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潜伏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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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他这次外出,是去南方某城开一个全国性的中学教育会议,与会者不是中学教育界的专家和全国著名的特级教师,就是把学校办得很成功的校长,总之都是有脸有面的人物。整个新州市,只有三个校长去了,分别来自新州市高级中学、新州市外国语实验中学和煤电一中,高级中学前面已经说过了,校史有八十年,实验中学是七年前由市政府投巨资创办的,请的是外籍教师教英语——尽管那些外籍教师都是到湖北神农架或秦巴山地作短期旅游的,旅游兴致消退,他们就走人,因此每隔些日就换个教师,若无新的旅游者,外籍教师就断档——学校里有一幢螺旋形大楼,打的招牌是“国际留学部”,看看这架势,足以把人吓死的!而煤电一中算什么?创办只有五年,上头的老板也不过是煤电集团公司,马校长却得到被邀请的殊荣,使他显得格外兴奋(正因为兴奋,他才例外地赦免了周佩然),尽管下午才到家,他却毫无倦意,焗过油的背梳头在灯光底下闪闪发亮。

马校长首先抒发了自己的感情,他说同志们,我这次出去,乘坐了海陆空交通工具,饱览了祖国的热带风光,见识了神奇的异域风情,尽享了奇特的佳肴美味……

有了这几句开场白,会场上发出“哦——哦——”的欢叫声,只有那些家境贫寒拿不出孩子高额书学费的教师,才在心里愁苦,他们知道领导出差也好,旅游也好,吃饭也好,洗脚也好,都是算作教育成本的。

马校长抒发完感情,就接触正题了。接触正题的马校长,就变成了平时惯于黑脸的马校长。他五十多岁年纪,松弛的脸部有进入老年的明显迹象,一黑下来,就带着威严。他说同志们哪,以往我们坐在井底,看到簸箕那么大个天,就以为天只有那么大了!——他停顿了老半天,脸越来越黑——这次我出去才发现,天大得很,大得你们想都想不到!特别是听了专家和几个特级教师讲课,我受到的启发,怎么说呢,简直是刻骨铭心,如雷贯耳,脱胎换骨!人家备课有备课的规范,上课有上课的绝活!……比如某某特级教师,给我们上了堂示范课,是鲁迅先生的《孔乙己》,人家一进来,就让我们眼前一亮:他穿的是孔乙己穿的那种破长衫!你们看看,这有多创新!……

马校长还讲了许多,都到十一点过了,他才这样结束: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着手整顿,认真学习别人的经验,使我们再上新台阶!当然,这事得有人来开个头,做个样板,我下午回来的时候,跟校党组几个同志研究了一下,决定由杨同光老师来做这个样板。

点到杨同光的名字时,他像被针刺了一下。

他的脑袋一直是昏昏糊糊的,一直在想跟妻子吵的那场架。

因为有些别的事,马校长是过了两天才召见杨同光的。这正是时候,因为他岳父送过来的三千块钱,现在又完了。他跟妻子吵过那场架后,直到今天早上两人都没说过一句话,今天早上赵新华去医院之前,她才不得不说了:大妈帐上的钱又光了哟。她说得很细声,完全不是她平时说到钱时的口气,而杨同光希望她大声一点,希望她臭骂他一顿。可是她没有。杨同光也细声问,这么快又光了?赵新华说你以为三千块是啥?人家不管有用没用,什么药都往里面塞,每加一次药就收一次治疗费,来查一次房,问两声病情,都是加到治疗费里面去收的,人家的脚步是金子打的,嘴巴是金子打的,浑身上下都是金子打的,你那三千块钱顶屁用!赵新华说着这样的话,声音依然是很细的。杨同光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的肩头,对不起新华,杨同光说,对不起。赵新华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什么也没说就出了门。

那天杨同光骂她的话,真是伤到她骨头里去了……

马校长的秘书小苟来叫杨同光的时候,杨同光疲惫得眼皮直往下吊。他随小苟往校长室去的路上,双手使劲地搓脸。他想用手把脸上的倦意搓成碎渣,让春天的风吹走。

马校长延续了刚从外地回来时的好心情。白得像是没有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让他那双长得很美的老年人的眼睛,熠熠生辉。杨同光刚进去,他就说杨老师啊,你肩上的担子重呢,你一定要把这个头给我领起来啊。杨同光说,马校长,我尽力而为。马校长说不是尽力而为,是必须做到!这次,我们去参会的三家学校的校长来了个君子协定,就是大家齐心协力,把新州市的高考成绩推到一个新的台阶上去,去年新州市在全省数第七名,如果说前五名是第一集团军,新州就只能算第二集团军,我们的意思是,通过我们自己的努力,带动新州市尽快冲到第一集团里去!事情办成了,就是大家的功劳。当然啦,这有很多工作要做,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学习别人的经验,形成整体优势,因此我们三家校长在飞机上就定了下来:三所学校的高三老师互相听课,互相切磋,而上第一堂公开课的,大家都推举杨老师你呀!

杨同光说行,什么时间上马校长你通知我一声。

马校长见他回答得如此不在乎,知道他并没理会自己的意思,因而强调说,杨老师你要明白哟,你的这堂课,一定要全面体现我们这次出去学习的成果。

杨同光犹疑地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我们上课的目的,难道……

马校长的脸沉下去了,明显不悦。他说杨老师,你那天开会的时候没认真听我讲。

这倒没冤枉杨同光,他心里有愧,就不言语了。

我们上课的目的,马校长说,不要套话和大话,明确地讲,我们就是要让学生在高考中拿高分!说是让他们掌握知识都不行,让他们拿高分才是准确的,这个观念要扭转过来!

杨同光有些糊涂。

学生要拿高分,马校长说,当然首先是掌握知识,但掌握了知识却不一定能拿高分!

杨同光微微颔首,像点头又不像点头。

沉了好一阵脸,马校长才开通地说,不过没关系,我们把细则定出来后,你再照章行事就行了。但你心里先要有个准备,因为你的这堂课不能砸锅,你是我们学校的招牌教师,如果招牌教师的课逗人谈论,会影响我们学校的声誉。

马校长此前从没对杨同光说过这么重的话。

杨同光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硬撅撅地说,我知道了,马校长你放心。

我正等你这句话呢,马校长笑着说,我当然放心,不然咋会让你来呢。好了,去吧。

可杨同光却坐着没动,马校长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说杨老师还有什么事吗?

杨同光的脸胀得通红,嗫嚅半天都不说话。聪明的小苟看出他有私话对校长讲,就说马校长,我去办公室把文件整理过来。她出去后,杨同光才说,马校长,我大妈不慎摔断了腿。

马校长说我知道啊,好了没有?

杨同光说没有呢,去医院治了一个多月,糊里糊涂花了近两万块钱,一点效果没起。

马校长嗨了一声,说现在别说住院,就是吃药也吃不起。

杨同光说,马校长,我都借了八千块了,眼下又花光了。

马校长说,哦。

杨同光说,马校长,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学校能不能考虑给我解决一点……

说到这里,杨同光把眼镜取下来,用手指抹了一下镜片,又戴上,再取下来,再戴上。

马校长咳嗽了好几声,才带着思考的口气说:是这样的杨老师,学校这么大个摊子,不是这里用钱就是那里用钱,经费很紧张。你大妈又不是学校的职工,我找什么理由给她解决呢?哪怕我只在她身上支出三五十块,也必须给校党组和全校教职工一个说法对不对?

杨同光是鼓足十二分的勇气才提出那个要求的,而且他以为马校长会答应他,没想到结果是这样。他真有些无地自容。他说对不起马校长,我给你添麻烦了,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由于羞愧和激动,他声音又闷又哑,像突然间得了重感冒。

见杨同光已起身动步,马校长急忙过去,把他摁回到椅子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马校长就想借此机会,把想说的话说透。这样的话迟早是要说的。他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隔着宽大的写字台,上身尽力朝杨同光倾过去,声音尽量放小,说杨老师,我这个当校长的也有难处,你要体谅我……开始两年,给你分那么大的房子,大家没意见,现在,大家的意见就出来了。我这人说话是直筒子,我就明确地告诉你,陈子江的意见就很大。去年高考,他班上的成绩也是相当优秀的,这一点你要承认,但他现在还跟三家人合住一个套间。学校一直说集资建房,但全部精力都用来抓教学,老是腾不出手,这么一来,短时间内,陈子江他们还必须合住在那样的套间里,厨房、厕所、过道全算完,那套房也只有七十多个平米。关键是厕所只有一个,陈子江那老婆肠胃不好,早上起来上那趟厕所,简直磨死人!四大家人排起长队,在门口等,听陈子江说,有一次他老婆没抢到先,里面的人又拖拖拉拉地不出来,她在外面把裤带都解了,凄惨地高喊:救命啦!救命啦!

说到这里,马校长呵呵呵地笑起来。

杨同光的屁股底下像垫着蒺藜,身上潮乎乎的,但他一动未动,咧着嘴听。

陈子江提出这事的时候,马校长说,我很严肃地批评了他,我说你老婆在邮局分明买了一套大房子,不住,偏偏要到学校来挤!但陈子江也有陈子江的道理呀,他老婆在北城邮局,北城到南城,不管怎么说还是有段距离的吧,而学校的工作又这么紧,陈子江根本没时间跑,陈子江不跑,就只有他老婆跑——我们总不能让同一座城市的夫妻也常年分居吧?那太不人道了。我批评陈子江的另一点是,你陈子江在学校是单职工,人家杨同光是双职工,双职工的待遇当然跟单职工不同。可陈子江说,赵新华当时就是被照顾上来的,杨同光已经被照顾了一回,分房子时就不该再享受照顾。仔细想想,他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对不对?

马校长盯着杨同光。杨同光只是咧着嘴。

再谈到这次上示范课,马校长接着说,尽管另两位校长推举你杨老师,但最终决定谁上,还是由我们说了算,那天我们党组成员碰头的时候,竟然有大多数人主张让陈子江来上,他们的道理是,你杨老师虽然有很高的名气,但陈子江的名气也不低,他在报上发表了好几篇论文,再说他的职称也比你高,还有……杨老师你可能也听说了,邱董事长请了陈子江当他儿子的家教,这说明邱董事长是信任他的。你知道邱董事长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什么吗?

马校长的表情,是执意要杨同光回答的。杨同光只好说,不知道。

邱董事长说,我们看待任何问题,都必须站到一个高度上去,而最高的高度就是识别和利用人才!你听听这话,就知道他把儿子送给陈子江教,不是心血来潮对吧?

杨同光再也坐不住了,他说马校长,这次示范课就让陈子江老师上算了。

马校长把脸一扭:你这就不对了。你这分明是闹情绪嘛!我只不过是给你露个底,你明白就是了,不必挂在心上。示范课还是要由你来上的,哪怕党组的其他同志全都反对,可说到头还是我定板,我让你上你就上!

杨同光说我不是闹情绪,我是真心实意的,陈子江老师的确很不错……再说我大妈那个样子,虽然有赵新华服侍,可我也不可能不分心。

马校长把胳膊甩了一下,这个事就不要再说了,你闹没闹情绪未必我还看不出来。至于你大妈的治疗费嘛,马校长用指头敲了十余下桌面,说,容我跟几个同志商量一下好吗?

杨同光走了。

两天之后,大妈就从医院抬了回来。实在没钱了,呆不下去了。赵新华去找高院长宽限些日子,说学校在研究解决经费,但高院长避而不见,一个副院长接待了她,那副院长说等钱到手再送来也行嘛,反正又不远。幸好抬了回来,因为马校长在校门口看见大妈被抬回来的,还走过来问了几句话,却没说半句解决钱的事。他仿佛压根就忘记了那件事。

大妈被抬回家的次日,是高院长的女儿高倩来杨同光家学习的日子。晚上六点半钟,杨同光下班不一会儿,高倩就来了。每周的这一天,她都利用放下午学和上晚自习之间的这段时间,跟杨同光学数学。高院长的女儿和邱董事长的儿子一样,都在新州高级中学读书,一周七天,有三天都要“跑”家教,除杨同光这里,她还找了人学作文、学书法,星期天,她更是清早就出门,天黑才回来,去这家艺术宫学了舞蹈,又急急忙忙地赶车,去那家培训部学古筝、学英语,她像赶场子似的,早晨和中午两顿饭,都是去路边店里买便餐。现在,她都是初中二年级的孩子了,身体却像摊开的饼,眼里满是成人的焦虑。

身体的青春迟早会来,然而心灵的青春,还会来吗?

门开着,高倩站在门口喊杨老师,喊了好几声,杨同光也没答应。那时候他在大妈屋里,正在给迷糊过去的大妈按摩,但他是听见高倩喊的。赵新华在厨房做饭,也应该听得见喊声,赵新华也没答应。外面静了一会儿,然后喊声再次响起:杨老师,杨老师。怯生生的。杨同光慢吞吞地将大妈的被子盖好,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