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局长着了急。他内心也觉得,在他管辖的地盘上出现一个被老百姓唾骂的红灯区,是他作局长的耻辱,可靳川在那里,他有什么办法?虽然这次被曝光的并不是塞纳河,可塞纳河与天上人间的门面相隔不会超过二十米。王局长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向靳副处长请示一下。
靳副处长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他把王局长像骂龟儿子(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人)一样骂了,说你的地盘上出了这么丢丑的事,不及时处理,还有脸打电话来?靳副处长差一点就说:“事情又不出在塞纳河,你给我打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管靳副处长怎样骂,王局长也不敢开腔,靳副处长不仅是他的上级,还是他的恩人,他能当梧桐区的公安局局长,靳副处长是帮了忙的。但王局长也是有些血性的人,他左想右想就是想不通:我向你请示,不就是尊重你吗,你怎么连黑脸白脸也分不清了?王局长又想:我已当上局长了,这官也做到头了,不想求你了,再说,如果我还想往上升,求你也没用,你不就是个副处长吗?
正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王局长才把自己的得力干将冉晴光派到了南城。
冉晴光深知,他这次要啃的其实不是一块硬肯头,而是一根筋。这根筋是高级橡胶做成的,绵软而坚实。“天上人间”已停业,老板被拘留了十多天,还被罚了款,但这能说明什么呢?他首先要治的是塞纳河,塞纳河是蛇头,蛇头不打,蛇就继续活着。冉晴光清楚其中的利害,因此他很痛苦。他已经有了一官半职,可以说他算是在官场上混了,既然在官场上混,就必然想做更大的官。这跟农民种地是一样的,农民今年在这块地里收了五百斤玉米,明年就想收六百斤。冉晴光要做到这一点,就不能得罪靳川。不得罪靳川他就可能无所作为,而无所作为又与他的职业理想直接相悖。冉晴光的痛苦就由此而来。
他采用了不是对付硬骨头而是对付橡皮筋的策略。就是慢慢磨。他几乎每天吃过晚饭,都穿着制服,只身到塞纳河去。第一天,靳川不在场。大堂经理见他进来,立即把他往包间请。在楼梯的拐角处,有一个面积不小的包间,专门用来接待贵客。冉晴光说不了,我就在厅里坐坐。言毕,他走向傍墙的沙发。那座沙发与大门正对,有人进来,一眼就会看见他那身显眼的制服,还有他光出一大片的腊黄色的头皮。大堂经理立即吩咐给冉所长倒茶。冉晴光想,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却知道我是冉所长,这是他敬业的表现,干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规则,干哪一行都不容易……
服务生把茶送来了,大堂经理也跟过来,带着微笑给冉晴光敬烟。这微笑里面,既有谄媚的意思,同时也表明,我是塞纳河的大堂经理,是靳副处长的公子靳川的手下。这后一层意思似乎更明显些。他跟冉晴光说话,也心气平和,镇定自若。现今娱乐场所的从业者,能如此镇定地面对派出所所长,已足够显示他自己的身分和背景了。
大堂经理以为冉晴光坐一会儿就走的,但一直到天黑,他也没有离开的迹象。其间,有几辆车到了门外的停车坪上,人没下来,车又开走了;又有一些人进来,刚把推拉门掀开一半,又退出去了。端掉八哥窝点的那段日子,县里和市里的报纸都连篇累牍地登载冉晴光的事迹,还附上他的照片,有几个人不认识他呢,有几个人不知道他的厉害呢。大堂经理有些坐不住了,再次邀请冉晴光去包间喝茶。冉晴光又拒绝了。他拒绝的口气很亲切,甚至很家常,也像一根橡皮筋。大堂经理无可奈何,找借口进屋给靳川挂了个电话,请示靳川是不是亲自来把姓冉的打发走。那时候靳川正在别处打麻将,他没好气地说:
“让他耗,看最后被耗光的,是他还是我!”
靳川的父亲虽然是公安处的副处长,可靳川向来瞧不起搞公安的人;或许正因为他父亲的职位,他才把搞公安的不放在眼里(别说小小一个派出所所长,就连王局长他也可以使唤)。当他听说八哥曾向冉晴光送五万块钱被拒绝的事,他就尤其看不起冉晴光。他觉得一个人连钱也不知道要,无疑是愚蠢的。说穿了,八哥团伙又不是你冉晴光到东城的时候才形成的,你只需不让那个团伙发展壮大,控制他们不做出杀人放火这些过分恶劣的事情就行了。一个聪明的公安领导,一定会有意在自己的辖区内留下一块毒瘤,有了这块毒瘤,你就不断的有事做,不断的有成绩出来,也因此会不断的受到上级和百姓的关注;一旦把毒瘤割掉,你就无所事事了,就成为被遗忘的人了。再说,毒瘤给身上的好肉挤出的是毒,给病菌挤出的却是奶;那可是营养丰富的奶汁,为得到那些奶汁,做一做病菌又有什么关系呢?在社会这个庞大的机体当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病菌的,有资格做病菌的,永远只是极少数。
那天夜里,冉晴光一直跟大堂经理聊到夜里十点半过,话题都是冉晴光挑起的,说的都是扯南山网的闲事,没有中心,毫无主题。
这样,在十点半之前,凡是想进来在女人身上买欢的,都知趣地撤退了。
第二天,冉晴光又在差不多的时间到了塞纳河。靳川依然不在场。不过他这次是有意回避。
第三天,靳川终于早早地来大厅等候冉晴光,冉晴光也按时到来了。冉晴光紧紧地握住靳川的手,说靳老弟,很久不见你的面了。靳川疑惑地看着冉晴光那副亲热和高兴劲儿,但只疑惑了不到半秒钟,就以同样的热情把冉晴光往包间里拥。可冉晴光不去,他说:“我就喜欢在你大厅里坐坐呢。”
靳川觉得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气,可冉晴光却稳如一堵墙。其实冉晴光也就1米7的样子,身材也不粗壮。靳川只好听任他坐在前两天坐过的位置。靳川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过去陪坐。没过多久,又有一些车开来了,然后又开走了。靳川冷着脸,给大堂经理使了个眼色,大堂经理会意,站到门外去了,凡是看见人来,他都把他们往里面请,如果是来喝酒的,品茶的,唱歌的,都昂首挺胸地进来了,如果有别的想法,都一面往大厅里瞅,一面讪讪地离去。
这让靳川异常恼怒,他没把冉晴光陪到底,就借故出门,亲自登门找王局长去了。
“你为啥派个铁脑壳来南城当所长?”
王局长似笑非笑,抽了张纸巾抹脸上的汗(无论春夏秋冬,他红润的脸膛总是潮乎乎的)。他听出靳川口气中抱怨的意思,甚至也听出了威胁的意思,可是他不怕。靳川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王局长却还在抹脸。他女性一样精巧的动作,还有他那红润得像要浸出血来的胖乎乎的脸膛,都让习惯留大胡子、总是把半边衬衣扎进裤腰的靳川厌恶。他更加厌恶的是,这个很听话的王局长怎么突然变了态度!……
王局长终于不再擦脸了,很细心把粘在脸上的一小片纸巾拈去,才说:“现在是非常时期,找个铁脑壳去,是你的福份。”
靳川手一摊:“我已经好几天做不成生意了,还福份?”
王局长变得严肃起来了:“小靳啦,‘天上人间’出了那么大的事,各级领导都很重视,在这节骨眼上,我不派个过硬的人去整治一下,怎么得了?我已经听说这几天冉晴光到你的地盘上当灯泡,我暗地里为你高兴呢!你想想,要是哪个记者钻进了塞纳河,将你的事情捅出去,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我跟你父亲是老交情了,我的任务至少要保证你不出事。你小靳那么聪明的人,我的这份苦心未必你理解不过来?你要是连我也不相信,可以去找你父亲,让他给你出出主意嘛。”
“老交情,球!”出门之后,靳川出声地骂,你不过是一条狗,有什么资格跟我父亲成老交情?……
过后他果然去找了他父亲。他没想到父亲的说法跟王局长是一样的,而且口气更加严厉。
平时,靳川没把公安放在眼里,现在才发现,没有公安的支持,他做那生意就寸步难行。
他也想过给冉晴光送钱,可是他心里很抗拒。自己的父亲是堂堂的公安处副处长,他却要去给一个区区派出所所长送钱,这世界简直是乱套了。他抗拒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害怕冉晴光不收。从八哥的情况看,冉晴光肯定是会拒绝的——但八哥算什么东西?他不过就是个地痞流氓,被冉晴光拒绝他脸面上能承受得住,我能承受得住吗?
靳川觉得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冉晴光继续去塞纳河当灯泡,靳川心一横,赶走了那些“洋妞”,将塞纳河娱乐城改成了“四季春酒楼”。此后,他碰上冉晴光,连招呼也不打。
而且他也再不到王局长家里去了。
成雨比冉晴光小九岁,是个漂亮、亲切而持重的女人。嫁给冉晴光之前,她是梧桐区某印刷厂职工,论长相,她是印刷厂里的一枝花,但亲切持重的态度把她的美丽掩盖了,人们谈起成雨的时候,无论男女,都或多或少地产生出谈论自己姐妹的感情。由于此,她从技工校毕业分到印刷厂将近两年,都没有人去向她求爱。她老家在天生市辖区内的宣汉县城,离市区只有三十公里,且是高速路,按有些人的说法,在市里一踩油门,车头就撞到宣汉的奶膛了,但成雨回去的时候并不多,她父母更是从来没到市里来看过她。十多年前,老两口就在宣汉城开了家面馆,面馆里的一切事务,成了他们最贴近体肤也最贴近心灵的日常生活,不要说来市里,就是去县城外的清溪河边散散步,也觉得花费时间。主要是不习惯。一脱离了面馆里的气味,他们就觉得不习惯。成雨找不到男朋友,她母亲也不能帮她——在宣汉那个地盘上,凭多年来建立的老关系,母亲倒是能够帮她一下的,但成雨已经到了市里,再怎么说也不愿回县城去找个丈夫。
她成为冉晴光的女人,完全是一种偶然。那是她有一回得了阑尾炎,住进了市医院,在医院里她认识了一个因糖尿病住院的老妇人,老人很喜欢成雨,成雨那副对谁都温和不争的模样,天生就是给人当女儿的;当老人得知成雨既没婚配也没恋爱,立刻来了精神,凑近成雨的耳边,悄声说:“我认识一个警察,相貌可能配不上你,年龄也比你大好几岁,可人是一等的好人!”说罢,老人咧着嘴,竖着大拇指。
成雨脸上起了红晕,这红晕既有少女样的羞怯,孩子样的天真,又有一种逆来顺受的宽厚。她比老人先出院,离开医院时给老人留下了电话,老人出院的当天,就通知冉晴光和成雨去她家见面。不到半年,他们就结了婚。办证之前,冉晴光对成雨说:“我身上有病,一直没告诉你。”成雨很吃惊,问什么病。她吃惊并不是责怪冉晴光瞒着她,而是为冉晴光担忧。冉晴光说:“我有肾囊肿,虽然不要命,却也根治不了。”成雨听说不要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激动得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这时候冉晴光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找了一个多么好的女人。
成雨把丈夫当成大树上惟一的果实,自己的心血、智慧和忠诚,都献给这枚果实。她什么都听丈夫的。当儿子冉成鸣出生后,冉晴光说:“你的工资那么低,请个保姆又花钱,再说保姆不一定带得好孩子,你干脆辞职算了。”
尽管成雨并不想辞职,但她没说一句反驳的话就依从了。何况丈夫说得也在理。冉晴光的老家远在河北(他是去西藏当几年兵后分到四川来的),父母已经去世,他家的亲人不可能来帮他们带孩子,成雨的亲人同样不可能,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
开始一段时间,虽然围绕儿子有忙不完的活,成雨还是觉得寂寞。不过久而久之也就好了。儿子上学后,她本来可以再找个单位上班,可这时候她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废人,一旦走出家门,如果不去商场,不去菜市场,不去找那几个牌友,就不知道干什么了,也不会干什么了。好在这时候冉晴光已有了一定的地位,住的房子比较宽敞,他一个人的收入也足够一家人花销,成雨在生活方面没有什么可忧虑的,就铁了心当一辈子职业太太。
成雨不像她经常接触的那几个职业太太,她们对梧桐区乃至整个天生市官场的动态那么敏感和关注,成雨不敏感,也不关注。她只关注自己的丈夫。冉晴光去草尾湖跟八哥斗法,事前事后冉晴光都没告诉她,她是从媒体上,确切地说是从媒体披露的八哥的供诉上知道了这件事情。她感到恐惧,连日噩梦相续,直到开了公判大会,八哥被押解到位于宣汉县境内的大路沟监狱服刑,她才慢慢的平静了。她的一切都是丈夫的,丈夫又有多少属于她呢?丈夫身上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她无法把握的!对此,她没有怨言,因为丈夫做的每一样事情,都做得像个男人。她熟悉的那几个牌友的男人,总是把一半的才能用来自欺欺人,把另一半才能用来为这种欺骗进行辩护。她的男人不是这样的。
冉晴光调到南城,天天去塞纳河耗的那段日子,成雨明白丈夫又在干一件大事。干这件事是看不见血的,但可能伤得更深。
有一天,她提醒丈夫:“万一靳川陷害你怎么办?比如说他要是在茶水里或者香烟里给你加了什么,使你昏迷过去,再把你搬到床上,在你身边安插一个小姐……”
冉晴光瞪大双目看着妻子。冉晴光的眼睛很小,但特别能聚光,看人的时候,黑亮的眸子特别具有穿透力。
“说得好!”他对妻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