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方北刚迷糊过去,女儿就站到他的床边来了,女儿说,爸爸,我是小凤,你要为我报仇哦。喻方北双腿一蹬就醒了。窗帘拉得很死,屋子里黑乎乎的,但女儿身上热嘟嘟的气息直扑鼻孔,喻方北想伸手去抓住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就停住了。其实他并没看清女儿的样子,女儿在他面前也是一团黑,但那声音肯定是女儿的;女儿的嗓音略带一点涩味。喻方北的心跳得很慢,是他有意控制了呼吸的缘故,他抖抖索索地开了台灯,看见女儿刚才站立的地方,放着两双鞋。他和妻子的鞋。妻子李祯因患脑溢血瘫痪了,此刻表情痛苦地蜷缩在靠墙的一面,喻方北把被子往妻子的肩头底下掖了掖,关了灯走到阳台上。
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半钟,秋天的雾气把路灯的光芒吞掉了,成都的大街小巷,只有一个冰冷而朦胧的轮廓。风从五层楼下的地面卷上来,喻方北打了个寒战,但女儿乞求的声音并没被吹散:爸爸,你要为我报仇哦……自成年过后,女儿就再没向喻方北求过什么了,今晚跑到他梦中来,却是乞求为她报仇。
未必女儿真的出事了?
他走进客厅,看着那一滩鲜血似的电话机,犹疑着是不是拨打一下小凤的手机。小凤是去找丈夫的,这么早拨过去,合适吗?可是喻方北的心放不到肚子里去,到底把听筒拿起来了。
手机关机,这在意料之中。
李祯在卧室里发出哼哼的声音,喻方北心事重重地回到床边,帮助妻子翻了个身,就躺到被窝里去,他的眼睛刚一闭上,小凤又来了。这一回,喻方北看清了女儿的脸,女儿的脸很苍白,瞪得很圆的眼睛里,有一种无助的绝望。喻方北再也不敢睡了,披上大衣,傍墙坐着。
喻小凤是昨天夜里十点左右离开成都的,喻方北把她送到街上,一直看到她坐上出租车才回了家。喻小凤要去的地方是沐川县,距成都二百公里。
喻小凤的丈夫任向坤,是沐川县西北乡人,昨天上午返乡进货(他们在成都西区清溪路开了家手机专卖店,只出售二手货,货源由任向坤从老家低价进来),傍晚时分,喻小凤给任向坤打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晚上八点,任向坤主动打电话回来了,那时候喻小凤刚好回父母家取东西——她和任向坤还没买房子,父母家就是她的家,只是小两口多数时间歇在店子里——手机关掉了,任向坤的电话打在了岳父家的座机上,刚好是喻小凤接的,任向坤说,小凤,等一会儿有人要来取七千块钱。喻小凤说,你不是带了两万吗,还不够?任向坤说你别管,人来后,你把七千块给他就是。我认识那人不?不认识。不认识我怎么能把钱给他?电话那头再没有回应,喻小凤喂了两声,线路就断了,再打过去时,回答她的只有嘟嘟嘟的盲音,由于声音低沉,听起来像“堵堵堵”。
喻方北给妻子喂了饭出来,见女儿气鼓鼓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向坤不顺利?女儿没答话,喻方北就不敢再问了。李祯得病之前,曾经伤伤心心地对丈夫说,方北,听她跟我们说话的口气,哪里把我们当爹妈哟。有什么办法呢,女儿就这脾气。
女儿的脾气是李祯惯出来的。喻方北和李祯都是北方人,在北京某名牌大学毕业后,分到成都工作,但小凤不是出生在成都,而是四川东北部一个小镇上,那是喻方北劳动改造的地方,小凤出生后不到半年,李祯就得了心脏病,哪怕她想再生个孩子想得发疯,也不敢冒那个险了。四年之后,邻镇一户农民因子女太多,家里太穷,想把最小的儿子送人,李祯听到消息,就去把孩子要来了,条件只有一个,就是那对农民夫妇从此不能认这个儿子。小家伙以前叫梁员,现在叫喻员。白白捡了一个儿子,李祯很高兴,但喻员毕竟不是亲生的,她没法像喜欢小凤那样喜欢喻员,小凤掉到地上的饭粒,李祯总是让喻员捡起来吃了,家里有了糖果,也只有小凤的份。小凤从小就知道自己优越,霸道的作风就这样养成了。她八岁那年,喻方北平了反,举家迁回成都,任省属某企业副总工,可上任不到三个月,就调配到内蒙古搞基建。他是一个人去的,一去就是十一年,等他从内蒙回来,女儿已经是个大姑娘,天性已经形成,改不过来了。
喻小凤不停地拨电话,每拨一次,都狠狠地把听筒砸下去,刚砸下去又提起来。喻方北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深深地皱着眉头。当女儿再次把听筒提起来后,喻方北终于说,打不通他的手机,就打到他父母家试试嘛。喻小凤没有像往常那样朝父亲发火,只是带着悲伤的腔调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他父母两个月前就宣布跟他断绝关系了。
李祯在卧室里叫:老——伴。这是她瘫痪后能说的惟一的话。只要她醒过来,就常常练习这两个字,有熟人去看她,不管问什么,她的回答都是:老——伴、老——伴。她大概觉得人到老年、身染重病之后,只有丈夫才是她的依靠。喻方北走进卧室,握住老伴的手,为她按摩。
客厅里突然有了吵闹声。喻方北把老伴的手放进被子,急匆匆出来察看。两个面孔陌生的年轻人站在门外,正和喻小凤吵架。见喻方北出来,年轻人对喻小凤说,既然不愿意给就算了,再见。两个人走了,其中一个下楼前还朝喻小凤做了飞吻。喻小凤嗒地一声将门撞上了。
他们要你给什么?喻方北问道。
这时候,喻小凤才把任向坤打来的那个电话说了。
不好,喻方北说,一定是有人敲诈他!
还用得着你来提醒?如果我不知道有人敲诈他,就把七千块给了!
看着女儿那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喻方北直想赏她两个耳光。十多年来,他都有打女儿的冲动,可他一忍再忍,忍到最后,终于不敢打女儿了。女儿跟她妈一样,长得很漂亮,特别是眼睛,弯弯的,眼珠又黑又亮。他不明白漂漂亮亮的女儿说出的话为什么像扔出的石头。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喻小凤一把抓起听筒。她希望是任向坤打来的,果然就是。喻小凤说,刚才有两个人来了,但是我没给他们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任向坤说,先不要问……你把钱带到西北乡来吧。什么时候?今天晚上。明天来不行吗?任向坤不回话。喻小凤说,你为啥吞吞吐吐的?任向坤说,你快来吧。班车早就收了,我怎么来?任向坤说坐出租车。电话又断了。
坐在一旁的喻方北啥都听明白了,他说,看来情况比我想像的严重,说不定向坤遭了绑架!喻小凤也这么疑心,但她站起来说,我马上到沐川去。
不行!喻方北断然地阻拦,要去也要等到明天。
明天?你让向坤在别人手里受一晚上折磨?他胆子本来就小,一夜过去,折磨不死,吓也吓死了!说罢,喻小凤就进里屋取钱。
喻方北跟进女儿的房间,对她说,你这是往火坑里跳啊!喻小凤一面点钱一面说,不就七千块钱嘛,钱重要还是人重要?喻方北问她是不是欠过人家七千块,喻小凤说,只有人家欠我们的。喻方北越发觉得事态严重,既然不欠别人,为什么单单索要七千?他把这问题向女儿提出来,喻小凤又气又急,大声道:你不要啰嗦好不好?将皮包往肩上一挎,就要出门。
给我回来!喻方北的那一声吼,把他自己也吓住了。喻小凤呆在门口,半天反应不过来。
老头子从内蒙回来后,从没以这种口气跟她说过话。
即使今晚要去,喻方北说,你也必须先报警,让警察跟在你后面。
喻小凤缓缓地转过身,泪水已把脸湿透了,你以为自己有多大的面子?你女儿要去救老公,想让警察跟着警察就跟着?让你给女儿找个混饭吃的地方也办不到,还想调动警察来保护她?
喻方北张口结舌。这是小凤第一次向他抱怨这件事情。其实他自己早就为此事痛心。公司(以前的那个企业已经发展为成都很有影响的公司)里别人家的孩子,哪怕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哪怕爹妈只是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也可以在单位上谋个闲职,每个月稳稳当当地拿走两三千。小凤虽然没考上大学,可她是高中毕业呢,喻方北却没能为她找个事,让她在家待业好几年,才不得不自己出去闯荡,一个女孩子家,独自去过深圳、上海、福建和浙江,钱没挣到,却带了满身疲惫回来。如果不是她弟弟喻员建议她就在成都开个手机专卖店,并愿意借给她几万块钱作底金,她至今也不会安定下来。喻员跟他姐姐一样,也只是高中毕业,也没弄到像样的工作,最初在公司食堂里洗碗涮锅,后来公司在羊西线上的“饮食一条街”买了家酒楼,他又去那里当服务员,所做的事情也不过是端盘子,只因为那孩子诚实,脑子又好用,才做了领班,过后又做了大堂经理……这些事,喻方北再后悔,现在也没能力挽救了,他说,小凤,爸爸知道对不起你,但这事非同小可,不能耍意气,你一定要报警。
喻小凤的泪水流得更加汹涌,一潮一潮的,每涌出一潮泪水,她就说一句话:向坤要是真的遭了绑架,绑架他的人一旦知道你报了警,马上就会撕票!……你女儿不要脸,年纪轻轻就嫁了三次人……我就喜欢现在这个男人……你不会让你女儿结婚刚二十天,就没有男人了吧……我走后,如果你报了警,让向坤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喻方北的泪水也快下来了,他说孩子,爸爸跟你一块儿去。
不!我的事情,不要你来掺和!说罢,喻小凤甩门而出。
喻方北追了出去。喻小凤走得很快,近乎小跑,喻方北也只好跟着小跑,边跑边气吁吁地说,你不是说跟那边开招待所的覃阿姨熟吗,你就住到她那里去,如果向坤问你钱带来没有,你就说带来了,让他到招待所来取,他不来,你就别动。千万记住一条:不能出覃阿姨的招待所……
说着这些话,喻小凤登上了出租车。
喻方北回家后,想给任向坤的父母打个电话,可是他不知道号码。喻方北跟这第三任亲家,还从没见过面,也从没有过任何联系。
不祥的预感使喻方北没法入睡,一会儿躺下,一会儿起来,磨磨蹭蹭捱到凌晨四点多钟,才迷糊过去,刚一迷糊,女儿就飘飘忽忽地到他床边来了。
雾气越来越重。喻方北像往常一样,抱着妻子上了厕所,又为她刷了牙,就端一碗米羹到床前去给她喂。李祯每吃下一勺,就叫一声:老——伴。听着这呼唤,喻方北鼻子发酸。妻子八年前就瘫痪了,正是由于她的瘫痪,他才不得不提前一年退休,回家来做她的贴身保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虽然做了四十年夫妻,但有些秘密依然只属于私人,当喻方北第一次为妻子擦屁股的时候,他无法不因为深入别人的秘密而产生厌恶。那段时间,他的确有过希望妻子死去的想法,医生也说了,犯脑溢血的人,即使当时没死,也很容易在短期内复发,一旦复发,命就难保了。
喻方北带着又害怕又渴望的复杂心情,等着那一时刻的到来,结果两个月过去,妻子竟然一天天地好转了。最开始的那段时间,她几乎什么也不知道,只在小凤和喻员站到她床前来叫妈的时候,她的喉咙里才抽动出响亮的吼声,现在她不仅能坐起来,还能够叫老伴了。听到她叫老伴,喻方北才知道自己离不开她,他们的关系,不是她对他依恋,而是反了过来。晚上睡觉,喻方北很容易惊醒,每次醒来,都去探妻子的鼻息,当热突突的气息喷到他的掌心上,他才舒一口长气。对他来说,有这个人和没有这个人,生活完全是两回事;哪怕她就是彻头彻尾的植物人,只要她活着,就是他的安慰。
等一会儿到林力那里看看,喻方北一边给妻子喂饭一边想。林力是任向坤的同村人,在成都抚琴路二段开了家水果门市,今年春节前,他们经常来往,林力还到喻方北家吃过几顿饺子,最近大半年,林力和任向坤没大接触过,但林力毕竟熟悉沐川那边的情况。
饭还没喂完,电话响起来了。喻方北放了碗出去接。他没听到对方喊他什么,只听到是个女人的声音,就急促地说,小凤,没事吧?对方说,我不是小凤,我姓覃,你是小凤的爸爸吗?喻方北说是,你是覃阿姨?见到小凤没有?我还以为她回家了呢,覃阿姨愣了一下说,你就赶快到沐川来一趟,小凤可能出事了。
喻方北又看到了小凤站在他床边时那张苍白的脸,听到了她说的那句话。他神思恍惚地走进卧室,想把最后几勺子饭给妻子喂下去。可是妻子不愿意接纳,脸憋得通红,终于说出一个字来:凤……凤……八年来,这是妻子会说的第三个字。喻方北发现,妻子心里对什么都是明白的,只是说不出来,昨天晚上,他跟小凤吵架的时候,妻子在屋子里发出哼哼的声音,看来她也有了什么预感。喻方北说,没什么,小凤到店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