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同光一整夜都没合眼,一整夜都在数着时间。他以前认为时间是像渠里的水那样往前淌,昨天晚上他才发现,时间跟空气一样,是弥漫开来的。这样的时间没法数,你把左手上的数清了,右手上的又漏掉了,漏得他觉得整个身子都湿漉漉的。
他起了床,去卫生间里弄出哗哗啦啦的一阵水响,然后走上阳台。遥远的天边,黎明静静地蛰伏着。没心没绪地扭了几下腰,他又回到卧室,说新华,今天我去医院看大妈,你别去了。他妻子赵新华那时候在摸黑穿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里,有一种对睡眠的留恋,可她是矿上来的女人,矿上来的女人都知道,丈夫都起床了,自己就不能赖在被窝里。哪怕昨天夜里两口子才吵过架。她说你这不是废话吗,你哪里走得开呢。
杨同光说我请假不行么。
赵新华脖子一挺,请假?邱董事长不是说今天送他儿子来吗,你请了假咋办?
黑暗中,杨同光锁起了眉头。邱董的秘书前两天打过电话,说今天来找杨同光,把董事长的儿子送过来,让杨同光为他补习数学。邱董掌管着新州市煤电集团公司,杨同光从教的煤电一中,就是公司属下的重点中学。邱董大会小会要求公司上下齐心协力,支持这所新生的学校,却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了新州市高级中学念书;那是一所老牌州立中学,有八十年校史。邱董很清楚,在煤电一中,除杨同光在所有人之上,整体师资无法与新州高中相提并论。
杨同光家里像开着小卖店,贩卖的货物就是他的数学知识。说是贩卖,其实收不到钱的,找他的家长,都是公司某重要部门的领导,他们把孩子送来,都不用现金支付家教费,只把自己收受的礼品,有选择性地转给杨同光,而那些包装豪华的东西对过日子的杨同光是没有用处的。赵新华曾经把礼品拿出去托店家卖过,店家一看她偷偷摸摸的神情,以为是她受的贿赂,便胸有成竹地杀价,外面标三五百的,店家却只给二三十,她稍微表示一点不满,试着还一个价,店家就把东西一推:拿走拿走,别处卖去!这样受了几次尴尬,赵新华也没了心肠,她说老子自己吃,我不相信我就吃不得这些贵重家伙!这时候他们才发现,那些表面光的货色,许多是送来的时候就过了保质期的。既然贵重,过了期也吃!遗憾的是,所谓鳖精、燕窝、雪蛤王,乱七八糟地往肚子里装了一大堆,杨同光和儿子还是那么瘦,赵新华的脸色还是那么黄,大妈的腰还是说痛就痛。
杨同光实在不想再收这样的学生了。他说今天去医院照护大妈,就有逃避的意思。
但他心里明白,他是想逃避也逃避不了。无论如何,邱董的儿子不能不收。
赵新华头也没梳,就进了厨房。不管起来得多早,如果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不是给家人做饭,她好像就不知道该干啥了。开灯的一刹那,屋子里唰地白了一下,白得空无一物,当一应物件从白光里浮荡起来,又都显得极不真实。赵新华正要开灶火,却对着灯光打起了呵欠,嘴张得很大,蚯蚓似的舌根也看得清清楚楚;舌根呜呜颤动着,像它也没睡醒,很不情愿这么早就被惊动。这个跟了杨同光二十年的女人,而今有了人到中年的体态,也有了人到中年的困倦和不讲究。但这些都是真实的,从头到脚,都没有一丝含糊,都与他的生活息息相关。
杨同光觉得自己真不该跟她吵架。
接连打了几个呵欠,赵新华说,那么大的事情等着,你还说去医院呢!
她说的大事,就是邱董事长的儿子要来的事。
对杨同光收那么多家教学生,赵新华也很恼火,挣不到现钱不说,还把自己儿子赶到学生宿舍住去了。家里只有两间卧室,他们夫妻一间,大妈一间,儿子本来可以睡客厅,可学生赶集似地来来往往,儿子没法休息。赵新华虽然恼火,骨子里却也感到这是件很体面的事情;她有时甚至主动去给某个当官的说,你家娃娃要是想补习数学,随时来找我们同光就是。对此杨同光很厌烦,多次叫她不要这样,可她就是不听。
早饭都是昨天买好的馒头,再加一个菜汤。赵新华把两个馒头和半碗汤留在锅里,其余的端到餐桌上来。那两个馒头和半碗汤,是留给儿子的。儿子就在这所学校读高二。杨同光把一个馒头抓在手里,手指轻轻用力,它就委屈地皱成一粒。这是张馒头的皮,没有肉。可儿子吃两个这样的东西,往往还剩。杨同光想起自己像儿子这个年龄的时候,给半桶猪食也能吃下去!现在的人真的是油水重了,饭量也跟着减小了吗?杨同光觉得不是。他们那时候,上课时间短,作业少,很大一部分精力,都在球场或学校后面的山坡上疯,而今的孩子,从早到晚没得个清闲,还是一把嫩骨头,就支撑着方向不明的未来了。儿子每次回家吃饭,都把瘦瘦的脊背弓起来,不说一句话,小老头似地咀嚼,还时不时地停下来,陷入沉思。
喝了一口热汤,赵新华说,你堂哥堂姐不管你大妈,你又不找马校长想想办法……
又来了。昨天晚上,他们的架就是为这事吵起来的,杨同光通夜不眠也是这么造成的。他本来就容易失眠——这学校没有哪个教师不害失眠症——加上吵架,就更没法合眼了。此时,他的眼里像塞进了什么异物,用手背搓,又用指尖抠。其实里面啥也没有。
他说我不是不想找马校长,关键是没理由嘛。
咋没理由?你自己就是理由!别人把你当个人物,你自己却把自己当成鬼!
每每说到这样的话题,杨同光就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他曾是上海某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校内一个闻名海内外的数学家教过杨同光,对杨同光给了一句评语,说他是能把数学当成音乐来做的天才。毕业后学校保送他读研,他拒绝了,让他留校,他也拒绝了,原因是他要回家乡照顾形单影只的大妈。他两岁那年父母就死了,是大妈把他带大的。把大妈接到上海去当然好,可上海寸土寸金,他们学校,双双都是博士毕业的夫妻,也只能跟人合住,想分到一套二三十平米的房子,不望断脖子根本不行,像他这种本科毕业就留校的,只能乞求于命长了。没房子住,就不能把大妈接到上海,于是他回来了。他的家在板凳山煤矿后面的山上,他便进了煤电公司,选择离家近的板凳山煤矿子弟校做了教员。在那里教了几年书,上海的那个数学家痛惜他的前程,特意写了封信来,邀他重返母校,跟他一起搞研究。那时候,他多么想听从老师的召唤,即刻飞回上海!当初离开上海的时候,感觉并不强烈,在四面环山的矿区呆了几年,他才知道上海对他有多么重要……可最终,他还是不得不再次放弃了。
赵新华似乎从来就不知道丈夫心头有这么一块活着的伤疤。
此时她说,虽然大妈不是学校的职工,可她当初是马校长亲自用车去接来的哟!一个农村老太婆,哪来那么大的面子?——这不都是因为你吗!
杨同光把掰下的一片馒头扔进盘子里,提高了声音说,你这是把我往哪条路上逼呢,总不能人家给了我一根竹竿,我就使劲往那竹竿上爬。
这根本不是爬竹竿的事!你为学校挣的票子,箩筐都装不下,难道一点要求也不能提吗?
她倒并没乱说。五年前煤电一中成立的时候,杨同光早已声名远播,学校选中的第一个教师就是他,马校长说,杨同光不是普通教师,杨同光是新州市数学科的旗帜性人物,有了他,煤电一中就有了招牌,就有了非同一般的起点。事实也的确如此,每年高考前夕,别的学校为想法保住自己的尖子生不被挖走,把脑壳都想破了,秋季招生的时候,为了拉生源,全校员工像拉客的小贩似的,站到马路上去,见到学生模样的人就下手,煤电一中作为一所新生的学校,却没有这么难堪,从很大程度上说,就因为有了杨同光的存在。
但越是这样,他越是不好提要求。何况校方给予他的好处已经够多了。由于学校初创,煤电一中的住房虽不像上海那么紧张,也好不到哪里去,别的教师都只能几家合住一个套间,只给杨同光分了套五十平米的房子。这是中层干部的待遇了。学校这样做,是要把杨同光的大妈安置下来,让他安心教学。马校长不仅亲自去把七十八岁的老人接了来,还把在板凳山煤矿后勤科当职员的赵新华调到学校总务处当差。
不想再提要求,可现实又摆在那里,如果不找马校长为大妈的医疗费想想办法,大妈很快就会被赶出医院。大妈是出门买菜时在楼梯上踩虚了脚,把左胯骨摔成了粉碎性骨折,在煤电公司职工医院住了个多月了,丝毫也不见好转……
见丈夫沉默,赵新华气哼哼的,又扯到了另外一个话题上:我开始认为你在给高院长的女儿做家教,医药费就收得便宜些,结果没那回事!
这话题太坚硬。灯光底下,杨同光的眼镜片发出乱石堆一样的冷光。
要是马校长不同意解决,赵新华以开导的口气说,邱董事长送他儿子来的时候,你还可以直接给他讲嘛,别的不说,让他叫高院长的指甲不要抠得那么深行不行?
杨同光细声说,医院是承包给高院长的,邱董事长管不了他。
屁话!高院长是从哪个手里承包的?没有邱董画押,他有资格坐在那幢大楼里赚黑心钱?你以为他把医院承包到手就不怕邱董啦?私下里,不知道把邱董叫老子还是爷呢!我听人说,他把医院百分之十的股份都给了邱董,邱董不出一分力,不出一分钱,只按月分红就是。
这事杨同光也隐隐约约听人讲过。
他说既然这样,找邱董有什么用?邱董巴不得高院长把指甲再抠深些呢。
不管咋样,找马校长也好,找邱董也好,你先试试嘛!赵新华忿忿地说。
随后她站起身,又说,找不找他们是你的事,反正又不是我的大妈!
言毕,她出门上医院去了。她疲惫的身影在走廊上一闪即逝。
外面天色未明。
两堂课下来,杨同光有种虚脱的感觉,他坐在藤椅上,将两条细长的胳膊支于桌面,闭着眼睛,左右两根拇指卡住太阳穴,一圈一圈地揉。越揉越觉得头晕,越觉得乏力。这是失眠带来的后遗症,更是即将要去面对的事给他造成的心理压力。从工作的角度说,煤电一中没有谁会认为杨同光也有累的时候。他上课极少板书,这节省了不少体力;他将两只手插进袖筒,背在背后——他手臂上的骨头仿佛特别软,背起来的手不是放在腰部,而是挂在肩胛骨下面,如一根灰色的藤条——在讲台上“说”课,再复杂的题目,他也只是“说”,而且话不多,总是那么三言两语,就让学生茅塞顿开。杨同光来之前,学生们谁也想不到数学竟是那么好玩,听他“说”课,仿佛既能闻到数学的气味,又能摸到数学的体温,因此学得轻松,成绩也相当好。学生学得轻松,教师自然也就教得轻松了。
大家认为杨同光不累,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不像别的教师那样随时面临被炒掉的威胁。
五年前公司之所以创办这所学校,是因为而今办学就跟卖煤卖电一样,是巨大的产业。该校首次教师大会,公司高层领导全都从北城的总部赶到南城的学校,挨挨擦擦地坐在主席台上,邱董事长声色俱厉,要求明年高考要一炮打响,在最短的时间内创出品牌和效益,便于向社会招收择校生。第一批从初一到高三的学生,都是从各矿子弟校选拔来的,教师也是。这是一场战斗,也是一场赌博,校方规定,各年级每周一小考,每月一大考,教师所任科目,只要连续两次大考在年级垫底,就放回原地,空出的岗位再从下面选人填补。校领导把这称为“动态组合”。煤矿子弟校都在夹皮沟里,一旦进城,就没有谁想回去,因此,手执教鞭的老师们,在讲台上,在办公室里,在家里,甚至在梦里,都在拼命。教师们成为台球,随时可能被同伴碰入深渊。他们要想留在台上,就既对同事设防,又把学生当成填鸭。
那届毕业班升学率并不高,但有个学生考上了北大——新州市只有两名学生上北大,新州高中和煤电一中各占一名——秋季招生时,煤电一中生意十分火暴。校方觉得,这都是“动态组合”的功劳,因此在每周一次的教师例会上,从晚上七点到十点,中层干部和校领导轮番发言,说的都“动态组合”,把教师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唯杨同光例外,他实在是太优秀了,那个上北大的学生,要不是数学得了满分,是考不上北大的。
谁都认为杨同光没有被炒掉的危险,但是,他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轻松。他的累在心里。当初在矿上教书时还好一些,自从来到煤电一中,大家的眼睛只盯着升学率,加上他又得了学校那么多好处,他就有如履薄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