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们的恋爱关系在这简短的对话中就已经确立了,可那之前和之后,我们都没说过我爱你,或我要娶你、我想嫁给你一类的话,我们让两人的感情就像春风里的小草,自由自在地生长……
又过了些日子,某个星期二,人们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天地间一片苍茫。下雪了。好一场雪,比冬天的雪还要盛大!地上已积厚厚一层,新来的雪花,还在扯天扯地地铺洒。雪天是让人沉静的,再浮躁的人,也愿意在雪天里回归内心。整个上午,我一边干着事务性的工作,一边沉味于生活的美好。风吹进窗口,带进几粒雪花,突然袭来的幸福感,使我舒筋透骨。生活真是美好的啊,我们没有理由不热爱它,如果我只有半分的想像力,我愿意把它用来想像幸福!
下了班,我走出办公大楼,发现门外的雪地里站着一个女子,一身鲜红,带着风帽。这女子如此美丽,像雪野里的枫树。我正要走开,她却喊我了。
竟是冉冉!
从小到大,我从没觉得自己这样需要一个人。我快步向她跑去,问道,今天怎么回来了?她指了指天空说,这么好的雪。
我说,这里的雪不算大,凤凰山的雪才大呢。
她噘了噘嘴说,人家就是为了看凤凰山的雪才回来的嘛。
我高兴得差点儿就去拥抱她了。
她没回家,我也没回宿舍,二人在外面的小店里吃了饭,就往城南走去。凤凰山在城南两公里处。
四野无人。这是我们的天地。那时候,人是放纵的。在尘世之中,人们挤干了心灵的水汁,不让它舒张,可在这银妆素裹的雪野里,心灵就膨胀了,膨胀得空气的浮力也能使我们飞起来。我走在前面,拉着她的手,沿着石梯向山上飞跑。山并不高,我们只爬了半个小时,就到达平坦的山顶上了。冉冉把手袋一扔就倒了下去。她把我也看成了大自然,因而是无所顾忌的。她素面朝天,四肢摊开,像一片精巧的落叶。她说,人为什么要造房子呢,鸟儿在窠穴里是不歌唱的,它们只有在阳光和自由的风里才会展示美妙的歌喉……可是,人为什么要造房子呢……我被深深地感动了,不知道是被她的话感动,被她的姿态感动,还是被大自然本身感动,总之,我也倒了下去,任雪花飘落在我的身上。无边无际的静默之中,许多东西死去了,另一些东西却活了过来。我觉得整架大山是一只大鸟,正托着我们,在天地间巡游。这样的时候,我们无法不感谢大地和天空,无法不感谢这场浩荡的春雪。
冉冉问道:不想堆雪人吗?
我说,让雪人自己长起来吧。
冉冉心领神会,坐了起来。我也坐了起来。我们靠得很近。我们都没想到在身下垫些什么。雪下得更紧,很快在两人的肩上堆积了一层。那是大自然赐给我们的最伟大的肩章!我们成两个活的雪人了,但我们静穆着,只有眼帘轻轻闪动。突然,冉冉投进我的怀抱。雪花飞扬,使一片素洁的世界光彩夺目。我搂过她,她也紧紧地抱住我。我让她发烫的脸仰起来,我们就亲吻了。雪花在我们唇边融化,甜丝丝的。这是宇宙的精灵。我觉得自己的体内有一种东西在哔哔剥剥地爆响,闪烁着金色的火光。
我在冉冉的体温里认识了女人。女人是种上就能开花的植物,她们用花朵养育男人。
我把自己对女人的这种感觉对冉冉说了,冉冉流下了眼泪,她说,我那次去找你借书,本是为了报答母亲的,没想到为自己找到了最纯粹的感情……冉冉说你怪我吗?我真的能用花朵养育你吗?我给予她的回答是更加热烈地亲吻她。
从山上下来,冉冉直接回公司去了。
那个周末,由于我们提前半天放假,我有机会赶在冉冉回家之前去了他们公司。她给了我惊喜,我要回报她。我要让我们的爱情在惊喜中丰满起来。
走进公司大门,迎面是一座假山。养假山的池子里,同时养着十数尾红鱼。绕过假山,是一个广场,不大,却点缀出一种意象。雪后的太阳照耀着,格外温暖。我问在广场上烤太阳的老人,你们认识一个名叫冉冉的女孩吗?结果他们都认识,笑笑地问我找冉冉干什么。我满足了他们的好奇,说我是冉冉的男朋友。他们更加热情了,七嘴八舌地对我说,冉冉是多好的一个女子!把冉冉夸了许久,才给我指她上班的地方。我到冉冉的办公楼外等着。
不一会儿就下班了。看起来办公楼并不宏伟,哪来这么多人呢?人群如春汛时向湖泊里倾倒的鱼苗,有的骑车,有的步行,匆匆忙忙奔赴自己的生活。我的眼珠不停地转动,生怕在这些鱼苗当中漏掉了一尾名叫冉冉的鱼。可是,我的目光很快就昏花了,那些鱼变成了密密实实的箭,朝着各自的目标向前射去,形成了一条箭的河流。要是冉冉连寝室也不回,而是直接去公路上搭车走了,我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
正这时,身后响起吃吃的笑声,我转过头一看,冉冉把一只手放在下巴上,调皮地望着我。
我气得跺脚。本想悄悄跟在她身后,吓她一跳,再把她高兴死的,没想到易位了。冉冉说,她是从另外一道门出来的,她早知道我来了。我以为她是从窗口望见了的,她说不,是彭姨打电话告诉了她。彭姨就是广场上老人中的一位。冉冉说,彭姨的声音大得惊人,她把听筒都要塞进耳朵里了,还是被办公室的人听到了,彭姨说,冉冉啦,你男朋友来了,还不赶快下楼接!放了电话,办公室的人就取笑她,说冉冉看不起我们公司的人,给你介绍那么多都一口回绝了,原来是到城里找呢!与冉冉坐对面的吴晓得说,别人在城里也给她介绍了许多,她也没同意,不知道她这个男朋友多么英俊呢!
冉冉这么一说,倒把我吓住了。我一点也不英俊,前面说过,我是那种看上一百遍也记不住的角色,裁判仁慈一点儿,也只能给一个不太得罪观众的分数。我对冉冉说,这可要丢你的脸了,早知如此,就不该这么冒失。冉冉嗔我一眼,挽住了我的胳膊。见她这样,我也就做出男子汉的样子,直着腰,冷着脸,挎着冉冉,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她的寝室走去。
那个早让我耳熟能详的吴晓得已殷勤地把屋子打扫干净了,专候我的到来。可是,当我在屋门口出现的时候,她的眼神明显地黯淡下去。
她身材娇好,脸蛋圆润,装扮也很新潮,嘴角微微上翘,随时准备嘲讽人的样子。
我进去之后,她把冉冉拉到一边,瞟了我一眼,说:他的脸怎么有点歪?她根本没打算回避我,虽是小声在说,可足够让我听清楚了。我暗自笑了一下,拘谨彻底消失。冉冉明白我听见了吴晓得的话,看着我做了个鬼脸。吴晓得又对她说:冉姐,我本来准备为你操持一顿饭的,现在可没兴趣了。冉冉一点也不着恼,笑道:随你的便,愿意一起吃,就好好地呆着,不愿意,就滚得远远的。吴晓得说,我可真走了,我还有个约会呢。她向冉冉扬了扬手,说了些拜拜,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消失在廊子上了。
冉冉闭了门,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问道:生气了?我大笑起来,我为什么要生气呢?像吴晓得这么真挚坦率的人,世间已经越来越稀少了,我几乎喜欢上了她的性格。冉冉见我确实没生气,说,那是一个疯女子,一生追求的,就是漂亮男人,这公司里,不管是谁的男朋友或者丈夫来了,她都要去看看,如果长得帅,哪怕她刚刚跟女主人争过架,也立即和解了,又是帮人家扫地,又是帮人家烧水;要是帮不上忙,就没完没了地找男人拉话。因此,她的名声很不好,都说她淫荡,那些有一个漂亮男朋友或丈夫的女人,都提防着她。
我对冉冉说,你找一个不漂亮的我,原来是为了免除后顾之忧?冉冉皱着眉头,做出气坏了的样子。我刮了一下她的鼻梁,她终于笑起来,在我身边坐下,接着她开始的话说:其实吴晓得一点也不坏,她的心地很单纯,不过就是喜欢漂亮男人,真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复杂。可惜的是,她分不清哪一种男人才是漂亮男人,有些男人,有一种寂寞的美,这种男人,只有少部分女人才配欣赏。我搂住她说,女人也是一样。冉冉道,我们是不是有互相吹捧的嫌疑?两人笑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