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以为白花花对那件事很在意呢,没想到她忘得那么干净!这么长时间的担惊受怕,原来只是杯弓蛇影。
日子在半岛上流淌着,无声地继续着。不要说一个白定喜进了监狱,就是一个大人物死了,生活也会依照自己的规律行进的。时间一久,人们连议论白定喜的兴趣也没有了。君坝中学伙食团里的师傅,还是说他们的荤段子,还是开那些刺激人分泌霍尔蒙的玩笑。由于解除了心灵上镣铐,高见明仿佛获得了新生。获得新生的人会加倍积极地投入生活的怀抱。跟齐利芬她们打情骂俏的时候,高见明特别能放得开,都放开到不怕白定玉听见的程度了。可食堂的男男女女,一起打十年八年的交道了,谁不知道他惧内呀,就算你嘴巴比鸭嘴还硬,屁股还是松的,就算有女人把舌头喂到你口里,你还是大气也不敢出的。去年他跟齐利芬斗气,还以为他养了小情人啥的,事实证明他没有。他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食堂里谁都敢这么量他。有天张大强说,哎,这人啦,活那么几十年就成一把灰了,出来是一个屁蛋子,死去是比屁蛋子还小的灰,这就叫一辈子!齐利芬说,只要你有狗胆,就可以活两辈子、三辈子甚至更多。
高见明说,嚯!齐利芬把飘到眼前的头发抿到耳根后面,以见过大世面的样子说,嚯啥嚯,本来就是嘛,人家说跟一个人睡是活一世人,跟两个人睡是活两世人,你懂不懂?张大强豁开大嘴,笑得前仰后合,他抽旱烟,牙齿又黑又烂。笑得眼泪出来了,张大强才问齐利芬,你活了几世人?齐利芬说,那你别管,反正我比某些人强。她说的“某些人”,大家都知道指的是高见明。虽然几个人的家庭都还算和睦,真正“活过几世人”的,也不一定有几个,但在场的,女人不怕家里男人,男人不怕家里女人,只有高见明怕老婆,于是他自然成为被调侃的对象。
你看看人家!张大强望着高见明说,人家还是女将呢,女将都不只止活了一世人,你这当男将的,脸往哪里搁?只有把腿叉开,放到那下面去算了!高见明脸一红,大哥没说二哥,你也跟我差不多!你跟我比?张大强嘴一咧,他的嘴一咧开,好像满脸都长着牙齿,我二十郎当的时候,去重庆码头干搬运,晚上没啥事做,就睡妹子,那几年我睡了多少妹子,说出来把你娃吓都要吓死!除了高见明,大家的兴致都分外高涨,非要张大强说说是怎么睡的。张大强难得充当一回主角,就点上旱烟,慢条斯理地讲。从勾引妹子讲起,一直讲到从租房里把妹子送走,讲得有鼻子有眼,还能让人听到妹子的浪笑,闻到妹子裙子底下的气息——让你不得不信。
大家边听边笑,高见明也笑。但高见明笑得很勉强,因为他心里失去了平衡。他实在没有过张大强那样的经历。不要说去重庆孟浪,就是西浦镇的吊脚楼也没去过。
之后的好几天,食堂里都是关于“活了几世人”的话题。这让高见明失去了话语权。在一个群体当中,失去话语权是很难受的,何况是在那个方面。在有些男人那里,是把“那个方面”的话语权看成与男人的尊严一样重的。张大强终于抓住了高见明的软肋,显得特别的兴奋。自从讨论“活了几世人”,他的地位明显提高了,他把高见明的位置抢了,成了两个女人注意的中心了。既然抓住了人的软肋,总是要捅一捅的,不捅一捅手就发痒。这天张大强说,见明,像你那样,一辈子只搞一个女人,连男人都没变全!
当着两个女人说这句话,这句话就变成了一把刀子,把高见明挑得鲜血淋淋。
他正在做包子,他捉了一撮馅,使劲往面皮里一摁,绷着脸,鄙夷地说,大强,你在重庆码头睡的那些,也配叫女人?那是鸡,不是女人!要睡就睡正经女人!她对别人正经,就只对你一个人不正经——那才是本事!
食堂里哑静了。七双眼睛都瞄准了高见明。齐利芬走过来,踮起脚在高见明脸上批了一下,又上上下下地瞄了他好几眼,不错呀,小伙子乌龟有肉在肚里头呀!你倒是给我们说说,那个在你一个人面前不正经的女人像个啥样子?
高见明特别地注意到了张大强。张大强豁着嘴,脸上讪讪的。高见明心里痛快极了。他这时候的感觉,大概跟武川抓住二妹的时候差不多,醉熏熏的。于是他就开始讲那个女人。他讲得很模糊,也很抽象。但他透露了一个重要细节:那女人的唇上长了一颗痣。
他本来不打算说那颗痣,可不说心里就发哽,哽得他很不舒服。他要说出来才舒服。他不仅要让张大强们相信,还要让自己相信:我真的跟那个女人睡过。
传言比风还快,比水还汹涌。只是它不快在表面,更不汹涌在表面。确切地说它是埋伏在地下的根,向四面八方辐射,一夜之间就把松散的土块窜成了一个整体。当它牢牢地抓住你也抓住别人的时候,你根本就说不清它是从哪里来的,同样说不清的是它将把你带向何方。
高见明真有本事啊,他竟然套上了差不多比他小一倍的黄花女!
这样的话是长腿的,在半岛上狂奔乱跑,迫不及待地要让所有人知道。如果有不够聪明的人问那黄花女叫啥名字?——这还用问吗?叫白花花呀!
是谁第一个将高见明抽象的描述整合成白花花的,就像传言本身,无据可考。
白花花突然之间成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邻居们有事无事来跟她说话,只是跟她说话的时候,都离她至少有两米的距离。以前那些和她抱着肩膀说体己话的姐妹,同样要保持这个距离。这是可以全面观察人的距离。目光的重量,不放在白花花脸上,而是放在她的肚子上。男女之间有了那事,女人的肚子当然是很要紧的了望站。夏天都来了,半岛上生机勃勃,这份生机是丰沛的雨水给的,是充足的日照给的;日照时间长了,太阳的热力也增加了,白花花只穿了一件衬衫,衬衫紧紧地贴着身体,巴心巴肝地顺应着白花花优美的曲线。她的肚子还是那么扁,扁得像飞机场。
于是有人说,我看没那么严重,即使她跟高见明搞上了,也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搞了大半年,她的肚子还是瘪的呢!当然,这样说话的都是些老妇人,老妇人见识短,以为男女干了那事,就一定会怀孕。她们立即遭到了嘲笑:如果干了那事就怀孕,镇上那些鸡生的崽子怕都要把吊脚楼压塌了!现在的人,别说有办法不怀孕,还有办法把破了的那层膜修起来呢!还有办法将女变男或者男变女呢!不过就两腿之间的那点事吗,那点事再复杂,也复杂不过神舟五号!老妇人们心想,对呀,是这么个道理呀,那白花花平时对人那么礼貌,看上去那么守规矩,谁知她是做给人看的,其实她是一个烂货,是一条夹不住的母狗!大家都意见一致地鄙薄她了。集体的鄙薄。大家说那家人也真是配神了,一个成了劳改犯,一个成了烂货。
白花花对此毫无知觉。她母亲也是。流言都是这样的,别人都知道了,当事人却被蒙得严严实实。毒蛇都咬到白花花的心脏了,她见到人还在笑。白花花的微笑是很动人的,不是一下子就笑圆,而是让嘴唇和两腮慢慢往后展开,如水波荡漾。自从哥哥进了监狱,白花花虽然朝人笑得更勤,也更卖劲儿,但不是微笑了,而是轰的一声,不留余地,仿佛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大家都看出来了,她是希望以此告诉别人一些什么东西,其实多么笨拙,你内心的自卑自贱,你的惶恐和忧伤,包括你对哥哥的痛,比不笑的时候还裸露得充分。白花花自己也意识到了,但她不得不这样做,你能叫她怎么样呢,愁眉苦脸?伤心落泪?要真是如此,就一点指望也没有了。许多时候,强撑起来的自尊也比自甘堕落强。
那毕竟是一种自尊啊,机会成熟,它就会拯救你的……以前白花花这么笑,别人也会顺着她笑,还把同情压下去,不让白花花看出来。他们把白花花当成一件可爱的瓷器,生怕碰碎了她。现在不一样了,白花花笑的时候,人家就斜着腰身,抱着手臂,眯着眼睛审视她,骨头里还冒出许多泡泡,每一个泡泡都是一句咒骂:母狗!贱货!你要是跟一个离了婚或者死了婆娘的人乱搞,没人管你,而白定玉还是高见明的老婆啊,她还是鲜鲜活活的一个人啦,你就那么不要脸,疯疯癫癫地去占了定玉的床!这种违反道德的行为,半岛人是不能容忍的。一个被同情的对象突然遭恨,那恨就加了倍。白花花觉察到了这种种异样,但她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有一天,她路过一家人的门口,看见女主人在用指甲剔牙,问了声:秦大娘吃了啊?秦大娘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呸的一声,朝白花花的方向吐出一泡带着青菜屑的浓痰,然后闪身进屋,重重地将门闭了。白花花怔怔的,眼泪都差点下来了。他们到底看不起我们一家,家里出了劳改犯,谁看得起呢!
说到底,她还是不知道为什么。
人们痛恨着白花花,又同情着白定玉。恨有多深,同情就有多深。白定玉跟白花花一样,也是毫无知觉。还是那个秦大娘,觉得这事如果不向白定玉捅破,白花花势必还要跟高见明乱搞,白定玉势必还要吃亏。这是不行的,别人受得了,她受不了。于是,秦大娘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去了白定玉的家。白定玉不喜欢秦大娘,白定玉是很爱干净的人,身上利利索索,家里也收拾得亮亮堂堂,而秦大娘从来就没把头发弄光烫过,脖子上黑黢黢的,像一辈子没洗过澡,秦大娘的家到处都是煤屑和稻草,凳子上、灶台上甚至腌泡菜的坛盖上,随时都有红白相间的鸡屎。
因为不喜欢秦大娘的龌龊和邋遢,白定玉没把她让到屋里坐,而是让她坐在地坝坎上说话。两棵李子树果实累累,在她们头顶青青绿绿地悬着。秦大娘问,定玉,这些日子见明还好吧?白定玉觉得好笑,心想她今天哪来这么好的兴致,突然关心起高见明来了?白定玉嘴角翘翘的,半嗔半笑地拖长声音说,好哇。秦大娘肿泡泡的眼皮一沉,细声道,定玉,你要把见明管紧些!白定玉这方面的神经是很敏感的,她不笑了,她说秦大娘你啥意思?还啥意思呢,秦大娘口气里洋溢着深切的关爱,见明跟白家那小贱人搞到了一起,你还打闷葫芦!白家那小贱人?这半岛上就算姓白的最少,除了白定玉娘家,就是白花花兄妹。白定玉怯怯地问,你是说……秦大娘将大腿一拍,裤子上的灰像虫子一样扑,扬声道:白花花呀!
白定玉眼前发黑,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但她打心眼里是不相信的,白花花叫她姐,她叫白花花妹,两人见面的时候虽然不多,一见面就像嫡亲姐妹似的,再说白花花看上去又那么单纯,这怎么可能呢?可另一个声音又在促使她相信,她想起去年贺一秀莫名其妙送来两包盐的事,想起高见明让她送几斤肉去的事,想起白定喜判刑后高见明独自去白家走动的事,想起高见明要把白花花介绍给她表弟的事,当然更想起一段时间里高见明在床上不尽心的事……这个狗日的,他不仅跟野女人乱搞,还让我在他们之间牵线搭桥呢!
她没管好心的秦大娘,站起来就往学校跑。
高见明带领一个班的学生到前河对岸背煤去了,不过张大强、齐利芬他们都在。见白定玉那副要飞起来咬人的样子,大家一下子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箭已经射出来了。张大强们默不作声。白定玉是存不住气的,她说大强哥,高见明经常跟你下棋,你晓不晓得他跟白花花乱搞的事?几个人沉默得更紧了。张大强带着沉痛的表情摸出一袋烟来,点上之后才说,人家倒是在这么传,可你定玉要长脑壳,不要轻易相信,就算有那么回事,男人到这个岁数,去外头浪一浪也没啥大不了的,见明那人我了解,他浪不出几滴水的,我敢说要不了多久,他的心就会收回来,他还是装在你瓶里的,他还是你白定玉的水。
这话说得绕来绕去,但中心思想却像音乐会上的枪声,又突出又尖厉又特别的震撼人心。
白定玉并没兑现她的誓言把高见明咬断。那东西不仅用于排泄,还是命根,哪能说咬断就咬断啦。白定玉没那么糊涂的。但她也不能委曲求全地跟高见明继续过下去,她是有洁癖的人,不要说高见明跟白花花上过床,就是跟一个仙女上过床,白定玉也觉得脏。那东西脏了,浑身也就脏了;这种脏类同于化学污染,表面上溜光水滑,却是藏着毒的。白定玉以前嫌秦大娘脏,谁知秦大娘跟她丈夫比起来,不知干净到哪里去了。秦大娘的脏是农业污染,看上去不入眼,但没毒性。白定玉要跟高见明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