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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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青凤

太原有一户姓耿的人家,原来是大户人家,宅第宏阔。后来渐渐衰落,楼舍院墙,荒废了大半。因此经常发生怪异的事,堂屋门常常自己开,自己关。家人常常半夜吓得叫起来。耿氏因此移到自己的别墅里去住,留下老头看门。从此,更加荒落。有时听到笑语歌声。耿氏有个侄子,名字叫去病,狂放不羁。他嘱咐守门的老头,如见到什么,快去告诉他。

到了夜里,老头见到楼上的灯时明时灭,赶忙去告诉耿生。耿生想进去看看,老头劝他,他不听。门各处的路,他十分熟悉,于是拨开乱草丛,从曲折的小路进去了。上了楼,一点也没有可疑的声音。穿过楼梯,听到有絮絮的说话声。他悄悄走过去,见两个大灯烛点着,明亮如昼。一个老头戴着帽子,向南而坐;一个婆婆对面坐着,看样子都四十多岁了。东面有一少年,大约二十岁左右。右边有一女郎,像刚成年的样子。酒菜满桌,团团围坐,欢声笑语。耿生推门,笑着招呼说:“有不速之客来了!”众人都惊慌躲避。只有老头站起来斥责问:“你是何人?敢闯入室?”耿生说:“这是我家的内室,您占了。美酒自饮,不邀主人,恐怕显得太吝啬了吧?”老头细看了看他说:“你不是主人。”耿生说:“我是耿去病,主人家的侄子。”老头才说:“久仰大名。”于是施礼邀耿生入席。

老头请他喝酒,耿生说:“我们世代通好,家人不用回避,还请招呼族人同来。”老头于是招呼:“孝儿!”一会儿,少年从外面进来。老头对耿生说:“这是我的愚儿。”二人互相施礼而坐。耿生略问了一下他们的家世。老头自己说:“我名叫义君,姓胡。”耿生平常豪放,谈笑风生。孝儿也豪爽不拘,谈笑间十分爱悦。耿生二十一岁,孝儿小他两岁,因此是弟弟。老头问:“听说君的祖上编纂了《涂山外传》,你知道吗?”耿生回答:“知道。”老头说:“我是涂山氏的后裔。唐朝以后,家谱还能记忆,五代以上,就没有传下来。有幸请公子垂教。”耿生大略叙述了涂山氏辅佐大禹的功劳,美言很多。谈笑话语似泉涌,真是妙语横生。老头大喜,对儿子说:“今日有幸听到以往的未闻事,公子不是外人,可请你母亲与青凤一同来听听,也叫他们知道我祖上的恩德。”于是孝儿入屏障内。一会儿,老太太偕女郎出来。耿生细一看,见青凤弱态生娇,秋波流荡,透出智慧。人间无有这样的丽人。老头指着妇人说:“这是内人。”又指着女郎说:“这是鄙人的女儿,青凤。十分聪慧,耳听能记,所以唤来听听。”耿生饮酒,偷看女郎,不觉凝目注视。女郎发觉了,就低下了头。耿生暗地里踩她的脚,女郎急忙收起,也没有发怒的样子。耿生狂态又出,拍案说:“能得这样的妇人,国王也不做!”老太见耿生更加狂放,急忙和女儿进里屋去了。耿生失望了,就告辞出来。可是心里舍不得,不能忘记青凤。

到了夜里,他又去了。只闻得香味更加芬芳。可静静等了一夜,无声无息,连咳嗽声也没有。回去与妻子商量,想把家搬到楼上住,希望能见到青凤一面。妻子不同意,于是自己去了。晚上在楼下读书,刚到半夜,一个恶鬼披发进来,面目黑如漆,睁目看耿生。耿生大笑,用手染上墨,也往自己脸上涂,与鬼两眼相对,鬼惭愧而去。

第二夜,夜深了,耿生吹灭灯正想睡,听到楼后有吱吱的开门声。急忙起来窥看,见门半开。一会儿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有灯从房里出来,仔细一看,却是青凤。猛然见了耿生,惊骇退却,急忙关上门。耿生跪着说:“我不怕险恶,实在是为了你的缘故。幸亏没有别人,能握一握你的手,死也无憾了。“女郎远远站着说:“拳拳深情,妾感动不已。但叔叔家教谨严,实不敢从命。”耿生一再哀求说:“也不敢想肌肤之亲,只见一见容貌就满足了。”女郎似乎答应了,开门出来,拉住他的胳膊拽他。耿生大喜,互相偎依着进了楼。两人拥抱着,耿生抱起她放到膝上。女郎说:“幸亏有前缘,过了此夜,即使相思也无用了。”耿生问:“为什么?”女答:“叔叔怕君狂放,所以化恶鬼来吓唬你,可你不怕。今日已择了别院。一家人已经搬了家什,到新居去了。妾留守,明日就走了。”说完想离开,说:“怕叔叔回来。”这时老头突然进来。女郎羞愧害怕,无地自容,低头倚床不语。老头愤怒地说:“此事辱我门户!若不快走,将鞭赶你!”女郎急忙低头而去。老头也出去了。耿生跟在后面听,听到老头百般责骂和青凤的嘤嘤哭泣声。耿生心如刀割。大声喊:“罪在小生,与青凤有什么相干!如宽恕了青凤,刀锯斧砍,小生愿受!”过了很久,渐渐静下来,耿生回来睡下。从此房内不再有声息了。耿生的叔叔听到这个消息很奇怪,愿把这里卖给他住,不要银子。耿生高兴地携家住进来。住了半年,觉得十分舒适,可还是忘不了青凤。

这年,正赶上清明,上坟回来,见两个小狐狸被狗追逐。其中一个落荒而去,一个慌忙往道上跑。望见耿生,恋恋不舍地哀叫,耷拉着耳朵点头,像是在乞求支援。耿生可怜它,就张开衣襟,抱着回来了。关上门,放在床上,却是青凤。耿生大为高兴,上前安慰,问她分别以后的情况。青凤回答:“刚才与婢女游戏,遭到大祸,若不是郎君,定葬身犬腹,望不要因为我是异类而讨厌我。”耿生说:“我在梦中也想见你,见卿如获至宝,有什么憎恶!”女子说:“这是天数,不遭危难,怎么相见。妾可与君永在一起了。”耿生高兴万分,让她在旁屋住下。

过了两年多,一天夜里,耿生正在读书,孝儿忽然进来,耿生惊讶地问他从哪里来。孝儿伏在地上,悲伤地说:“家父有横祸,非君不能相救,他想自己来恳求,怕君不见他,所以我来。”耿生问:“什么事?”公子说:“公子认识莫三郎吗?”耿生说:“他是我的同辈家子。”孝儿说:“明日他经过你处,如他携有猎取的狐狸,望君留下。”耿生说:“楼下之耻,我铭记在心。不是不敢打听,要我帮忙的话,非青凤来说不可!”孝儿哭泣着说:“青凤妹已死去三年了!”耿生一撩衣服说:“既然这样,恨更加深了。”然后捧书自渎,一点也不去看孝儿。孝儿起来,失声大哭,捂脸而去。耿生到青凤屋里,告诉她此事。她失声说:“你救不救他?”耿生说:“救是救他,刚才之所以不答应,也是想报以前他对我的蛮横。”女郎高兴地说:“妾从小无父母,靠叔叔养大。以前虽有得罪,那是家教应该的。”耿生说:“即使这样,也使人心里有不愉快的记忆。你如果死了,我一定不予援手!”女郎笑着说:“你忍心吗?”

第二天,莫三郎果然到了。耿生在门前碰到他,见他获禽很多,其中有一黑色的狐狸,血流不止,沾湿了皮毛,变成黑色。抚摸一下,皮肉还有温热,便假说皮袄坏了,祈求要狐狸缀补。莫三郎大方地解下赠给他。耿生立刻把狐狸交给青凤。然后与莫三郎摆宴共饮。三郎走了。青凤把狐狸抱在怀里,三天后狐狸苏醒了,又反复按摩了几遍,变成老头了。青凤讲述了他被救的经过。老头于是跪拜,惭愧谢罪,述说前错。惊喜地对青凤说:“我原说你不曾死,现在果然没死。”青凤对耿生说:“君如想念妾,还乞求把宅院相借,使妾能对叔叔尽孝。”耿生答应了她。老头拜谢而去。

到了夜里,老头果然领来全家,从此像一家人,不再猜忌了。耿生住在书房里,与孝儿时常共勉。耿生之妻生的儿子渐渐长大了,接着给他找了教师,教师循循善诱,使他读书颇有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