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世界上的三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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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永远的男人女人和岳母 (1)

自从我跟冉冉正式恋爱之后,姜老师所做的努力,就不是将我和她女儿拉扯到一起,而是处处提防我们。我跟冉冉到山上玩雪她知道,我偷偷去冉冉公司她知道,那个星期六冉冉来我寝室,呆到凌晨四点才回家,她当然更知道。——

冉冉披着晨露进屋的时候,看到客厅里灯火通明,她以为整整一个星期不见人影的爸爸回来了,从过道拐过去一看,原来并不是爸爸回来了,而是母亲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母亲衣着整齐,神情严肃。这使冉冉大吃一惊。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看见女儿,姜老师站起来,威严地问。

冉冉没回答,进卫生间洗脸。

姜老师追到卫生间门口,喝道:我问话呢!

冉冉说,我们在看书。

姜老师呸了一声:想瞒我,呸!没看出来,真是没看出来……黄主任说田应丰风流,果然不假,可是你,我自己的女儿,我却没看出来!告诉你,我从十一点就在他楼下等,一直等到刚才。每隔几分钟,我就朝楼上望一眼,要是你们敢关灯,我会立刻冲上去!好在你们没关灯……没关灯又怎样呢?没关灯就能证明你们没干坏事吗?

冉冉将盆里的水一泼,进卧室去了,任随母亲说多么难听的话,也死不开腔。

姜老师一直骂到清早,才去买菜,提开水,然后早饭也没吃,气冲冲地出门办什么事去了。

上午十一点过,我去冉冉家,独自在家写小说的冉冉把这场风波告诉了我。

我感到说不出的恼怒。

此前,黄主任好几次得意洋洋地告诉我:姜梅对你越来越不满意了!我以为他别有用心,就不想理他,黄主任见状,以他特有的又规劝又嘲讽的语气说:你是跟她女儿恋爱,从理论上讲,女人比岳母重要,可经验表明,许多时候,你根本就分不清自己的角色,也就是说,你不知道自己男人的成分重还是女婿的成分重。接着他又说,田应丰啊,你不是想当作家吗,想当作家的人就应当明白,人真是不如禽兽的,异性的禽兽在一起,可以用它们的语言,讨论一些有关生存的严肃问题,人不行,在岳母的眼里,男女之间只存在性别,你娃娃懂吗?黄主任总是惯于这样胡说的,可我得承认,他的某些胡言乱语也具有一定的真理性……

我正想发作,姜老师回来了,她没有一句过渡性的话,劈头就问我:田应丰,你们昨晚上读什么书?我说,好书。她说,到底什么书嘛。我又说,好书。冉冉看了我一眼,见我神色不对,起身去了厨房,进厨房之后,故意咳嗽两声,是在提醒我别跟她母亲顶撞。姜老师加重了语气:管它好书坏书,总有个名字的吧?我怕冉冉受刺激,老实地把那本书的名字说了出来。接下来的事是我预料不到的:姜老师望着厨房,高声喊道,冉冉!冉冉出来了,神色很紧张。姜老师问道:田应丰说的是不是实话?冉冉点了点头。姜老师大怒:既然读的是好书,你回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跟我搭腔?怕露馅是不是?等田应丰来商量好了一起蒙骗我是不是?退一万步,就算田应丰说的是实话,可你们为什么干任何事情都不让我知道?!冉冉咬了咬嘴唇,妈,我们究竟干了些啥呢?姜老师怒气更大,历数我们背着她的若干次约会。我觉得当母亲的怎么能控制女儿跟男朋友约会呢,这简直不可思议。冉冉倒并没觉得不可思议,她以平和的声音说:妈,你那么忙,我又不常在家,哪有时间告诉你?再说,我们做的事情,又不关系国计民生,你听这些干什么嘛。姜老师瞪了瞪眼,冲进卧室,把门反锁上了。

冉冉再无心思做饭了,我和她坐在客厅里,相对无言。

好一阵过去,冉冉说,应丰,我们分手吧。

我正闷得发慌,听了她的话,想也没想就说,好,分手。

她说,让你受了这么长时间的苦……连我也受不了,别说你。我惟一的请求,是希望你原谅我妈,她的婚姻太失败了,甚至她的人生也是失败的。不是婚姻的失败造成了人生的失败,而是反过来。错误不在她从北京来了四川,而是她的心境,她总认为自己能够干大事业,是爸爸和我拖累了她,让她没能干成大事业。她就为这个折磨自己,也折磨我们……她之所以把我往婚姻的漩涡里推,是遵从习俗,更重要的是她希望从女儿的婚姻中看到另外的东西。其实,她对任何一种形式的婚姻早就不信任了,对男女之间的感情也早就不信任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拉了拉冉冉的手,起身走了。

几天之后,我到她们公司。寝室里只她一个人在,当她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着的是我,猛地将我抱住,差点把我憋死过去。

朱德庸说,离开岳母的惟一方法,是离开她的女儿。可是,我能离得开冉冉吗?

我没有离开冉冉,而且两人最终结了婚。

结婚之后,我们的生活似乎没有多大改变,冉冉还是去公司上班,每逢周末才回来,在她回来之前,我还是住在自己寝室里。但是,没改变是表面的,深刻的改变才是本质的。首先是人的情绪变了。没结婚的时候,哪怕两人天天在一起,时时在一起,彼此也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人,结婚之后,哪怕一年半载没在一起,也觉得相互存在于共同的空间,这种确定的空间感,让我们淡化了激情。我们被关进了樊笼,只要有食物,就是安全的,因此,我们有理由不急不躁,像所有胸无大志的人一样,悠闲地过着日子。我这些话,是从最严肃的意义上评价婚姻的,一点也没有贬斥婚姻的意思。我说过,我祝福天下所有结了婚的人,当然也包括祝福此时的自己。——其次是与岳母的关系。现在,岳母不仅是第三性别的人,她已经理直气壮地成为岳母了。

我跟冉冉都不是容易满足的人。当然主要是我,相对而言,冉冉比我平静,可她也并非平静得只会织毛衣。她根本就不会织毛衣,她的母亲从来没教过她女人的活。所以,我们醉心于笼子里的心境只不过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半个月后,我们就很不习惯了,这种不习惯渗透到了生活的细枝末节。举例而言,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于我们就相当不习惯。我们两人基本上都是从四五岁开始独睡一床,突然要两个人睡在一起,就别扭得慌。这不仅是心理上,还有生理上的。我们是冬天结的婚,窗外寒风呼啸,我们盖着单被,睡到中途却必被热醒。以前,直着睡也罢,斜着睡也罢,都有用不完的天地,现在可不行,稍一翻身,就碰到另一个身体。这另一个身体与你是平等的,他(她)有权利睡,你也有义务让他(她)睡好,因此,就不得不从熟睡中醒来,自觉地往旁边挪动。这真是苦不堪言的折磨!有天夜里,我醒过来之后,再也无法入睡,就把枕头轮着,坐了起来。我刚坐起来,冉冉也跟着坐起来了。黑暗中,两人一言不发。后来我打开灯,冉冉对着我笑,我也对着她笑。冉冉说,没想到结婚后还会遇到这么具体的事情。我说,怎么办呢?要不,我还是回自己寝室去?冉冉说,刚结婚就分居,不怕人谈论?

她的话让我觉得好笑。世间好笑的事情实在太多,没结婚的男女睡到一起,人们要谈论,结了婚的男女不睡到一起,人们也要谈论。

我说,干脆都到我那边去住吧,我的床宽大些。

冉冉想了想说,不成,我妈会生气的。这洞房是她为我们布置的,我们只不过住了两个星期就不住了,你叫她怎么想?

这的确有些道理,我不再多说,靠在床槛上养神。冉冉也是。我们就像两个沦落街头的乞丐。不过是一对幸福的乞丐。

我跟冉冉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因此,按照一般的规律,她怀孕了。我没想到怀孕会给冉冉带来那么大的变化,她居然不再写小说了,一心一意地培育着肚子里的小生命。我说,刚刚怀上,就累得不能动笔了?她陷入沉思,之后认真地说,我没那么娇气,我不是因为累才放弃写作的,而是为了他的未来。她指了指自己还是瘪瘪的肚皮。我说,他的未来?冉冉神色凄惶,黯然道:我不愿像母亲那样,为了自己想像中的光荣而蔑视爱……我宁愿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会爱的母亲……她哭了。无声地哭,眼泪静静地从她慢慢红润起来的脸颊淌下来。

其实冉冉是热爱表达的,她有那么多的感受,那么压抑的生活。她说,她读中学的时候就开始写作,不敢在家里写,只能在课堂上写,在课堂写了也不敢拿回家去,因为怕被母亲看见了;母亲并不是反对她写作,而是反对她文章中表现出的“灰暗的主题”。母亲自己的生活过得那么灰暗,但她从不正视这一点,就像她总是仰头走路一样,她认为自己的精神和理想是高大的。她宁愿相信口号而不相信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