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张真人常朝为非,命此后不必再入。并云孔圣公以宾礼相待,亦止其随班。至九年八月,上又命衍圣公每三年觐期,始入贺。
继又下旨:圣公孔尚忠,凡大礼奏乐,及有事于庙,俱于庙户内拨用,其女乐二十六户,通行裁革。盖以凌虐庶母,为其所讦,故上稍抑之。今久居京师者即其人。
予过兖州,路遇复圣世官五经博士者,旗帜前导,有斧戟之属,继以令旗二面,轿后家丁十数人,腰弓跨马以从,见之令人骇恨欲泣,不止可笑而已。
【私印嗤鄙】英宗朝,锦衣帅门达之塾师,名桂廷珪者,刻一牙印曰“锦衣西席”。又洗马江朝宗之婿,曰甘崇者,刻印曰“翰林东床”。当时以为笑柄,近日松江徐文贞长孙元春,为太常卿,署印章曰“京朝三世肩舆”,已堪齿冷。又,吴江给事李龙门名周策者,其长君私刻记曰“礼科都谏长公子印”。
又,吾乡一庠士,其祖曾守郡,亦刻一印曰“二千石孙”。一太学生曰“天子门生”。此皆俚下厮品,徒堪呕哕。又见吴中一少年私记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盖袭唐伯虎旧印,殊不自揆。秦淮一妓女曰“同平章风月事”,见之扇牍,此烟粉何足责。若高明巨公,如夏桂州赠王履约中丞手书诗,用“上柱国”章,考其岁月,正削秩里居,尚未复职。何以侈及前衔乃尔,宜为分宜所谗。人臣无上,以致奇祸也。近年汪南溟作文,其印则衮绣行边,汪曾以少司马阅视蓟辽,然往事何足道。时正闲家食图起家,竟终林下。彼其不朽皆有在,而以腐鼠置口吻,不足满有道一笑。惟杨文襄邃庵临殁,以闲住归,竟不署故官半字,但书“耆德忠正杨公之柩”于铭旌,盖世宗初赐银记,乃此四字,其家用杨治命也,此最为得之。人之识见相远
如此。
【颜面】往年在西湖,适曹遵生以南大理请假游武林,偶谈及抗疏诸公,曹云:“我生平最憎徽人黄黄石,每见便作忠臣面孔相向。”予不以为然。一日,相遇于李本宁宪长衙斋,予素不识其人,一见即思曹语,不觉掩口匿笑。又在邸中,黄贞甫携盒相访,邓远游同在坐,方饮次,袁小修来谈甫洽,而袁托故亟去。予送之门,谓之曰:“贞甫为兄故人,何以匆匆乃尔?”袁曰:“我非不欲留,但我怕邓公其满脸皆词赋也。”
余亦抚掌无以应。
【名刺自称之异】弇州《觚不觚录》,载名刺有“未面门生”等项,谓堪呕哕。因忆嘉靖末年,有一御史徐如圭,外谪入都,投西台旧僚,称“道末生”,人共嗤之,已去豸班,安得尚云末?因改为“道弃生”。又一礼部郎白若圭,媚翊国公郭勋,其刺称“渺渺小学生”,京师为之语曰:“道末道弃,渺渺小学。一样两圭,徐如白若。”
【窃旧句】河分冈势,山入烧痕。虽剽旧句,不害其佳。
向见兖州城楼榜云“平野入青”,以为此是何语,既而思之,乃用子美《东郡趋庭》诗第四句,而去一“徐”字也,为之胡卢不已。又一山人家,拈杜诗作对联,上句“纵饮久拚人共弃”
,而改下句“懒朝”为“懒游”亦堪喷饭。他如王敬美所纪滕王阁扁,讹“飞阁流丹”为“流舟”。胡元瑞所纪温泉亭内五扁,尽用朱晦翁“半亩池塘”一绝,又不胜书矣。近日更有可笑者,涿州城外有一太山玉女行宫,香火甚盛,道士鼎新之,涿之城楼悬一旧联云“日边冲要无双地,天下繁难第一州”。
道士乃用其语为行宫对曰“日边冲要元君殿,天下繁难碧霞宫”。即令包老睹之,亦必绝倒。
【太学不文】世所传纳粟监生,不能文者,司成勒其入试,乃自批其卷云:“因怕如此,所以如此,仍要如此,何苦如此!”其说久矣。偶见唐末韩建为华州节度使,患僧不检,特设僧正,不意所择非人,僧徒愈肆。建判牒云:“本置僧正,欲要僧正,僧既不正,何用僧正!使僧自正。”此与曳白监生暗合,而尚少转语。宜如建所判足之曰“直免如此”可也。近日,各宗藩之设宗正亦然,其事柄足以夺亲王郡爵之权,其赂遗足以兼长史承奉之入,而宗法愈不修。韩建所判,无乃似之。
【王上舍刻木】古来忠孝至性,事有可一不可再者。如岳武穆涅“尽忠报国”于背上,岂非真忠?至嘉靖间,黄久庵尚书(绾)亦背刺此四字,因被言,乃疏以自明,遂堕士林笑海。
即丁兰刻木,亦一时感发,非后人所宜效颦。近日,有一松江太学生王彝则者,乃父辛未进士名(文炳),殁后亦斫乃父像高数尺,具机发动如生人,遇通家世契者至,即引与相揖让,已为怪事。至丙申年,孝安皇太后升遐,王亦制縗冠麻苴被之木人,牵以哀临,尤可骇异。王久居京师,予丙午入北雍,亦相往还,其木偶未之见,而予友沈千秋(圣岐)往年在京,则亲睹偶人执丧,为予言,予犹未信,及问王同乡数友,始知不妄。
【项四郎】今上乙酉岁,有渐东人项四郎名一元者,挟赀游太学,年少美丰标,时吴兴臧顾渚(懋循),为南监博士,与之狎。同里兵部郎吴涌澜(仕诠),亦朝夕过从,欢谑无间。
臧早登第负隽声,每入成均署,至悬球子于舆后,或时潜入曲中宴饮。时黄仪庭(凤翔)为祭酒,闻其事大怒,露章弹之,并及吴兵部,得旨俱外贬。又一年丁亥内计,俱坐不谨罢斥。
南中人为之语曰:“诱童亦不妨,但莫近项郎。一坏兵部吴,再废国博臧。”余不能悉记。臧多才艺,为先人乡试同年,与屠礼部俱浙名流,同时因风流罪过,一弃不收。二公在林下与予修通门谊,其韵致固晋宋间人也。
【白练裙】顷岁丁酉,冯开之年伯为南祭酒,东南名士云集金陵,时屠长卿年伯久废,新奉恩诏复冠带,亦作寓公。慕狭邪寇四儿名文华者,先以缠头往,至日具袍服头踏呵殿而至,踞厅事南面呼妪出拜,令寇姬旁侍行酒,更作才语相向。次日六院喧传,以为谈柄。有江右孝廉郑豹先名之文者,素以才自命,遂作一传奇,名曰《白练裙》,摹写屠憨状曲尽。时,吴下王百谷亦在留都,其少时曾眷名妓马湘兰名守真者,马年已将耳顺,王则望七矣,两人尚讲衾裯之好,郑亦串入其中,备列丑态,一时为之纸贵。次年李九我为南少宰署礼部,追书肆刻本毁其板,然传播远近无算矣。予后于都下遇郑君,誉其填词之妙,郑面发赤,嘱予勿再告人。
【非类效仕宦】士人同榜第者,始有年兄弟之称,他不尔也。近因主上久不考选科道,其俸满应行取同咨到部守候者充满辇下,相与邸中团聚,遂亦认同年,其事起于戊戌辛丑以后,虽非故事,理亦宜然。独有可笑者,胥吏辈得一命而出,其同受职者亦刻齿录称同年,已可骇欢。近见阉宦辈以年兄年弟相呼,盖同时选入内廷者。曾闻于中甫比部谈及同邑先达王恭简公,为南中卿贰时,与彼中一守备大榼席间谈次,问王何科得
第,答曰:“嘉靖丁未科。”榼大喜曰:“我亦以是年简进皇城,然则与公同年也。”因讲谱籍之谊。王惭怒无策,后竟以计避之。又向年有小唱恣肆,得罪司城御史,上疏尽数逐去。
久之,稍稍复集。人问其何以久不见,则曰:“敝道中人人修洁,无奈新进言官风闻言事,以致被论出城待罪。今公论已明矣。”一时为之破颜。予顷在都门,偶间步入教坊,即京中所谓本司者,至一旧识家,则是日适宫掖有喜庆,此家正充乐工俳长,其艾豭娄猪俱应役出矣。予问小姬者曰:“门庭何以寂然?”对曰:“家父母并入御前供奉,侍宴上寿,非暮不还。”
余漫应曰:“无乃劳苦乎?”姬曰:“此敝衙门职掌,安敢言劳。今日不过禁中小排当耳,若遇内廷大朝会时,即奴家辈,亦率敝同寅走马待漏,赞襄大礼,无刻不在天颜左右也。”予闻之,俯首胡卢不能已。真所谓不如此,何以成京师?
【诗厄】《北史》纪杨五伴侣诗,最拙恶,市日传写以售人,及唐王氏见闻所纪杨铮秀才,故作落韵或丑秽语,取人笑玩,装修卷轴,投谒王侯,到者无不倒履,雄藩大幕,争驰车马迎之。窃谓士人无赖,作此伎俩糊口,真千古罕见。乃有闽之莆田人林少白者,刻稿行京师,俚拙之极,见者无不喷饭。
予幼时曾睹其集,记其赠一吴中周山人者云:“苏州城外有虎邱,苏州城内有老周。图画张张胜之冕,楷书字字叶天球。”
盖俱取周姓也,其后四句则忘之矣。一时公卿贵戚延为上宾,乞其咳唾,以博欢笑。盖无日不饱五侯鲭也。其自序云:“予号少白,非少家父白斋也。家父不知诗书,何足少哉!盖老母梦太白而生予,故号少白,以少太白也。”予疑其诈狂贡媚。
后闻其人曾为诸生见斥,贫窭无计,乃出奇北游。盖奸人之尤也,孰意杨铮衣钵,直传此人哉!
怪率之诗,起于玉川,而极于打油钉铰,然而至今传也。
我朝道学诸公,习为鄙亵之调,欲以敌词人,徒增其丑耳。如庄定山云“枝头鸟点天机语,担上梅挑太极行”,及“太极圈儿大,先生帽子高”之类,真堪呕哕,而沾沾自以为佳句。试阅陈白沙及王阳明、唐荆川初年作,何等清新整栗,有此一字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