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明天去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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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成雨什么也做不了,只捂着胸口等丈夫回来。

她丈夫冉晴光到局里开会去了。

今天可不是一般的会议,今天的会议将决定冉晴光能不能升到副局长的位置。

冉晴光是四川天生市梧桐区南城派出所的所长,他从三十二岁当所长,管了北城,东城,然后到了南城,年龄也从三十岁到了四十七岁,头上浓密的毛发都差不多掉光了,露出一大片腊黄色的头皮了,如果这次还当不了副局长,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吃罢早饭,成雨刚把丈夫送出门,她的心里就发慌,慌得浑身痒,连骨头里也痒。她想出门找人打麻将,可是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几个麻将客都是老熟人,同时也跟她一样,因为丈夫在市里某部门任了个一官半职,就辞掉工作,在家里当起了全职太太,表面上成天都在麻将桌上混,一副慵困多情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其实她们对官场的兴趣大于对麻将的兴趣,敏感的神经,就像埋藏在地下的电缆,延伸到了城市的角角落落,市里随便哪个要害部门有了风吹草动,都会在她们的中枢神经里引起振动。如果这时候成雨去找她们打麻将,屁股还没坐稳,她们就会问:“晴光这回有戏了吧?”

成雨该怎么回答呢,她当然觉得丈夫应该有戏,可万一没有怎么办?这是很难说的,上两次公安局换届,大家都认为晴光有戏,结果第一次没动他,第二次把他从东城调到了南城,要是这次又把他从南城调到西城呢?

东西南北,冉晴光几乎走遍了,就差一个“中”了。

再坐不了中,这辈子就只能眼睁睁划上句号了。

冉晴光的心里很不平衡。在系统内,谁都承认他的胆魄和能力,有次开大会,局长当着全体干警的面,号召大家向冉晴光同志学习。对此,冉晴光觉得自己受之无愧。

这是不需要证明的,只要看看他的几次调动就清楚了。

他由北城到东城的时候,东城正有一个黑社会团伙,老大外号八哥,手段极其毒辣,闹得人心惶惶,年轻女人一到天黑就不敢外出。冉晴光去东城上任的当天,就去会了八哥手下的老二老三,他只对两人说了一句话:“去告诉八哥,就说从今天开始,东城的治安归我冉晴光管理了。”对冉晴光的大名,八哥当然早已知道,他去北城任所长之前,北城是典型的烂摊子,几个西瓜贩儿,欺行霸市,还有一批地皮,就像《水浒传》里面的牛二一样,走到哪吃到哪,从来不付一分钱,冉晴光上任不到两个月,那些家伙就都变成良民了。

八哥听了老二老三的汇报,知道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对手,沉吟良久,冷笑着说:

“老二,你去对姓冉的说,今天晚上,我要在草尾湖跟他单独会会面。”

草尾湖位于天生市西南郊三公里处,由于旁边有家殡仪馆,白天去哪里游玩的人极少,更不要说晚上了。老二去把话递给冉晴光,不敢久留,撤身就走。他并不是怕冉晴光,而是听了八哥的话,连他自己也感到身上发冷。

老二的步态有点微跛。这是因为他被切掉了一根大脚趾。那是去年春天,八哥命他晚上带几个弟兄去抢一家烟酒店,守店的是一个患着哮喘病的老人,当他们破门而入的时候,老人明白肯定是八哥一伙人来了。这伙人成了悬在市民头上的一把刀,令人谈之色变,他们抢劫时,被抢者稍有不从,就砸毁店子,还把人打得缺脚断手。老人不怕挨打,就把抢店里的东西。这是女儿的店子,女儿两口子都没工作,去外地打了几年工,好不容易挣下一点钱,又去银行贷了款,才开了这家烟酒店。老人知道跟这伙人是说不清道理的,他只是卟嗵一声跪了下去。

老二想,我父亲也是这么大年纪了,我父亲也是体弱多病。于是他猛然间有所触动,不仅没抢一分钱,也没拿一条烟、一瓶酒。

回去之后,八哥说:“老二,按规矩,要剁掉你一根指拇的,念你跟了我这么几年,再说剁掉指拇今后做事也不方便,就免了;但规矩不能不要,你就用一根脚趾代替吧。”

老二知道这时候不能求饶。在八哥面前求饶,就等于是火上浇油。八哥最鄙视的,就是求饶的男人。老二抽出匕首,自己切断了一根大脚趾,八哥当着他的面,挑去那根脚趾的趾甲盖,再清洗干净,丢进了他喝的药酒瓶里……

冉晴光听了老二带来的口信,眯着眼睛,目送着老二离去的背影,掂量八哥那句话的份量。

下班的时候,他给妻子打电话,说他有公务要办,不回去吃晚饭了。然后,他去离派出所不远的小店里吃了碗热干面,接连抽了几只烟,就朝草尾湖走。他没要所里的车,也没坐出租车,而是步行去的。到草尾湖边,已是残阳如血。他前后左右察看了一下,在乱草丛生的湖边选定一块石头,就腰板笔挺地坐了下来。

晚霞横躺在湖面上,深灰色的天空沉入湖底,缭乱的草影,还有各类昆虫飞翔跳跃的身姿,都在他面前演奏着生命的欢歌,展示出无比的生动。在他背后几十米远处是一座名叫莲花山的土丘,丘上果木成林;斜前方就是殡仪馆,叹息生命逝去的哀乐声断续地传过来……

冉晴光坐到天黑透,也不见八哥的影子。但他没离开,直到的月亮升起来了……月亮升到中天了……时间已过半夜,殡仪馆的灯光也次第熄灭了,还是没什么动静,他才站起来,拍一拍坐得发麻的屁股,朝湖里撒了泡尿,点上一根烟,步行回家。

那天晚上,八哥事实上是去了的,他身边带着五个人,天黑前赶到了莲花山。对这次约定,八哥觉得有两种可能,一是冉晴光根本不会去,他相信,就算冉晴光生着豹子胆,也是不敢晚上单独去草尾湖跟他会面的;二是冉晴光会去,但一定带着荷枪实弹的干警。八哥猜想第二种可能性最大,他的手下也是这么估计,劝他不去算了,但跟强硬的对手爽约,不是他八哥的风格,哪怕刚走拢就撤退,也不必须去。为防万一,他让跟去的人都带上了凶器。

结果他发现,冉晴光不仅早就来了,而且明明白白只有一个人!

周围是否有埋伏,那是一看即知的,紧靠水边的湖岸围了芭茅、野蒿之类的乱草,乱草之外就是光秃秃的石骨子坡地,要想把人藏下,只能借助草丛,可草梢没有丝毫压伏的迹象,证明无人。会不会埋伏在殡仪馆里呢?八哥经过分析,觉得也不可能:如果是那样,冉晴光会坐在靠近殡仪馆的地方。他故意离殡仪馆那么远,就是要向他八哥表明:我是一个人来的。

那一刻,八哥受到极大的震动,他匐匍在地上,摸着地上干硬的黄土,听着穿林而过的风声,觉得黄土和风声都带着冉晴光的硬骨。当天色黑透、月亮还没出来的时候,他的手下请求出击:也不干别的大动作,就是给姓冉的一点颜色。八哥说:“蠢猪,他敢一个人来,还怕你给他颜色看?”手下说:“那就弄死他。”八哥什么也没说,只是咬了咬牙。他咬空牙也像嚼着湿牛皮,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这么咬牙,就是教训手下人的前兆。再没一个人敢开腔了。

没见过八哥的,以为他这么心狠手辣的一个人,一定生着凶相,其实他是一个不满二十八岁、相貌英俊且文质彬彬的小伙子,他对手下的威慑力不是来自外表,而是浸透到他血液中的胆量和残忍劲儿。

那天夜里,月亮出来不久,八哥朝手下挥了挥手,悄悄回城去了。

以往,八哥跟派出所打交道,首先是来硬的,硬的不行,再来软的。软的就是送钱。他这回也如法炮制。两天之后,八哥让老二带着五万元现金,再去求见冉晴光。

冉晴光微笑着摸了摸那一沓百元大钞,对老二说:“我以为八哥是个聪明人,哪知他自己把罪证送上门来。不过这点罪证说明不了多少问题,我还是希望他能够主动来向我交代。”

然后,冉晴光把钞票重新装进信封,往老二面前一扔,说:“拿回去吧,谁都需要钱,你们也需要钱。但钱要来得正当。如果这笔钱不是通过正当手段得来的,就请八哥暂时放着,不要乱花,否则,将来要他交出非法所得,又交不出来,那事情就更麻烦些了。”

老二还要说什么,但冉晴光已点上一支烟,猛一口就抽掉半支,黑乎乎的烟灰先是疲惫地弯成一个弧形,然后无声无息地瘫软到地上。老二不敢多言,拿着信封就走。

老二汇报情况之后,八哥陷入长久的沉思。以前那些所长,硬的打不通关节,软的必能打通,正由于此,他的团伙才能存活这么久。他没想到冉晴光软硬不吃。

他打心眼里敬佩姓冉的。

三天以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八哥带着他几个得力干将,去找冉晴光投案自首……

这件事情,在整个天生市引起轩然大波,冉晴光也被市里的媒体称为孤胆英雄。

冉晴光很自豪。他自豪的不仅是得到了百姓的认可和上级的嘉奖,还因为他从精神上征服了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且保住了那个人的性命:八哥本应该吃枪子儿,由于是主动投案,被判了无期。

可是成雨却很忧虑,成雨说:“在这件事上,你得罪的人太多了……”

冉晴光将右手的食指放在嘴唇上,制止妻子说下去。他懂得妻子的意思。八哥进看守所后,把什么都交代了,其中包括他给梧桐区公安局某些人送礼的事情,而这些人,有的是副局长,有的已到市公安处任职,事情败露后,虽然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处分,却都没被撤职,这就意味着,在冉晴光未来的道路上,已经横亘着几块大石头。对此,冉晴光不是没有想过,想起来也让他心寒过,但他最后还是鼓励,既然干了某一个职业,就要对这个职业具有起码的忠诚。同时他也相信,只要把工作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份上,就不愁得不到重用。

那一年,冉晴光获得了天生市优秀政法工作者,还获得了国家公安部颁发的二等功奖章。在天生市公安系统,他是惟一获此殊荣的人。他想自己应该顺理成章地被提拔,可领导亲切地对他说:“你还年轻,还要经受磨砺和考验。”他想领导的话是对的。他所从事的工作是维护社会秩序,就更应该懂得遵守秩序。他所维护的,是社会的外在秩序,但社会还有内在秩序,这内在秩序就是任何人要想飞黄腾达,都必须要经历一个过程,这就像走路,五十里之后才会有百里。他相信自己现在至少已走过七十里了,离目标不会太远了。

但让他意外的是,跟他一同被提升为所长、业绩远不如他的何大坤,却在那次换届中当上了副局长。

他从那时候就开始不平衡。

又过几年,局里进行了第二次人事调整,结果副局长一职依然没有他的份,新任局长姓王,王局长对他说的话,跟老局长是一模一样的,连说话的口气和姿态也是一模一样的:“你还年轻,还要经受磨砺和考验。”但那时候冉晴光已年过四十。对官场中的男人而言,四十岁是一个宿命的年龄,在你面前,明明白白停靠着一条船,你能挤上船去,就能大展宏图,要是错过了这条船,可能就永远也见不到彼岸的风景了。可王局长还说他年轻呢。

不过他也认了。虽然已明显出现秃顶的迹象,但他精力充沛,的确也说不上老。就再等一等吧,冉晴光想。他也只能这么想。恰恰因为他只能这么想,才致使他心里越来越不平衡。

那情绪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带着锐利的锋芒,一寸一寸地往他的皮肉里扎。

好在他的工作又有了新的调整——从东城到南城。

去一个崭新的环境,总免不了事务缠身,这有效地遏制了他恶劣心绪的蔓延。

可领导派他到南城,并不是让他来休养生息的,而是让他来啃硬骨头的。南城被老百姓称为天生市的红灯区,各类娱乐场所大眼瞪小眼地紧挨着;这些娱乐场所都是很富有生命力的,就像蓠蓠原上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而且它不会像原上草那样一岁一枯荣,只要短暂的“打击”(即他们所谓的“野火”)过去,它又会生意盎然;更何况梧桐区南城的娱乐场所,根本就没被“野火”烧过!这是因为市公安处靳副处长的儿子靳川来这里开了家夜总会。

靳川的夜总会名叫塞纳河,虽地处偏荒,却打出国际气派,在里面出入的,还真有一些金发碧眼体壮貌美的花魁女郎,尽管有人说那金发是烫染的,碧眼是点了某种眼药水造成的特殊效果,但依然吸引了一掷千金的官场和商界人物。他们宁愿信其真不愿信其假。凡去过一趟塞纳河的人,遇到信得过的朋友,都乐滋滋地讲述自己猎洋艳的经历。

有了靳川的庇护,南城的娱乐场所都利用女人大把大把地捞钱。他们本以为可以这样捞一辈子钱,谁知祸从天降:有一天,省城一家大报突然登出一篇长文,撰文的就是该报记者,不知他什么时候潜入到天生市梧桐区来的。记者在文章中说,他那天夜里去“天上人间”娱乐城,发现有卖淫嫖娼现象,就拨打了110,二十多分钟过去,110才有车来,可警察不是立即上楼检查,而是站在大厅里,跟大堂经理闲聊,抽烟,聊了近十分钟,楼上的男男女女都整装而出,警察才上楼去。其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查出来,等他们走后,消失了的艳妆女郎又重新归位。

——关键问题是,在离“天上人间”不到200米的地方,就是烈士陵园!

报纸出来不到半个钟头,王局长就接到市公安处李处长的电话,要求他严查此事。李处长也是刚刚受了省厅领导的电话批评,显得格外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