒得热烘烘的,土腥味和满地落叶吐出的最后一丝生命气息,混杂在阳光的气味里。这种气味,喻方北很多年没闻到过了,他很想念。他当年被下放到川东北,开始并没在镇上,而是距镇子二十公里外一个紧邻河滩的村子里,妻子李祯的任务,是跟村民们一起下地,他的任务是去河滩放羊,河滩上鲜花盛开,哪怕是寒冷的冬季,也有不知名的花朵斗雪开放,只要出太阳,地皮就会被烤热,就会发出土腥气。那是一段并不轻松的记忆,但喻方北现在只愿意回想那些日子。不过在当时,他生怕一辈子就捂在那个村子里,因此格外卖力地表现自己,终于从村子到了镇上,后来又回到成都,到成都后,他不敢心安理得地待在单位上当他的副总工程师,连那种起死回生的欣喜也严严实实地封锁起来,一心想的就是凭借自己的忠诚,为妻子儿女以后的生活赢来可靠的保证,因此,当抽调人员去内蒙搞基建的时候,他第一个报了名。他现在觉得,小凤坏脾气的养成,哪里应该只责怪妻子的娇纵,在女儿的成长过程中,我到底付出了多少?……

派出所就在乡政府院内,一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年轻民警接待了喻方北。民警记录着喻方北讲述的事情的经过,之后说,如果真出了事,我们会尽量破案,但不敢打包票。

喻方北道谢后出来,直接朝任向坤的父母家走去。

覃阿姨说有十五里路,其实根本不止,喻方北个高腿长,虽然将近七十岁,可一步紧跟一步,没有个停歇的时候,也走了一个半小时。好在路还算平整,也宽敞,虽不通公共汽车,但汽车其实是可以沿着这条路开进来的。村子傍山而建,北面有一条两米宽的溪沟,溪沟之上,架着一座天然生成的石桥,所以村子叫天生桥。桥东凹进去的峡沟里,有一间十余平米的空房,空房下面有个很大的沼汽池,沼汽池可能是村民用来发电的,由于村里半年前通了岷江的水电,沼汽池也就废弃了。桥西二里之外就是村民聚居地,任向坤的父母住在第三家,很容易就问去了。

长方型的土坝上,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正被鸡群环绕着抽旱烟,喻方北猜想那就是亲家,一问,果然是。喻方北介绍了自己的身份,那老头冷淡地说,你们是大城市的干部,我们是农民,高攀不起,既然向坤宁愿不要爹妈也要你女儿,我们跟他就没啥好说的。对女儿的这门婚事,喻方北本来就打心眼里耿耿于怀,听亲家这么一说,更加不舒服,他说,不是你高攀我,是我高攀你,小凤来和你们商量婚事的时候,你们不是把桌子也掀翻了吗?老头把烟管往左手的虎口一碰,黑黑的烟蒂掉下去,正巧落在一只老草鸡的背上,老草鸡疼得咯的一声飞了。老头扬声说,实话讲,我们不满意这门婚事!你女儿在前嫁了两次人,我们向坤还是个童男子,再说,向坤还比你女儿小七八岁呢!喻方北有些喘不上来,鼻头上也潮乎乎的。他想转身就走,可是,他来这里,不是认亲家的,而是过问向坤和小凤的下落,女儿女婿生死不明,他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他把一口气吞回去,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讲了。

老头一听,当场就急了。他说我早就说过那女人要带晦气进来,如果向坤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这时候,老太婆也出来了;她开始听到有人提到向坤,就准备出来,当喻方北自我介绍后,她就不好出来了,一直躲在屋子里听。老太婆瘦小得可怜,干枯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脸使她显得很憔悴。老头子还在大声地朝喻方北发脾气,可老太婆制止了他,老太婆问喻方北,这些话当真啵?既然向坤和小凤没到这里来过,喻方北也不想多作解释了,他说,我走了,如果他们到这里来,让他们马上给我个信儿。

喻方北想去林力的父母家看看,可时间已经不早,关键是任向坤的父母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别人怎么会知道呢。

那天晚上,喻方北住在覃阿姨的招待所里,第二天一早就赶回成都,家也没进,又去市公安局报了案。从公安局出来,他又去清溪路看了女儿的店子。银灰色的卷帘门紧闭着,像被白内障遮没了的眼睛。

走进公司员工宿舍大楼前,喻方北不敢向前迈步。他害怕有什么坏消息已经传了回来,害怕门卫一看见他,就要绘声绘色地向他报告。其实什么事也没有,门卫像往常一样,坐在箱笼似的屋子里看报。爬楼梯时,喻方北的脚步放得很轻,尖着耳朵听动静。女儿人长得秀气,嗓门却很大,如果不关门,她带着涩味的声音在底楼也能听到清清楚楚。楼道里很安静,什么声息也没有。上到五楼,同样没有声音。喻方北想,说不定小凤和向坤都回来了,正焦躁不安地等我呢。他这时候才觉得手机有用;虽然以总工程师的身份退职,可他从来就没用过手机,小凤多次说给他一部,他就是不要,我又不做生意,要那个干嘛?他说。这时候他想,如果有手机,小凤早就告诉他自己没事了,他的心就用不着这么沉甸甸的了。

开门一看,客厅里没有小凤,只有喻员和高建安像两根木头桩子竖在客厅中央。

爸……见到喻方北,两个人同时叫一声。

喻方北一看就知道情况,啥也没问,脱了外套,沉重地往沙发上一坐。高建安给他倒来一杯水,喻方北接过来喝了,喻员就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喻方北有些虚脱,额头上直冒冷汗,喻员去拧来一张热帕子,喻方北擦了脸,才把整个过程告诉了他们。

屋子里变得很沉静,只有睡过去的病人传过来长短不一的鼾声。

任向坤不是人!高建安突然说,既然自己遭了绑架,死就死吧,为啥要把婆娘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