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说,她念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参加了当地的中学生夏令营(营员是从二十多所学校选拔出的三好学生),回来之后,她一点也没有母亲期待的骄傲和兴奋,而是有一种无法排解的忧伤(冉冉说,在认识我以前,她总有一个毛病:越是应该快乐的时候,她越是感到忧伤),她就把这种情绪写了出来,放在自己的抽屉里,此前她还不知道母亲常常偷偷检查她的抽屉,直到母亲举着那篇文稿来骂她,她才知道有些心思抽屉也是锁不住的。母亲骂她不识抬举,说她根本就不配当三好学生,更不配被选去参加夏令营,骂过之后,还把她贴在卧室门上的三好学生奖状撕掉了……由于总在课堂上写作,她很难得把一篇文章写完过。她写作不是为了发表,而是为了诉说。当然,即使写成了一篇完整的文章,也不敢寄出去的,怕万一发表出来被母亲看见了。直到上大学之后,她才开始认真写小说,也才敢于向外投稿。她的小说晦涩难懂,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只有一个完整的气氛,她母亲虽然还是要尽量察看她发表的东西,但母亲只对明明白白的话感兴趣,因此就听之任之了。
冉冉曾经对我说,如果她不写作,她是活不到今天的。写作对她的意义如此重要,可是现在,她却为了还没成形的胎儿放弃了,让我心里很痛。
我说,你可以一面写作,一面爱孩子,两者并不矛盾,有些女人也这样做到了。
冉冉摇着头说,那是伟大的女人才能做到的,我是平凡女人……从母亲那里,我多多少少遗传了追求虚荣的心思……追求虚荣甚至比追求金钱还要可怕。它体现出的自私性更加彻底。追求金钱的人,只想快乐地过完一生,追求虚荣的人,却想永垂不朽。为了内心的需要从事一项事业,是可敬的,为了虚荣,而且因此把爱弄丢,就可悲了。
我不再说话。生活是女人的童话,女人是男人的童话。童话并不都是美好的,但它绝对以爱为基础。
怀孕两个月后,冉冉悄悄问我:告诉妈不?
这样的事情冉冉也要征求我的意见,是有道理的。自从我跟冉冉结婚之后,岳母就常常去我办公室。她想听到别人怎样谈论我,更重要的是查看我收到了什么人的来信,关键是有没有我前任女友的信。有一天,她还趁我不在的时候,跑到我寝室,不辞辛劳,把上千册书翻了个遍,终于发现有一本书上写着这样的话:“送给应丰。谦谦。”谦谦就是我的前任女友。这本书我在婚前就借给冉冉看过,冉冉也知道谦谦是谁,她还书的时候,还对我说,她的字写得真漂亮。冉冉的眼睛告诉我,她对谦谦的字是真诚的夸奖。冉冉说,她虽然那么爱我,可她没有嫉妒谦谦的理由,因为我跟谦谦恋爱的时候,还不知世上有冉冉。她还说,谦谦离开了你,是因为谦谦知道有个叫冉冉的人更需要你……可是,岳母找出这本书后,不由分说,就把谦谦落款的那页撕了下来。那天,因为冉冉回来了,我下班没回寝室,直接去了冉冉家,刚跨进屋,岳母就把那张已经揉得皱皱巴巴的书页狠狠地扔到我的脸上……知道了这些事情,你就明白,只要牵涉到与岳母有关的事情,无论巨细,冉冉都征求我的意见,是对我表示尊重。
冉冉这么尊重我,我当然不能不考虑她的心思。她这样问我,事实上是自己有了这想法。我说,告诉她吧,你是她女儿啦。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我不知道冉冉并没有告诉她母亲,因为有段时间,冉冉厉害地呕吐,岳母也看到了,我就以为她一定明白女儿怀孕的事情,谁知她根本就不明白,直到冉冉怀孕四个多月后,她才在某天吃饭的时候,惊奇地瞪着冉冉微微隆起的肚子,像发现了定时炸弹,筷子一戳,高叫道:怎么回事?我和冉冉都吓得一退,冉冉还差点仰倒在地。平静之后,冉冉说,怀了。岳母目瞪口呆,许久才问,哪月生?冉冉说,大概八月份。岳母啪地一声把筷子放在桌上,扳起了指头。一连扳了两遍,以不可思议的声音吼道:我要告你们!我要告你们!边说,边冲进了自己的卧室。
反锁上门之后,她还在吼:我要去告你们!我要去告你们!八月份生,就是说,你肚子里的东西才怀八个多月,八个多月能怀成一个娃儿吗?我要告你们!……
整个大院里,至少有一半人听到她的吼声。
冉冉面颊通红,手腕一翻,摔烂了一只碗。她从没有这么激动过。她朝着她母亲的卧室大叫大嚷:八个多月怀不成一个娃儿?还有七个月的呢!凡是当过母亲的人,谁不知道这个常识?你去告啊,去呀!让公安把我们两个奸夫淫妇抓走啊,你为什么不去?躲在屋里干什么?你往屋里钻了几十年,把爸爸逼得有家不敢回,家里只剩下我,现在多了一个田应丰,我们成了你的眼中钉,把我和田应丰抓进监狱,你一个人不就清净了吗?你快出来呀,为什么不出来!……
说到这里,冉冉开始用脚踢门,使劲地踢。
我立即去把她抱住。
女人真正发起怒来,劲头一点也不比男人小,冉冉挣脱我,边踢门边吼叫:自私!冷漠!我忍受你快三十年了,我本来准备继续忍受下去,可是你不仅侮辱我的人格,还想坏我的孩子!……把我抓进监狱我也要生下他!你打死我我也要生下他!他是我的,是我的!……
屋子里传来岳母的哭声。
冉冉继续吼叫:你以为你痛苦吗?你有资格痛苦吗?你配痛苦吗?一个从来不会爱的人,懂得痛苦吗?……
我把冉冉拉到客厅,将她摁倒在沙发上。
冉冉的裤管里涌出鲜血。
我一把抱起她,向医院奔去。
医生说,流产了。
冉冉昏迷过去。
医生一面为冉冉输氧,一面为她清宫。
当我把死人一样的冉冉背回家去,岳母早已从卧室里出来,见了我们,她跑前跑后地张罗,却绝口不问及孩子。
这一次,是我跟冉冉把门反锁了。我们都不是跟岳母赌气,现在,跟任何人赌气都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只是不希望别人的打扰。我轻轻地搂着冉冉,沉浸于共同的哀伤之中。
半年之后,我和冉冉辞职移居到另一座城市。
不到两个月,岳母就退休了。岳父还有两年退休,有理由继续往外面跑,家里无人听岳母的抱怨,她就寂寞了,终于给我们打来电话。
是冉冉接的。放了电话,冉冉走到我的书房,默默地坐着。我写完一个段落,转过头去看她,她正哀怨地望着我。我问她怎么了?她迟疑许久,才像一个胆怯的孩子,小声说,妈想来跟我们一块儿住。
我不言声。
冉冉以更加凄切的目光望着我,喃喃地说,妈妈……妈妈好可怜……
她的声音小如游丝,却穿胸透骨。
我说,让她来吧。
冉冉陡然站起来,抱住我亲吻我的额头,之后,飞跑到客厅打电话去了。
我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她的声音,她太激动了,声音很大。她说,妈妈呀,你来嘛,我和应丰都想你来住。爸爸那里你就放心,他身体好,加上他在家吃饭的时间也不多。你马上去买车票,明天就可以出发。买好车票给我们打个电话,到时候我和应丰去车站接你……
眼泪不知何时滑落到我的手臂上。冉冉是对的,她做得对。
打完电话,冉冉又跑回到我身边,抱住我的脖子,亲了我的脸,笑着说,亲爱的,男人、女人和岳母在一起,就是一个有了开始就不知何时终结的会议了。
我笑了,我说,你放心,我们一定把会开好。
说真的,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感谢婚姻,它让我认识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比我自己的世界更博大的宽容,更博大的爱。我也懂得了,只有通过爱才能够理解这个世界,也才能够整顿这个世界。
岳母来后,又开始了以前的日子,但是,大体说来,我和冉冉不会与她争执了。而今的岳母,抱怨的时候已经很少,她训斥我们,不再是抱怨,而是将她的失败当成了宝贵的人生经验,希望我们踏着她的足印前行。
但岳母有好心情的时候明显比以前增多了,每当这时候,她就让我们自个儿去玩。
得了岳母的允许,我总是和冉冉长足散步走到野外。
多么浩瀚的天空,多么辽阔的大地,我们手里玩弄着一颗小石子,与小草结伴,与飞鸟交谈。这样坐上一天半天,我们也不觉得是耽误时间。有一次,我跟冉冉细心观察着一只蚂蚁自救和被救的过程,那是一只红蚂蚁,腹部第二节几乎完全断开,伏在地上,缓慢地向前爬行,爬不上一厘米,又停下来。整整两小时过去,它的朋友们终于找到了它,将它团团围住,集体挥舞着前爪,似在庆贺,之后把受伤的蚂蚁举起来,快速隐没于草丛之中。蚂蚁是伟大的,坚韧顽强,热爱生命,团结互助。这几乎构成一种寓言。生活毕竟是美好的啊,好好过下去,不仅是我们的权利,也是我们的责任。辞职以后,我和冉冉一时陷入物质生活的窘境,但是,我们的精神却更加干净,度过这段难关,我们不凭借欲望,而是凭借双手。西方一些哲学家认为,创世纪的初期是无物质性的,后来精神犯了罪,失去了原始的纯洁,于是创造了物质,让精神借托形体在世上涤罪。既然我们都是有罪的,物质的意义也仅仅是涤罪的道具,我们就尽量简单,让自己的心灵靠近纯洁,皈依神圣。
天地是宁静的。宁静就是一种幸福。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是想起以前同住一个套间的朋友,贺大坤、张浦、夏波,我想念他们,寂寞而温暖地想念他们……
当然,冉冉与岳母之间也不是没有过激烈的争吵,那是在她过问冉冉什么时候怀孩子的时候。冉冉流产之后,我和她都不想再要孩子了,那个流产的孩子,那个从未见过阳光的生命,我们爱他,尊重他,所以才不想再怀孩子。但岳母希望我们尽快生一个孩子。年纪大了,她需要一个小孙孙抱在怀里,这种需要只有靠冉冉完成。每当这时候,冉冉就悲从中来,就要跟她母亲争吵,有时发展到歇斯底里的程度。
但是,不管怎样争吵,我和冉冉都知道,这个已经白发苍苍的老人,这个动作越来越迟缓的老人,是我们的母亲。
是的,她是我们的母亲,我们永远、永远的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