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会做梦,每个人的梦又是千差万别的。这里讲的是一个奇特的梦的故事。福建有个曾孝廉,他参加会试考中后,与两三个新发迹的人到郊外游玩。他们偶然听说禅院寄宿着一个算命先生,于是一同骑马去问卜。
算命的先生见他得意洋洋,便稍稍奉承他几句。曾生摇着扇子微笑着,一边问道:“先生,你看我有穿蟒袍、系玉带的福分没有?”算命先生说他会当二十年的太平宰相。曾生听了很高兴,更加得意起来。这时天下起雨,于是曾生和同伴到和尚屋里避雨。
房里有位老和尚,眼睛深深地凹下去,鼻子高挺,坐在蒲团上,也不搭理他们。他们坐上了炕,自顾说笑,大家都祝贺曾生将来当宰相。曾生趾高气扬,指着同来的伴说:“我当宰相时,就推荐张年兄当南面巡抚,家里的表兄当参将,我家老仆人也捞个小小的千总当当,我的心愿就满足了。”
不一会儿,只听到门外雨声越下越大,曾生疲倦地伏在炕上打盹,他在恍恍惚惚中看见两个宫中使者捧着皇帝的手诏,叫“曾太师”去商量国事。曾生得意洋洋地急忙赶去上朝。皇上见了他,也把座位往前挪了挪,和颜悦色地和他说了半天话,并命令三品以下官员都得听他的命令。皇上还当场赏赐了蟒袍、玉带、名马给他。曾生穿上蟒袍玉带,叩头礼拜后走出殿来。
回到家里,他发现已经不见原来的旧房子了,而是雕梁画柱,极为壮丽,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突然到了这个地方。曾生拈着胡须轻轻一喊,仆人们便赶忙答应。不一会儿公卿们送来海一般多的礼物,对他恭恭敬敬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六卿来,他热情迎接;侍郎一辈,施个礼,说说话;比这级别低的,点点头罢了。山西的巡抚送来十名歌女,个个都很美丽,最美的是袅袅和仙仙,二位美女特别受到他的宠爱。每逢假日,他就整天沉醉于歌舞之中。
有一天,曾太师想到自己贫困的时候县里士绅王子良接济过自己,现在他已经青云直上了,王子良还在仕途上艰难跋涉,为什么不伸手帮他一把呢?第二天早朝时他就向皇帝呈上了奏折推荐王子良为谏议大夫。他的奏折马上得到批准,皇上立即提拔了王子良。曾孝廉又想到郭太辅得罪过自己,过了一天,便将弹劾郭太辅的奏章送了上去,皇帝果然撤了郭太辅的职。恩怨已了,心里好生痛快。又一天,他去郊游时,一个醉汉冲撞了他的仪仗队,他马上派人将醉汉捆起来送到衙门里问罪,那个倒霉的醉汉竟被打死在棍子下。这样一来,那些房屋田地与曾家相连的人家,都惧怕他的权势,只得把良田房产献给他,曾孝廉从此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达官贵人。
不久,袅袅、仙仙相继死去,他在思念两位美女之外,想起自己曾经见过东边邻居家的女儿,非常美貌,常常想买来给自己做妾,但那时他总是因为缺钱而不能如愿。现在他已经是曾太师了,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于是就派了些老练的仆人,强行把银子送到东边邻居家,不一会儿一乘藤编的轿子就把邻居家的女儿抬来了。她比起以前显得更加娇艳,曾孝廉高兴非常。他回想起自己的过去,感到所有的愿望都得到实现了。
欢乐的时光总是容易流逝,转眼已经过去了一年。曾太师在宫中享受了一年的荣华富贵后,朝中官员开始窃窃私语,好像心里对他都有不满,然而那些人都是各自为政的人,曾太师也正是朝中当红的人,丝毫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有个姓包的学士向皇上递了一份奏折,奏折的大意是说:“曾某原来只不过是一个好喝酒赌博的无赖,一句话迎合了皇上,便承皇上恩宠,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宠爱享受到了极点。他不想粉身碎骨,以报答皇上的恩典,反而更加放肆胡闹,作威作福,罪恶多得像头发一样数也数不清。比如说,朝廷上的官位、爵位,就是他看作牟利的奇货,他按照官职的肥瘦,定出不同的价格,人们只要出得起价格就能得到官爵,因此那些公卿将士全都在他的门下奔走。他根据人的身份地位来对待他们,平时拉扯关系,简直像个商贩。对他仰承鼻息、顶礼膜拜的,更是不计其数。如果有的贤臣杰士不肯对他阿谀奉承,轻则贬为闲散之职,重则削去职位,贬为平民,甚至有一点点地方没偏向他,就会得罪他这个颠倒黑白的奸臣;如果一句话惹怒了他,就会被贬谪到荒远之地。朝廷官员没有一个不感到心寒的,皇上也因此被孤立了。再加上他任意侵占百姓的良田和良家女子,冤气邪气充满四方,现在已经暗无天日了。就算对他的奴仆,郡守、县令也要奉承。他写封书信,司法、监察也得徇情枉法。他的养子、亲戚,出门坐官府车马,如风行雷动一样威风,地方上供应稍慢,马上就受到鞭打。他荼毒人民,奴役官府。护卫人员所到之处,大肆骚扰,连野外青草也踩得一干二净。曾某正是显赫之时,他仗着有皇上对他的宠爱,毫无悔过之心。他昼夜荒淫,根本不考虑国计民生。世上难道有这样的宰相吗?如今内外惊诧,人心不稳,如果不赶紧诛杀这个恶贼,那么在国家上下一定会酿成曹操、王莽那样的灾祸。因此,我每天都在担心害怕,不敢安稳地睡觉,冒着死罪,列出他的罪恶,希望皇上有所了解。我请求斩了奸臣之头,没收他贪赃枉法得来的家产。这样做,对上可消除天怒,对下可以使民心大快。如果我的话有假有错,刀锯火煮的刑罚我也心甘情愿。”
奏折送给皇上之后,曾太师听说了这件事,吓得魂飞魄散。幸好皇上宽容,把奏折扣在宫中没有发落。接着,各级官员也纷纷上奏弹劾,就连过去拜在他门墙之下、称他为义父的人,也纷纷翻脸。结果曾太师被奉旨抄家、充军云南。他的儿子以前担任平阳太守,宫中也已经派官员前去捉拿审问。曾太师听到圣旨后,惊恐不已。这时,几十名武士握剑持矛,已经直接进入内室,剥去了他的衣帽,将他和他的妻子一起捆了起来。一会儿又见好多人来搬走他的财物。只见金银钱纸几百万,珠翠玛瑙等几百斛,帘幕帷帐被褥等几千件,至于小孩衣物、女人鞋袜,充满了一个院子。过了一会儿,见有一个人把他的美貌小妾拖出来,曾某只觉得怒火中烧,但又敢怒不敢言。又过了一会儿,楼阁仓库都被贴上封条,武士吆喝着把曾某也赶了出来。押解的人牵着绳子把他们拖出门去,曾氏夫妻忍气吞声,走上充军道路。
走了十几里路后,他妻子的脚小,几乎跌倒,幸亏曾某用一只手拉住了她。又走了十多里,他也很累了。忽见一座高山,直插云霄,曾某担心自己无力翻山,挽着妻子相对哭泣。押送的人凶狠地盯着,不许稍停。眼看日已西斜,无处可以投宿,不得已,只好跛着向前走。等走到山腰,他的妻子已经筋疲力尽,在路边坐着哭泣,曾某也坐下休息,任凭那个押送的人呵斥责骂他。突然,他听到很多人在喊叫,原来是一伙强盗手拿利刃冲了过来,押送的人大吃一惊,赶紧逃跑了。
曾某跪下告诉他们:“我被贬到远方,口袋里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没有。”那群强盗瞪着眼睛对他说:“我们都是被害的冤民,只求得到你这个奸贼的头颅,其他的什么也不要。”曾某听罢,愤愤地回答他们说:“我虽然是个有罪之人,但还是朝廷任命的官员,你们这些强盗怎么敢这样胡来!”强盗不由分说,便用大斧向曾某的脖子砍去,刀起头落,曾某本人都听到了头落地的声音。曾某的魂魄正在惊疑之际,立即有两个鬼差过来将他两手反捆了起来,赶着他往前走。过了几刻钟,来到一个城市。不一会儿,便能看到一座宫殿,一个长得很丑的大王坐在殿上,靠着桌子判决人的罪过和福分。曾某上前跪下听命。
大王打开曾某的案卷,才看几行就大怒,说道:“这是欺君误国之罪,应当放在油锅里炸。”这时,旁边的上万个鬼齐声呼喊,响声像雷一样震撼。马上就有鬼把他甩到台阶下,只看到那个大鼎高有七尺多,四周围着烧红的木炭,鼎脚已经烧得通红。曾某颤抖着哀哭,想逃也找不到路。
鬼用左手抓住他的头发,右手握住他的脚踝,一把将他抛进鼎里。曾某只觉得自己随着滚油翻滚,皮肉都炸焦了,痛得钻心,滚烫的油涌进嘴里,连五脏六腑也在煎炸。曾某只想快点死,但想尽法子也死不了。大约过了一顿饭的时间,鬼才用一个大叉子把曾某叉出来,曾某又伏在堂下。
大王又翻看案卷,生气地说:“你仗势欺人,应受刀山狱的惩罚。”鬼又把他抓过去。只见一座山,悬崖峭壁,到处是利刀,像密密的竹笋一般,前面已有几个人在刀山上刺破肚子,切断了肠子,呼号之声,十分悲惨。鬼催着曾某上刀山,曾某大哭着向后退缩。鬼又用毒锥刺他的后脑,曾某忍痛哀求。
鬼一怒把曾某抓起,向空中用力一丢,曾某只觉身在云霄之上,晕晕乎乎往下一落,刀刃交错刺进胸膛,痛苦之状,无法言传。又过了半天,身子往下坠,尖刀越扎越深,忽然脱落下来,四肢像肉虫一样卷成一团。
鬼又把他赶去见大王。大王叫人计算曾某一生卖官鬻爵、贪赃枉法、霸人财产,得了多少银子。立即有人拿着筹码计算,说:“三百二十一万。”大王说:“他既然聚积得来,还是叫他都喝下去。”不一会儿,有人把像小山一样的金银堆在台阶上,然后一点点放进铁锅里,用烈火熔化。又叫几个鬼来,轮流用勺子往曾某口里灌。熔液流到脸上,皮肤立刻臭裂,灌进喉头,五脏六腑立刻沸腾。曾某生前怕的是这东西少了,这时怕的是这东西多了。大王命令把曾某押到甘州。走了几步,见架上直立着一根铁梁,有几尺粗,上面缩着火轮,周长不知有几千里,火焰五彩缤纷,光照云霄。鬼用鞭子抽打,催他上去,他刚闭着眼睛跳上去,轮子就转起来,好像一会儿就会掉下来,吓得他全身冰凉。睁开眼睛一看,自己已经成女婴。看看她的父母,穿得破破烂烂,土房子里面,放着勺子和木棍。她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乞丐的孩子。后来她随乞丐穿着破衣,顶着寒风去讨饭,肚子饿得咕咕叫。不久,她被卖给顾秀才作妾。
秀才的大老婆十分凶悍,每天用鞭子、棍子打她,动不动就用烧红的铁烙她。幸而丈夫还比较同情她,稍稍能得到点安慰。有一天晚上,她正在房里睡觉,忽听一声响,房门大开,有两个贼拿着刀进来了,他们凶狠地砍下秀才的脑袋,把衣物抢劫一空。她躲在被下缩成一团,不敢发出声音。不久贼人走了,她才敢跑着去喊秀才的大老婆。大老婆大惊失色,和她一起来验看尸体。大老婆怀疑是她勾引奸夫杀死丈夫的,于是写了状纸,告到刺史那里。刺史严刑审问,最终用酷刑使她招了假供,按法律处以死刑,并把她押赴刑场。她冤气填胸,跳起来喊冤,觉得十八层地狱也没有这样黑暗。
正在悲号时,听到同游的人喊道:“你在作噩梦吗?”曾孝廉睁眼一看,见那老和尚还在蒲团上打坐。同伴争着对他说:“天色已晚,肚子也饿了,你为什么如此酣睡?”曾某这才面容惨淡地坐了起来。那老和尚微笑着对他说道:“二十年太平宰相的占卜应验了吗?”曾某更加觉得惊奇,急忙跪下请教,和尚说:“修德行善,陷入火坑之中也有解脱之日,我这山中和尚能知道什么呢?”曾某兴高采烈而来,灰心丧气而归,从此再也没有做宰相的念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