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这件事,我受到的伤害让我铭记了相当长的时间。他有肉吃,刺激了我,让我沮丧,却没伤害我,可他竟把那么好的东西吐掉,还故意吐给我看,还说难吃!几年过后,我去县城读高中,某个周末,一个初中同学来找我。他在另一所高中念书。吃中午饭时,我给他买了份烧白——我自己只打了份小菜,虽然那时候生活条件好些了,但一次买两份肉,对我而言还是极大的奢侈——刚吃一口,他就不停地哈气,说他妈的咸死了,要把人咸成盐肉了!然后把烧白全都刨进垃圾桶。看着他筷子捣动的样子,我就想起了蒋贵,并且从此再不跟那个同学来往。
如果,当时我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斗争蒋贵和他母亲,受到的伤害就不会那么深,可我想的不是这个。我完全忘记了他爸当过白军,他妈是地主,我只把他当成了一个正在吃肉的人。
我真希望找个人倾诉。跟父母是没法倾诉的,他们都太世故。我第一次命令蒋贵跪在院坝中央动耳朵之后,父亲打了我一顿,打得极狠,先用铁火叉打屁股,然后用棕绳将我两只手腕合在一处,吊在房梁上。为此他找了个借口,我把邻居家的南瓜叶当牛草割掉了,邻居破口大骂,骂声一起,父亲就开始打我。其实我知道他不是为这件事。我父亲偷过队里的麦子,也偷过别人自留地里的青菜,那时候偷盗是每个人都干的,算不上耻辱;至于咒骂,肚子都填不饱,还怕骂?父亲打我的真正原因,是他觉得我不该以那样的方式对待蒋贵。父亲每次赶场回来,只要碰上蒋贵,蒋贵都接过他的背篼,不管背篼有多沉,他都送到我家的街檐上,水也不喝一口就离开了。我父亲就被这些小恩小惠收买。我不是怕父亲,而是看不起他,心里有了想法,根本不屑于给他说。
至于那些和我年龄相仿的伙伴,除了听我号令,还能出什么主意呢?
真正能把我的话听进去,并且能给予我切实帮助的人,只有桂东风。
可是桂东风现在不在村里了。他连续三年都没考上初中,他爸只好为他另谋出路。当时,公社成立了一个川剧团,要招人,桂东风就进剧团唱戏去了。剧团不是随便就能进的,他爸给剧团领导不知送了多少只鳖。他爸喜欢钓鱼,也喜欢捉鳖,放暑假后,大热的天,他扛着钓杆,提着麻袋,下到河底,从早钓到黑。他随身带着一只盐罐,将钓到的小鱼剖开,抹上盐,摊在石板上烤,勿需多久,肉就烤熟了。鳖是很难钓到的,只能捉,到傍晚时分,鳖们从水里警觉地爬上来,闻到人的气味,又迅速钻进沙地里,一般人认不出哪片沙地下有鳖,桂东风他爸却一认一个准。
他说人也好,动物也好,都有自己的路,把路给堵死,他(它)剩下的本事就是乖乖地听你安排了。遇上变天的时候,他可以几袋烟工夫就捉上半麻袋鳖。他是有名的好吃嘴,钓再多的鱼,捉再多的鳖,都一个人吃独食,一次吃不完,就养在缸里,下次再吃。可为了儿子的前程,他忍痛割爱,很长时间都没喝过鳖汤了。桂东风进剧团后,一个月也难得回来一次。听说他在里面刻苦练功,既练嗓子,也练腿脚,他爸给我们上课,经常说到他,说现在的桂东风,一个扫堂腿能放倒四五个壮汉。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我的脸上就发烧,烧得脸皮能卷起来。我一边发狂地妒嫉他,一边又从骨子里依赖他。
离开了桂东风,我是什么事也干不成的。
但我不甘心就此罢休。
说起来,这还得感谢桂东风他爸,也得感谢粘在墙上的喇叭——我家的喇叭被我划烂后,父亲又去领了一个。犯这么大的错他也没打我,把蒋贵叫到院坝中央动耳朵,他却把我打那么狠!——是他们帮助我醒过神:不对呀,贫下中农都穷得舔脚板,蒋贵哪来的肉吃?
这天清早,天还没亮明白,我站在自家街檐底下搓眼睛,看见王大爹提着裤子往茅坑跑去了。他家的茅坑挖在屋后的虚楼底下,需从院坝边下二十余步石梯才能过去,于是我去院坝边等着。王大爹回来的路上,神态庄重,目光深邃,因为他马上就要去敲木梆了。
我拦住他,王大爹,我给你说个事。
啥事你快说。
我打断或者说破坏了他敲梆前的情绪,让他明显有些不耐烦。
蒋贵哪来的肉吃?
王大爹亮了一下眼睛,你看见他吃肉了?
我看见了。
他笑了笑:那不是肉。
没等我作进一步说明,他就进屋去了。
接着梆声响起。梆声和往天一样沉醉。
身为队长,对我反映的重要情况如此轻描淡写,让我既迷惑又震惊。
我分明看见蒋贵吃的是肉,淡紫色的瘦肉,他竟然说不是肉!
多年以后我才慢慢领悟,王大爹跟蒋贵一样,在村里是很孤独的。他们身份上是敌我,其实互为知音,互相欣赏。我甚至怀疑,蒋贵把未出世的木梆藏进山洞,王大爹也是知道的。这可以从王大爹的死得到部分证明。王大爹虽然很年轻的时候腰就得脊椎病佝偻了,但他的身体一直很好,除胃差一些,让他早上去茅坑时闹出特别大的动静,真说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毛病;他连感冒也很少得。可是,土地下户不需要他敲梆之后,他就明显老了一层,主要是腰,很厉害地勾下去,仿佛以前佝偻的程度,是为了让他有足够的高度能够敲梆,现在不敲梆了,也就没必要保持那种高度。尽管如此,他的身体依然是结实的,他知道,虽然木梆不再敲响,但除他之外,这村里还有一个人,不需要敲,也能听到木梆发出的乐音。可那个人抛下村子进了城,他一走,王大爹一下就不行了,别说像往常那样上山锄地,就是在院坝里挪动几步,也气喘得像要把肺吐出来。又过几年,有人找到了蒋贵藏在山洞里的木梆,就在将木梆的残骸和那窝老鼠一起烧掉的当夜,王大爹过世了……
王大爹不支持我,我只有去找小伙伴。
我以庄严的口气向他们宣布,你们知道不,蒋贵有肉吃!
谁知那几个瘦猴一样的家伙听后,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说,我们知道,蒋贵早就给我们表演过了。
表演?
他吃的是松树皮!
好几天来,我胸膛上都扣着一口铁锅,又沉又闷,现在这口锅揭开了,我听到血液奔流,感到呼吸畅快。但紧接着就是愤怒:蒋贵欺骗了我们。蒋贵竟敢欺骗我们!
我说,收拾他!
瘦猴子们把嘴合拢,积极响应。
这是我没有桂东风作后盾第一次跟蒋贵正面交锋,有些紧张,更多的却是豪迈。那天我领着四个孩子,在渠堰上把蒋贵拦住了。蒋贵喜笑颜开的。我说蒋贵,你还有肉吃吗?他说有啊,当然有,我正准备吃呢。说罢从荷包里掏出一片来。那真是老松上的皮,只是剔掉了最外面一层,看上去跟瘦肉相似。我暗自高兴,说你快吃啊。他嘴一张,将松树皮塞了进去,舌头搅来搅去的。他搅舌头的时候就打算走,可是我们不让他走,我们说你必须把它吞下去。他的舌头又搅了几下,说吞了。其实没有吞,我们谁都看出来了,因为他的腮帮是鼓着的,说话口齿也不甚清楚。我往前一站,像画报上那些小闯将一样,握着拳头说,你休想骗我们,快吞下去!蒋贵看着我,那眼神里的乞求,我是今天才读懂的。我说快吞啊,要不然,今儿晚上就斗你妈,连着你一起斗,从天黑斗到天亮,让你一直动耳朵,把你的耳朵累死!让你妈先跪柴块,再跪弯刀!蒋贵的脸皮绷紧了,如同一块橡皮筋被猛地一收。随后他的嘴噘了几下,脖子伸了几下,说真的吞了。我不信,要他张开嘴。他把嘴张得不能再大了,我凑过去,看到了颤动的舌根,也看到了黑洞洞的喉咙,的确没有松树皮。
他说相信了吧?
我笑起来。我一笑,伙伴们也跟着笑。
蒋贵再次把我们逗乐了,他像英雄似的,手舞足蹈。
我们给他让开路,他乐颠颠地回家去了,一路还哼着歌。
从那以后,蒋贵每次碰见我们,都自觉地把松树皮吃进肚里,吃一片我们不笑,他就吃两片、三片,最多一次吃了七片。他跟我们说话,总是满口的松油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