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愿意,当然也就算了。不过白定玉心里还是有些堵,她认为贺一秀母女不识抬举。高见明不这样看,他有一种躲藏起来的快意,白花花没跟一个人,那么白花花就不属于任何人,真要说她属于谁,就只能是属于他高见明了。可问题也出来了:白花花不谈对象,不嫁人,对高见明就永远是一个威胁。在镇上鬼混那个脱了裤子撵老虎的家伙,高见明打心眼里怕他。
雪花白茫茫的,扯天扯地又安安静静,天地间只有雪花在忙碌,天和地都已经睡了,睡得那么深,好像一万年也不会醒。三条河倒是没有结冰,但无法看到它们的流动。冬天是让大地孕育的,孕育伴随着沉思。石头、泥土、河流还有枯索的野草,全都变成了思想家。半岛也蛰伏起来,寂静得能听到咝咝咝的落雪声。打破这寂静的,除了耕牛偶尔发出哞的一声长鸣(它们觉得自己闲得过久,有些不好意思,长鸣一声,是告诉主人:我并不想清闲,我随时准备着听从你的使唤),就是学校的读书声。读书声在雪原上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特别的让人感动。
就是在这样的雪天里,西浦镇上出了一件大事。
那是一个冷场天。小镇上的冷场天比村子里还寂寞,村子里的人互相窜门,围成一大圈烤火,烧煤的把炉火烧得发紫,烧柴的则把青冈棒架得重重叠叠,青冈棒的火性一点不比炉火软,能把脚上的胶鞋烤流,把前胸的衣服烤糊,把脸上烤出红疙瘩。村里人那么节约,但有人来家里烤火,是从不吝惜煤也不吝惜柴的。镇上就不行了,镇上的人不窜门,镇上的人要是不做生意,就白天黑夜地将门关着;村里要是刮大风,也将门关着,但它只挡风不挡人,不管是谁,只要想进哪道门,用力一推就是了,跟风一起卷进去之后,再返身把门关上,主人也才认清是谁,立即起身让座,镇上能这么推别人的门吗?别人的门里藏着隐私!不知为什么,乡下人好像没有隐私,只有城里人才有,而镇上人是把自己看成城里人的。何况那么大的雪呢。雪在青石板街上铺得很厚,偶尔被人踏过的地方,是一个连一个深深的洞,仿佛从这个洞里钻下去,就能钻进阴河里。青石板是山里的灵物,凡有灵性的东西都是浸水的,比泥土还浸水,雪花没光顾的暗角,也被浸湿了。满街满巷都是湿漉漉的。连人们家里也弄得很潮,悬在头顶上的灯泡或灯管,蒙着一层惝恍忄兄迷离的雾。
这镇子好像死去了。
不过有些地方很活跃。那就是茶铺子。茶铺子也闭着门,里面却是烟雾腾腾,麻将声声。
白花花的哥哥白定喜在镇东的二妹茶馆打麻将。
二妹茶馆规模很小,布置却是一流的,每张茶桌占据一个包间,地上不仅铺了毡子(镇上人称地毯),安了空调,角落还放了张竹床,供赌客随时躺卧休息。这可不是一般人来的地方,这里只招待上等赌客;所谓上等赌客,就是给茶钱时气派,而且不打小牌,都是豪赌。输赢多了,店主“二妹”抽的成自然就多。二妹是清溪河上游的黄金镇人,黄金镇并不靠河,商贸相对疲软,她就独自来了西浦开茶馆;二妹可不是什么姑娘了,是三十岁的妇人了,但胸脯挺得又大又圆,特别是那个嗲劲儿,一般的姑娘还比不上呢。
凡来这里的赌客,她都视之为亲人,甚至视为亲夫,在身上又是拍又是打又是掐的,兴致来了,还在赌客脸上亲上一口,亲得特别的响,因此叫“打啵”。某个赌客需要了,将脸一侧,招呼道:二妹,打个啵。二妹立即放下手中的活,五指叉开,在身体两侧一扇一扇地过来了。要是某赌客输了,输了一局又输一局,输得眼球都往外鼓了,二妹就来安慰,主动去他脸上打啵;这时候是很危险的,赌客可能给她一记耳光,打得又狠又绝情,同时还要骂声“晦气”。挨了打的二妹,依然是笑着,依然说着俏皮话,只是眼泪已经满上来了,她忍着,一直跑到卫生间才流出来。来这里打牌,是真资格的宾至如归。如果只有快乐,而不是想高兴就高兴,想发火就发火,那怎么叫宾至如归呢?
白定喜倒是从来没打过二妹。来这里的赌客基本上是固定的,算来算去,也就只有白定喜没打过二妹。按经济实力,白定喜不应该到二妹茶馆来,可他不仅来,还常常来,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武镇长的公子武川常常来。武镇长来西浦镇本是带着锻炼的目的,迟早是要回县上任职的,他老婆也没弄来,却把儿子弄来了。儿子读过自费大学,但按武镇长的说法,那大学是白读了,球毛也没多长一根。武川从小就是天棒锤,武镇长怕他在县城犯事,就特意把他弄到身边,目前任西浦镇派出所副所长。白定喜曾帮武川收拾过一个从县城来的赌客,加之性情相投,武川就认他做了哥们儿。白定喜用了武川不少钱,这个白定喜知道,白定喜为此很不安,多次向武川表态,说武川你相信我,我白某人不是久居人下之人,将来发了迹,一定加倍偿还你。这样的话武川都听厌了,说定喜,我们不是兄弟吗,用兄弟的钱你也见外,那有啥意思?白定喜就点头,心想能够和武川结识,也是福份。
不过他对武川也有不满意的地方。武川是打二妹打得最多最狠的人,不仅用巴掌打,还用手背打,巴掌是肉,手背是骨,手背比巴掌打得痛。每次武川打了二妹,白定喜就禁不住斜眼看二妹的脸,他看出二妹表面在笑,其实骨子里在哭。白定喜心里就很疼。二妹比他大,他却把二妹看成了妹子,看成了白花花。由于父亲的早逝,白花花在他心目中的份量是连血带骨的。他有时候很愧悔,自己成日里在镇上混,没回去帮母亲和妹妹干事,但他实在回去不了,他厌恶田土上的劳动,像牲口一样累,到头来能糊住鼻子下的一条口就不错了;他也厌恶去城里打工,那么多外出打工的人,十年八年的回来,除了带了点半土不洋的外地口音,没见发什么大财。而他白定喜是需要发大财的,发了大财他才能彻底改变家境。至于怎样发大财,他很糊涂,不过他相信自己有那么一天。只要发了大财,他就给母亲买好吃的,给妹妹买好穿的,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让家里的两个女人过上好生活。
他为二妹痛,也只能痛在心里。劝武川是不成的,他从不听劝,叫二妹躲他远些,不来讨打,那更不成,说白了,二妹茶馆之所以能生存,能兴旺,还不是有武川的支持。
武川说他喜欢冬天,冬天让人精力萎缩,犯罪的少,找他麻烦的也少,他就能够丢心落肠地打牌。他们已经一天两夜没下桌了。
第二夜过去,二妹又把早饭做好给他们送来。外面是天地一统的雪原,看上去白天跟夜晚没什么区别,都已经八点过了,赌客们以为还是晚上呢。他们都醉了,不是酒喝出的醉,是熬夜熬出的醉,是大输大赢激出的醉。这种醉比醉酒厉害。二妹做的是汤圆。西浦镇的人爱吃汤圆,汤圆在这三条河上曾经是稀罕之物,正月初一早上才能吃一顿,现在想吃就吃了,恨不得把过去的渴望都吃回来。二妹刚端上两碗汤圆,准备回身再端,武川却抓住了她的手。二妹说,咋啦,又要打啵啊?武川没回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猛地将二妹抱住,往角落的竹床上拥。二妹吓得面如土色,但不敢叫,只是做出要哭的样子。包间里发出喝彩声。白定喜没喝彩,他吃惊地看着这一幕。
武川把二妹压到竹床上就扒她衣服,二妹紧紧地护住,武川给了她一下,还是用手背打的,打得二妹的脸一侧。接着听见几声爆响,二妹的纽扣就绷开了,露出雪白的毛衣,然后毛衣和内衣像兑皮一样兑到了脖子以下,两个比毛衣还白的乳房就一闪一闪的,武川两只手同时动作,龇牙咧嘴的。二妹的泪水出来了,湿了整张脸。包间里是压抑着的笑声。在笑声里,白定喜站起来了,他走到竹床边说,武川,算了。武川揉得更起劲,还咻咻抽气。二妹乞求地望着白定喜。白定喜又说,武川,算了。这时候武川也望着白定喜,武川说,去你妈的!白定喜捉住了武川的后领,只一拎,武川就离地了。二妹趁势爬起来,将衣服往下一笼就跑了出去。跟她一起跑出去的是哭声。
白定喜把武川放下来,尽量和颜悦色地说,何必呢,她都那么大年纪了,你又不是找不到更好的。话音未落,他的脸上挨了一拳,正打在那几个代表他耻辱的黑戒疤上。白定喜摸了摸脸,没说话。武川却说话了,武川不是说,是吼:狗!狗!你以为你是谁?是老子养的一条狗!老子拿钱养你,你不但不帮主子,还胳膊肘朝外拐,坏老子的好事!白定喜听到自己肠肝肚肺撕裂的声音。每一声响都蹦出一块尊严的碎片。他还有什么尊严可言呢,他的尊严都是自己坏掉的,他无话可说。武川看见他眼皮耷拉着,真的把他看成一条狗了,武川说,好,你要我找更好的,我就找你妹子,你妹子不是叫白花花吗,想必比二妹还白,老子不但要摸她奶,还要搞她!你等着瞧,最多三天我就把事办了,你等着瞧!
白定喜现在就在瞧。他瞧的是包间外面。他瞧见了外面桌子上放着一把无柄的弯刀。那是二妹用来劈引火柴用的。白定喜一步跳出去,抓住弯刀冲了进来,别的赌客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嚓咔一声。没劈到武川,而是劈在了墙上。武川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他刚刚跑到茶馆外面,白定喜就跟了上来。又一刀,直奔武川的后脑勺。可是又被武川躲过了,只削掉了他的右耳。白定喜还要劈,二妹和赌客们把他抱住了。
那只耳朵从武川身上呈抛物线飞出去,在雪地上发出轻轻一声叹息,之后安详深陷。
见白定喜被抱住了,武川就不跑了,他是看着那只耳朵陷到雪地里去的。他自己没感觉到疼痛,却感觉到了那只耳朵的疼痛。
春天终于来了。春天是从化雪开始的。到处都是响声。淙淙淙的,半岛深处看不见流水,水流声却无处不在。春天走向成熟,响声也九九归一交付大河的时候,白定喜被判了刑。他的罪行实在太大了,不仅嫖,还赌,还打架斗殴。嫖和赌也就罢了,一般的打架斗殴也就罢了,人家派出所副所长武川去抓赌的时候,你千不该万不该以暴力袭击警员!他被判处十年徒刑,送到川东有名的大路沟监狱挖煤去了。
贺一秀的眼泪都流干了。她的眼泪流得很奇,人家说眼泪是一滴一滴地向外涌,她的眼泪却是一泼一泼地往外倒,最初听到白定喜被捕的消息,她正在地里,眼泪刷的一声出来,把好大一片地都打湿了。眼泪是心灵的甘泉,也是心灵的毒液,贺一秀的心被烧焦了。
白花花没哭。听到哥哥出事,她自己的那点事就被完全置诸脑后,身子骨一挺,像突然间领悟生活真正含义的人一样,知道该去做什么了。她虽然对哥哥和武副所长之间的关系一无所知,但她凭直觉相信哥哥不会袭击警员。哥哥不成材,这是事实,但哥哥心里是有个斤两的,对此白花花有把握。哥哥是在二妹茶馆出的事,她就去找到二妹,问到底怎么回事。二妹茶馆依然红红火火。二妹拉着白花花的手说,当真的,定喜和另外几个人正在打牌,武所长突然察赌来了,我还没来得及通知定喜他们收手,武所长就撞开了那个包间的门。接下来,事情就出了。二妹是很惋惜的口气,说得格外的真诚。既然如此,白花花就没啥好探究的了。
半岛上没有人为白定喜惋惜,本来就是个暴烟儿,惋惜何用!话虽这么说,其实半岛还是挺伤感的。毕竟是半岛的子弟啊。
高见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他一点也没有幸灾乐祸。白定喜被判刑之后,他去了一趟白家。贺一秀不仅憔悴,简直是干枯了。人的身上一旦失去水份,就剩不了几钱命。白花花的变化更大,她的变化不是外貌,而是说话的口气和神态,她以前说话很慢,声音很细,眉宇间有一种少女的内敛和羞涩,现在不了,她粗着嗓子说话,还把下巴扬起来,似乎就为了让喉咙畅通,加大音量;她也再没一点羞涩感了,像所有经历过生活磨难的女人,平淡的叙述中隐藏着感叹。她说见明哥(叫得大大咧咧的,像那件事从来就没发生过),我妈养个儿,没得祥(福气)啊,我哥不争气啊,他自己不争气,坐班房也是他的命,怨不了人的。她一边说话,一边还干着手中的活。深沉的悲哀,藏在心里,反映在手上,干活只是一种腾空痛苦的方式。高见明觉得,白花花虽然还是那么漂亮,却不像以前那么可爱了。他说了几句安慰话,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