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七日
中午吃饭,见小丢爹在村长家门口蹲着;傍晚回家,又见小丢爹在电工春旺家门口踅。
原来村长在春旺家喝酒呢。一伙人出来时,小丢爹上前拦住说:“村长,我那地才浇了尿一会儿,刚湿住地皮,就停电了。一停几天。叫春旺给复复水吧?”村长剔着牙,笑着骂道:“屌货!”春旺也笑骂道:“屌货!就你那事儿多。”小丢爹笑着求道:“复复水吧,才浇了尿一会儿。复复水吧……”村长不应,村长伸手朝小丢爹头上捋了一下,说:“屌货!”几个人也上去捋小丢爹的头,这个捋一下,那个捋一下……小丢爹笑着,转着圈儿给人说好话,人们就转着圈捋他的头,捋得他身子一趔趄一趔趄的,却还是笑,转着圈儿给人递烟吸。村长说:“不吸,不吸。”春旺也说:“不吸,不吸。”村长的手晃晃的,醉眼乜斜着,一下子就把小丢爹递到眼前的烟打掉了,说:“屌哩,浇吧。”小丢爹喜喜地说:“中,我可浇了。”待干部们走后,小丢爹忙又把掉在地上的烟捡起来,那烟被踩扁了,他放在嘴边吹了吹,自己点上吸了……
我感到惊讶的不是这些,是王小丢。
那时候王小丢就在粪堆上蹲着,看着他爹给村干部们敬烟,看着干部们捋他爹的头……已是傍晚了,西天里残烧着一片红染。夕阳的霞光照在王小丢的脸上,照出了一片黧黑的宁静。那是怎样的宁静啊!脚下是粪土,头上盘旋着一片一片的蚊虫,夕阳的斜辉洒一片暗红色的亮光,他就在亮光里蜷着,像小石磙一样蜷着,黑黑的脸儿上没有一点表情。那蹲相极为生动,叫人无法想象地生动。他两手捧着小脸,人像烟化了似的,独一双眼睛亮着,眼睛里燃烧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思考的亮光。那亮光上仿佛爬着许多螫人的蚂蚁;又仿佛是一根井绳,从深井里往外拽的井绳,拧着一股一股的光。那光远远地扯出去,咬住夕阳的霞辉,不动……
我说不清楚,我说不清楚我看到了什么。他才是一个孩子,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后来,他爹吸着烟走了,王小丢仍在粪堆上蹲着……我走上前去,轻声说:“小丢,回家吧。”
许久,王小丢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慢慢扬起脸,漠然地望着我。倏尔,他的脸变了,脸上挣出一片惨然的笑,他笑着说:“没啥。老师,我玩呢,我在这儿玩呢。”
那笑一下子扎到我心里去了!我站着,很想给他说一点什么,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小丢仍笑着说:“老师,你回家呢?”
我不敢再看这孩子了,我觉得这孩子是顶着磨盘跟我说话呢。他用全身的气力撑住那笑,就像顶着一架磨……我赶紧走了,我说:“嗯,我回家哩。”
走着,我的脚像踩在我的心上,高一步低一步。我叮嘱自己:别回头,别回头看他……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粪堆上长出了一双眼睛。后来我又梦见了许许多多的眼睛,有的长在古老瓦屋的兽头上;有的长在拴牛的木桩上;有的长在磨盘的磨眼儿里;有的长在熏黑的屋梁上;有的长在掉光了树叶的树杈上;有的长在坟头上的蒿草里;有的长在袅袅的炊烟里;有的长在场边的石磙上;有的长在祖先的牌位上……
梦醒之后,我出了一身冷汗。
十一月二十五日
想不到,孙其志到学校来了。
孙大头一见面就说:“老同学,我是来负荆请罪的,我来给你赔礼来了。那天是我有眼无珠,你骂得好哇,骂得好!”
这番话说得我挺不好意思,忙说:“你这家伙,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孙大头说:“早就想来看你,一直抽不出空来。就你说那,当着驴尾巴吊蚂蚁样个小助理,穷忙。今儿闲了,来看看老同学,让老同学好好日骂日骂。”
我笑了。事儿已过去,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孙大头又说:“那天,你走后,我一晚上都没睡着觉。想想,我真不是个人!老同学见了面,咋能连句话都不说呢?实说吧,文英,我装着没看见,是怕你找我办事儿。我当个屁助理,没职没权的,啥事儿也办不成。可亲戚朋友们都来找我,这个让我买化肥呢,那个让我批救济呢,还有托我贷款的,想多生个娃儿的……弄得我头蒙。我就跟狗似的,不光躲你,见人就躲。唉,不说了。文英,还记得咱们在县城上中学时候的事么?那时你住下铺,我睡上铺,我夜惊时尿床,尿水从上铺流到下铺上,流了你一身。第二天咱俩一块出去晒被子,同学们都笑话咱,你也不解释……文英,你仁义呀!”
听了其志的话,我更觉得不好意思。是人都有难处,其志也有他的难处。他虽然变油滑了,对老同学还不失真诚。我说:“算了,其志,你别说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孙大头拍着脑袋说:“我差点忘了。老同学,我这次来,一是见见面,给老同学赔礼;二是给老同学辞行;三嘛,是想给老同学办件好事……”他话说到这里,不说了,看着我。
我问:“怎么,调动工作了?”
他皱着眉头,却仍藏不住脸上的喜色。那喜色从眼角处一丝儿一丝儿地往外溢,一时像喝了酒似的,醉醉的。他摆着手说:“不算啥,其实不算啥。我调县上了,闹个‘计生办’的头儿。当了多年孙子,嗨,才闹个‘计生办’的头儿……”接着,他说,“老同学,别在这哄娃子,还是屌民师,没啥干头。这会儿乡政府缺个笔杆子,我给乡长说好了,让你去。先干着合同工,待有机会我让他们给你转个正式的,说不定将来还能弄个乡秘书干干。这样,我也算是对得起老同学了。你看咋样?”
我明白了。那时我骂他是“驴尾巴吊蚂蚁样个小助理”,现在他高升了,当上了县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头儿,一高兴就想起老同学来了。他来看我,虽带几分夸耀,但毕竟是真心的。我说:“其志,谢谢你的好意,我哪儿也不去,我教书教惯了,别的不干了。”
孙大头愣了,他没想到我会拒绝。他说:“文英,你再考虑考虑,机会难得呀……”
我说:“其志,你说那事儿好是好,可我喜欢教学。我也不瞒你,当民师是穷,一月挣不了几个钱,可我惯了,一天不站讲台心里空。再说,我家还有个老娘呢,娘身体不好,是个药罐子……”
孙大头咂咂嘴说:“文英呀文英,叫我咋说你呢?我大远跑来,张风喝冷的,想为老同学办件事儿。你知道我做了多大难哪!”
孙其志的确是好意。我心里说,不教吧,就不教吧?可我送的是毕业班哪……
往下,他看我执意不肯,就说:“你要真不去算啦。以前有对不住老同学的地方,你多包涵。以后有啥事儿你尽管到县上找我,我再躲我就不是人!”
正说着话,校长推门进来了,一进门就热情地说:“听说孙助理来了?孙助理,你可是稀客呀,难得,难得!”说着,上去抓住孙大头的手,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的。
孙大头是场面上的人,连忙站起来,笑着说:“郭校长,你好你好。坐吧,坐。”
校长赶忙按住孙大头,亲热地说:“哎呀,你是上边来的人,你坐,你坐。”
办公室里只有两把破椅子,我只好站起来让校长坐。校长竟然不坐,仍哈腰站着。待我介绍了孙大头的情况之后,校长又一次上去握住孙大头的手说:“哟嗨!孙主任,孙主任,你多指导,多指导……”说着,校长的身子像没地方放了似的,搓着手说,“你看,县上领导来了,咱学校穷,连碗茶也没有。要不,上家吧,上我家……”
我替校长难受。我说:“校长,你坐吧,坐下说。”校长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仍欠着半个屁股,脸朝着孙大头笑……
连孙大头都看不下去了。临走时,孙大头悄悄对我说:“恁校长咋这样儿?”我赶忙解释说:“他是我的老师,过去可不是这样的……”
校长不觉,校长仍一口一个“县上领导”的叫着,一直把孙大头送了很远很远。
十二月二日
天冷了,树叶落了。
我原以为是风把树叶撕下来了,风把树叶一片片撕下来,树就光了。
其实不是的。是树叶自己落下来了。在没有风的日子里,树叶也一片一片往下掉。树叶绿的时候很柔软,很韧,尔后一日日褪色了,黄了,干枯了,就落在地上。泥土里生出来的东西,又化进了泥土,没有声音。
太阳落了,可以再升起来。树叶落了,就再也不会升起来了。
我病了,发高烧,走路晃晃的,身上一点力也没有。人在发烧的时候,就会想些奇怪的念头:我看见落地的树叶又一片片飞起来,打着旋儿飞起来,每片树叶上都长着一双眼睛,金光闪闪的眼睛,长着眼睛的树叶又重新飞回到树上,一片片绿,一片片绿……
十二月三日
早上起来,头重脚轻。
娘扶着门框说:“文英,歇一天吧。病成这样,咋就不知道惜乎身子呢?”
我说:“娘哇,咱不比人家呀。咱是扛长工哩,使了学校的钱,就得痴心干。我送的是毕业班,耽误不得。”
娘不吭了,就摸摸索索地去灶屋做饭。娘眼瞎,原以为老人家不分昼夜,却也早早地起来了。娘也苦哇……
傍晚回来,在讲台上撑着站了一天,浑身酸疼,不想吃饭,就一头倒在床上睡了。
恍惚间,觉得有只手贴在额头上,那手凉凉的、软软的,很轻很轻地动。睁眼一看,梅在床前站着。
梅哭了,梅流着泪说:“文英,看你烧哩跟火炭样,咋不去看看呢?”
我说:“不碍事,睡一觉就好了。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梅嗔我一眼,说:“净说傻话。”
尔后梅轻轻地把我扶起来,梅说:“起来吧,起来喝碗酸汤面叶儿发发汗……”
我扭头一看,土桌上果然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酸汤面叶儿。真香啊!那是梅亲手给我擀的酸汤面叶儿。面叶儿薄薄的、宽宽的,上边漂着一层油花儿……我馋酸汤面叶儿,我从小就馋酸汤面叶儿。小时候我一有病,娘就给我擀酸汤面叶儿喝。后来娘的眼瞎了,我再没喝过酸汤面叶儿。
世间还有比这更好的享受么?梅喂我喝酸汤面叶儿。梅一口一口地喂,我一口一口地喝……酸汤面叶儿真好喝呀!辣辣的,酸酸的,嗞溜、嗞溜,喝了我通身汗。
喝了酸汤面叶儿,梅又扶我躺下来,给我掖好被子。我看着梅,梅真好,真漂亮,真贤惠……
我看得梅有点不好意思了。梅说:“睡吧,文英。睡一觉发发汗,兴许就好了。”
我听梅的话,我闭上眼。可我还有点不甘心,就悄悄地把手伸出来,抓住了梅的手……
梅一直在我的床前坐着,我就这样抓着梅的手睡去了。在睡梦里我飘起来了,我很轻很轻,梅一拽我就飘起来了。我和梅手拉手在海子里游,海子里水竟是热的,小鱼儿一跳一跳地咬我,咬得我浑身发痒……
十二月四日
今天好些了,头不晕了,只是嘴里有股粉笔味。
我吃粉笔了?记不清……
也许是又吃了一锭粉笔。
十二月九日
又见小丢爹在村长家门前蹲着。问了,他说是来要押金的。
去年,村里干部们兴了一个新规矩,盖房时需交二百元押金,以防盖房的农家不守规矩乱盖。钱是必须交的,不交不让盖。说是房盖起退押金,却没人能要回来,多是被村干部们吃去了。小丢爹急着用钱,就在村长门前死蹲。
有些事很难说。这是个老实得有点窝囊的人,村里人都叫他“王缺火”。他一年四季都在地里忙,早上早早就起来了,天昏黑才回家。收成呢,却总不见好。老是欠着人家一点什么,欠久了,就做不起人,日子也过得窘迫。常常小偷样,手总是袖着,脸儿苦苦的,很茫然。有时也笑,见了穿制服的就笑,笑也很吃力;有时也骂,日天日地地骂,骂得很无趣。被村人捉弄的时候,却又不敢恼……
可是,你看,他却生了一个精灵一样的儿子。他吃过什么好的么?那定然是没有的,无非是五谷杂粮;教育呢,也谈不上。他不识几个字,整日里一张苦脸……那么,王小丢的禀赋又来自何处呢?那一双灵动的会说话的很毒的眼睛是得了怎样的孕化呢?难道是这一张苦苦的脸吗?这张脸被四时的风霜雨雪打磨过,被庄稼的汁液浸染过,被粪土熏过,蚊子咬过、苍蝇爬过;被一日日的阳光晒过、烤过、蒸过;又一日日在汗水和愁苦里泡,有着说不清的茫然和卑贱……就是这些?不,不会的。
那又是什么呢?
十二月十五日
今天上作文课。
我给学生们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
同学们嘁嘁喳喳,雀儿似的,都说不知道写什么。我也怕学生们胡编,想做些引导,就让学生们各自说说自己的理想。
教室里一下子就静了,学生们一个个冷雀儿似的,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吭。过了一会儿,王钢蛋举手了,我让他说,他说:“老师,我想尿。”就让他去尿。尿回来,他说:“老师,叫说实话?”
我说:“说实话,都说实话。我小的时候……”
教室里有些动静了,仍没人发言。我开始点名了,我点着名让学生们一个个发言……
王聚财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想去粮所看磅。我要是能去粮所当个看磅的合同工,俺家交粮就不用排队了,打的等级也高……”
王钢蛋说:“我想当村长!当村长能管人。俺爹说,当村长还能承包村里的砖窑,挣钱海着哪……”
有的说,毕业后想学木匠手艺……
还有的说,他想当电工,当电工管电还管水……
轮到王小丢,他站起来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豌豆偷树。”
听他这样说,同学们都笑了。见人笑,王小丢坐下了,默默的。
当时,我期望孩子们有崇高的目标,有更为远大的理想,就滔滔不绝地在课堂上讲了一通。课后又惘然。孩子们又知道些什么呢?从小生在村里,长在村里,天仅一隅,地只一方,接触的都是村里的人和事,很少出远门。天阴了又晴了,庄稼绿了又黄了,日影儿缓缓西移,夜总是很黑,老人们日日说的盼的是生一个娃子、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再生一个娃子……
有时候,我觉得天像锅盖一样。我真想把这锅盖儿掀了。我要有能力,就把这锅盖儿掀了!尔后把我的心挖出来,切成一份一份的,团成药丸,让孩子们吃了,孩子们吃了“药丸”就能飞出去了,让孩子们飞出去看看,然后再来写“我的理想”……
豌豆偷树?
十二月十九日
今日见小丢爹仍跟在村长身后求告,还是要那二百块押金。小丢爹哼叽着说:“房早盖起了。说是要退钱,咋就不给呢?”
村长不耐烦地说:“村里没钱,等有了钱再说。还得研究哩,又不是你一户!”
小丢爹缠着说:“有急有不急,我急用呢。早说要给,咋就不给呢……”
村长气了,说:“屁哩!你告我吧,你去告我吧!毬二百块钱,天天要狗肉帐样……”
小丢爹赔笑说:“你看,我也没说啥。你急啥,你别急……”
村长日骂道:“咋哩?你那头老圆,就你那头圆?!呔是……”
小丢爹不敢再吭了,只赔着脸笑。村长骂骂咧咧地走了。小丢爹站着愣了一会儿,看看四下无人,对着日头骂起来:“我日你娘日你娘日你娘!”
我站在院墙里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十二月二十七日
娘说,文英,村长家老二阴历二十办事哪,咱出多少哇?我说,咱不出,还得给你抓药呢。娘说,多少也得出点呀,一个庄住着,人家又是村长哩。我说,咱不出。
谁料,下午娘就把钱交上了。娘说:你三嫂来窜掇我呢,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你三嫂说,村长儿结婚呢,别人家早送去了。我来给你提个醒儿,再晚人家就不收了。我说,你看俺文英也不在家,俺出五块吧。你三嫂撇撇嘴说,五块,这年月你只出五块?是村长家儿办事哪!我来窜掇窜掇你,咱俩家合个份子,你只出五块?!我问,你说出多少?你三嫂说,俺也不宽余,多了掏不起,你家十块,俺家十块,凑钱买个大号太平洋单子,也算拿出门了……
我埋怨娘,我说:这钱留着给你抓药呢,咋说一声就给人家了?我说不出就不出,咱不巴结他。
娘说:文英,娘老了,净拖累你。娘就这样了,不吃药也能熬。礼情上的事儿咱不能缺。再说人家是村长哩,一村人都送了,咱不送,人家不知会咋想呢。你三嫂去了,回来还后悔呢,说老少老少,寡寡一个单子,拿不出门。人家都送的礼重,可势海啦……我给你三嫂说了,叫写上你的名儿,王文英。
望着娘的一双瞎眼,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礼已送了,还说什么呢!我只感到耻辱,深深的耻辱,为王文英感到耻辱!我看见我的名字写在红纸上,挂在太平洋单子上……
十二月三十日
明日村长二儿保国结婚。因客人多,宴席摆在学校。校长让放假一天,说顶住“元旦”。
午后,有一干人在校院里垒墩子火。村长儿结婚,帮忙的人多,拉砖的、和泥的、垒火的都抢着干,一拉溜儿垒了八下!下课时,孩子们全都围着看,影响很不好。校长在一旁赶学生,说:“回去,都回去。垒个火,有啥看的?!”
我问校长:“为啥在学校办席?弄得学生不安心上课。”
校长说:“村长家办喜事,客人多,家里摆不开。再说,谁家不办个事呢……”说着,他翻眼看看我,“你不也送了一份礼么?太平洋单子,帐还是我登的。”
我看着校长的手,校长的手黑污污的,粘了许多墨汁。这几天校长一直很忙,忙得像“帐房先生”一样。白日里他忙着给村长家写“喜帖”,晚上又要去村长家给送贺礼的记帐……
郭海峰老师的手很白,那时候,郭老师的手很白。记得那年秋天,年轻的郭老师对我说:“去散散步吧。”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散步,散步是城里人说的,后来我明白了,就是走一走。于是我跟着郭老师走,一走就走进柿林里去了。已是深秋了,柿叶一片片落在地上,地上铺着一层殷红。我和郭老师踩着一地落叶往前走,踩出一片簌簌声。走着走着,郭老师站住了,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柿叶,端详良久,说:“听,树叶在歌唱呢。”我快步走到他跟前,侧耳细听。他伸着白白的手,手上端着那片金红的柿叶,说:“听到了么?你听……”我听了很久,什么也没听到。偶尔有风刮过,响起一阵“沙沙”声,过后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时,郭老师笑了。他抬起头来,用力地甩了一下围在脖里的驼色围巾,两眼望着远处的村庄,傲然地说:“你听不见。这里没人能听见。只有我能听见……”他默默地走了几步,回过头说:“我会让你听见的。会让村里的孩子们都听见……”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记着那个金色的秋天,记住了那只托着一片树叶的白手,记着郭老师许下的诺言。那时候,年轻的郭老师能听见树叶的歌唱,是他把我送进县城中学读书的。在县城的中学里,知识使我顿悟。我渐渐明白了,那树叶的歌唱是来自上天和心灵的共颤,是一种崇高的感觉,是天簌……
我很想问问校长,问他还记不记得那个秋天了?校长肯定不记得了,校长把秋天就烙馍卷吃了。校长夸耀说:“帐是我登的,帖也是我写的,少说得五十桌!一桌十人吧,五百人也打不住,家里咋摆得下呢?”
傍晚,“请帖”送来了,果然是校长的字墨。堂堂校长,竟去为村长儿的婚事登帐……
我决意不去。
十二月三十一日
王小丢闯祸了。
上午十点左右,我正在家里修补院墙,忽听鞭炮齐鸣,响器呜哩哇啦吹奏,人像跑马似的涌出来,喊着:“新媳妇来了!新媳妇来了……”紧着,一拉溜十几辆车“日日”开进村来。前边是摩托,跟着是卧车,卧车后面是卡车……嫁妆真多呀!一时村街里花红柳绿,摆满了颜色。村人们像过年似的来回跑着看,眼都看花了。连瞎眼的娘都坐不住了,说:咋恁热闹哪?叫我看看,叫我去看看……
过了有一顿饭的功夫,我才知道,王小丢闯祸了。
正当村长家贺客云集,新郎新娘欢天喜地拜天地的时候,王小丢悄没声地背一根绳子来到了村长家门前。人乱麻麻的,没人注意他。待发现时,他已把绳套套在了脖子上,要吊死在村长门前!
村长家门前有棵老槐树,他爬到了槐树上,人们还以为他看热闹哪,他已经绑好绳子了……
人们慌了,急唤村长。村长出门,撞一双黑亮眼睛,笑便冻在脸上了。王小丢吐一口气,平缓说:“还我爹二百押金。”
树下围了很多人看,都说这孩子可恶!扬言要揍他,村长拦住了。村长何等精明,看看客人都到了,还有许多县上、乡里的干部……村长脸上的肉颤颤地动着,头上的汗已密密麻麻,仍笑着说:“孩子,你下来。你叔老了,忘事。我这就叫人给你拿钱,下来吧。”说着,随即叫人拿来二百块钱,递给了王小丢……
等我赶到时,王小丢已拿着钱走了。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钱拿走的。我去时,树下还黑压压地站着一片人,人们愣愣地望着那棵老槐树。树上的树叶已经掉光了,树枝叉叉桠桠地黑枯着,上边吊着一根绳子。绳子在寒风中晃悠着,一荡一荡地动,人们就盯着那绳子看,一个个傻了似的。
我揉了揉眼。我看见树上长着一双眼睛,很硬、很韧、很毒的一双眼睛……
我赶到王小丢家,见小丢爹脸黄黄的,正咋咋唬唬地骂他呢。小丢爹跺着脚说:“谁叫你去要了?祖爷,谁叫你去要了?!”
王小丢不吭,就坐着,脸上泻着一团木然的静,静里蕴涵着一层黑气,疹人的黑气。那黑气叫人害怕,叫人不敢往下想。他怎么做得出来呢,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小丢爹抡起牛鞭要打,我拦住了。小丢爹看我一眼,嘴里嘟哝说:“没叫他去,没叫他去呀!”说着,抱头蹲在地上,竟呜呜地哭起来了。
下午,村里像炸了似的,家家户户都在议论这孩子。有的说,村里盖房户很多,谁也没把钱要回来。这孩子竟有法叫村长把钱吐出来,在村里是头一份,真绝!有的说,这孩子有种,长着天胆哪,敢去踢村长的“脸面”……有的说,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趁人家办喜事的时候去勒索人家,太恶毒!还有的说,这孩子不是人,是精气……
傍晚,又听说小丢爹偷偷去给村长家送钱,村长不要,被推出来了。
夜里我无法入睡。背着一根绳子的王小丢总在我眼前晃。我看见这孩子猫一样走着,猫一样“哧溜、哧溜”爬上了那棵老槐树。在婚礼的鞭炮声中,在喜庆的乐曲里,在司仪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时候,他绾好了一个绳套,他把绳套套在脖子上……
这是个极其优秀的学生,他的优秀使我激动。可他眼里却蕴涵着一层黑气,那黑气会毁了这孩子……
怎么办呢?
元月一日
今日照常上课。
说是上课,其实是打扫卫生。五百人的婚宴摆在学校,教室内外一片狼藉,到处都是人吃剩下的残羹,村里的狗都跑到学校来了……
校长没有来。校长在村长家的婚宴上喝醉了,醉成了一滩泥。
课余,我把王小丢留了下来。
我说:“小丢,你把钱要回来了。要钱是对的。但我要告诉你,我不喜欢这样的行为。”
王小丢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说:“小丢,你人聪明,学业很好,是班里最有出息的学生。也许你将来会做大事情,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但我要告诉你,一个人的品行非常重要,品行是立身之本,品行坏了,一个人就完了。穷是没有什么错的,老师也很穷。穷要穷的有骨气,穷的正道。在人家结婚的时候背一根绳子去闹,这不好,很不好。孩子,你知道不知道,这是耍无赖,是勒索呀!你很聪明,但聪明得过头了,这不是一个品行好的孩子要干的事情。这样下去,有一天你会走上邪路的。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我不希望你走上邪路……”
王小丢一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望着我:“老师,我咋把钱要回来呢?”
我语塞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老天,我怎么给孩子说呢?!
元月三日
上午,正上课的时候,听见村里“咕咚”一声巨响!震得教室落土。
后来,我才知道,是村长家锯树呢。村长让人们把门前那棵老槐树锯倒了。那是一棵年数很久的古槐,根扎得很深。村长原打算连根挖了,可根太粗了,挖不动。于是村长就让人把树锯了。
村长说,他看见那树眼黑。
元月五日
下雪了。小雪,盐粒儿样,纷纷扬扬。雪下了一夜,地上像抹了一层白粉,很滑。树上结溜冰了,树的阴面结着一层薄薄的溜冰。那溜冰是风吹出来的。风把寒冷的湿气吹到树上,一直不停地吹,树就结溜冰了。
这几日神思恍惚,常能看到“眼睛”。风里有眼,雪里有眼,地上、树上、房上到处是眼……
踏雪来到学校,听人说校长找我呢。就去见校长。
推开门,见校长在炉火前蜷着。学校穷,教室里生不起炉子,就校长屋里有一个炉子,间或能烧壶开水。这会儿炉子上放着几块红薯,校长正“吧叽、吧叽”吃烤红薯呢。听说校长跟女人吵了一架,许是没吃饭吧?
看着校长啃红薯的样子,不由让人想笑。记得郭海峰老师刚有孩子时,女人去灶屋做饭了,把孩子交给他。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红薯吃。正吃着,孩子拉屎了。他一下子就慌了,不知该怎么办。就举着红薯喊:“哎,咋办呢?咋办呢?”女人没有出来,女人问:“屙了?”他说:“快点来!快来吧。”女人还是没有出来,女人:“噢噢”叫了两声,一只狗跑来了。狗“哧溜”一下钻到了郭老师腿下,郭老师吓坏了,举着红薯高喊:“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女人沾着两手面,慌忙从灶屋里跑出来,一看,“吞儿”笑笑了。女人说:“你真是个呆子,连狗吃屎都怕!”校长仍举着红薯,慢慢转过脸来,一看,地上果然没屎了。后来女人一遍又一遍地给村人们学说郭老师举着红薯的呆样,说他连狗吃屎都怕……再后,郭老师慢慢习惯了,不再怕了。孩子拉屎的时候,也“噢噢”唤两声,狗就跑来了,他背过脸不看……
我问:“校长,有事吗?”
校长抹了一下嘴说:“王缺火那孩子你得好好整治整治他,太坏,太不像话!趁人家办喜事去讹诈人家,差点出大事。不行就开除他!”
我说:“王小丢这孩子平时还是不错的。要钱是对的,但做法不对,我已经批评他了。再说,村长也有错处。别开除,还是教育教育吧。”
校长望着我,久久不说一句话。校长眼里还有红丝,校长的酒劲还没下呢。校长又拿起一块红薯,捏了捏,咬了两口,说:“我的话也不听了,你看着办吧。”
我看着校长,校长的心变硬了。校长蜷在炉火旁,脖儿缩着,眼光很混浊。他冷冷地说:“文英,你看着办吧。”
窗外,雪仍下着,冷风呜呜刮着,我问自己,我的老师呢,我的老师哪里去了……
元月十一日
今天,乡派出所来人说,水旺被抓了,关在县城东关的拘留所里,让家里人去送被褥。
他爹听说儿子因为偷人家被抓,一下子气晕过去了。他娘让电工春旺去给他兄弟送被褥,春旺嫌丢人,不去。春旺媳妇也窜掇着不让去。待他爹缓过气来,老人躺在床上流着泪说:“不管他,叫他死吧!谁叫他偷人家呢?!”
在乡村里,做贼是很丢脸的事,一家人都脸上无光。
水旺曾是我的学生,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那次回来,他没对家里人说实话。他对家人说他在外做生意呢,对我却透了实底儿。他没瞒我,他说他是“钳工”。那时候我就知道他是“钳工”。可我,做老师的,却没有回天之力,没能劝住他……
天一日日冷了,水旺蹲在牢里,期望着有人去给他送被褥。可是,他家里却没人去,因为他是一个贼。
唉,他毕竟是我的学生啊,我的学生……做了贼也是我的学生。
中午,我犹豫再三,还是给娘说了。我说:“娘,水旺偷人家被抓住了,关在县拘留所。他家里人不管他,说来还是我的学生呢,天冷了……”
娘说:“多好的娃呀,咋去偷人家哪?作孽呀!去吧,去看看他,权当积德呢。”
下午是自习课,我抽空借了辆车子,给水旺准备了些被褥,就骑车到县城去了。
县城很远,骑到已是快下班的时候了。看见拘留所的大门,我的脸像搧了扇似的!做老师的,丢人也只有丢到这份儿上了。我咬咬牙走上去,一位民警同志说:“干什么?今儿不是探视日,回去吧。”我说:“同志,我是给王水旺送被褥的,是乡派出所通知让来的。”那位民警同志看着我,黑着脸说:“不是早就通知了吗?为啥到现在才来,嗯?!人冻死了谁负责?这样的家庭……”说着,他不耐烦地看着我,“东西拿来了?”我说:“拿来了。”他“嗯”了一声,忽然很警惕地问:“你是他什么人哪?”我脸红了,我说:“我是他老师。”民警同志上下打量我一番,又像审贼似的看了很久,嘴里念叨说,“噢,老师?噢,老师……”那意思很清楚,老师就教出这样的学生?还有脸来……既来了,就不要脸了。我说:“同志,俺离这儿远,来一趟不容易,能不能让我见见他?”民警说:“按规定是不能见犯人的。既是老师,可以教育教育他。好吧,你等着。”
过了一会儿,民警把水旺带来了。我简直不相信那就是水旺,他脸色苍白,剃着光光的葫芦头,身子抖抖索索的,还带着伤。水旺看见我,扑咚一声就跪下了。他跪下来抱着我的双腿哭着说:“老师,我想不到你还会来看我,我想不到还有人来看我……”
我拉住他说:“水旺,你起来……”
水旺不起来,水旺泣不成声。他说:“老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呀……”
水旺哭得我心里也酸酸的。我说:“水旺,我把被褥给你送来了。你爹病了,你娘走不动……”往下,我也说不下去了,我眼里也有了泪,“改吧,水旺,你改了吧。”
水旺哭着说:“老师,你别说了。我等了一个星期了,我知道家里不会有人来……老师,我真想不到你会来!你放心吧,我改,我一定改。”
我说:“水旺,你要改了,还是我的学生,你要不改……”
水旺说:“老师,我没想在县城偷人家。元旦哩,我想回家看看。下了车,看见人家的包鼓囊囊的,这手就不是我的了……老师,你放心,我要是改不了,我永生永世都不再见你了,我没脸再见你了!”
我从兜里掏出五块钱,递给水旺。我说:“水旺,钱不多,你拿着买条毛巾、买块肥皂吧。”
水旺接过钱,头咚咚地在地上磕了几下,说:“老师,天晚了,你回去吧。我这一生一世都忘不了老师……”
那民警不耐烦了,说:“算啦,起来!背上被子走。”
水旺乖乖地从地上爬起来,恋恋不舍地看了我一眼,流着泪背上被子走了。
我眼里的泪“唰”就流下来了。我冲着他的背影喊,我说:“水旺,你改呀,你可改呀!”
水旺似想回头,又不敢回头,迟疑了一下,只听那民警厉声喝道:“走!”接着,“咣当”一声,他被关进铁门里去了。
人哪,千万不能做贼呀!
元月十四日
上午,在村口碰上了校长女人。
校长女人穿了一身新衣裳,鸡窝头上亮着木梳印儿,难看是难看,略显展呱了。校长女人截住我,又朝村里扫了一眼,很神秘地说:“文英,问你个事儿。”
我说:“啥事儿?”
她脸上的皱儿一下子就凸出来了,衬得那身衣裳很假。她问:“听说那狐媚子又来缠你姑父了?昨儿个来的。你说,你实说。”
我说:“县教育局来人不错,是来检查工作的。那女的没来……”
她问:“真没来?”
我说:“真没来。”
校长女人说:“她要再敢来,我非抹她一嘴屎!你姑父是好人,就怨那浪狐媚子缠他。那狐媚子娘也不是好东西!就同同学,多少年不见了,又打发她闺女来……你姑父年轻时性躁,好瞎想,光想那少天没日头的事儿。这些年日子好过了,安生了,冷不丁冒出个浪狐媚子……你说说?我不是怕别的,孩子都大了。我怕村里人笑话。地面上谁不知道你姑父,他当着校长哩……”
说着说着,校长女人猛地甩了一声高腔:“……串亲戚哩。俺舅家的妞儿结婚了,叫去给他当叫女客哩!还不是看你姑父是校长,叫去妆光哩……”
我愣了。一回头,看见校长骑车从村里过来了。校长女人走远就埋怨说:“咋恁磨蹭哩?叫我老等。”
校长也换了一身新,推着一辆新车子,车后边夹着两匣点心。校长看见我,很勉强地打了个招呼,他说:“吃了?”
我说:“吃了。”
校长女人又埋怨说:“你在家弄啥哩,这会儿才出来?”
校长不耐烦地说:“你挂梁上那点心,匣都油透了,咋给人家拿哩?”
校长女人一拍腿说:“哟嗨,油了?没几天呢,会上的点心,半年都不到,咋可油了?那咋办哩……”
校长说:“我绕代销点了一趟,想叫洪魁给换个匣,洪魁都给换了新封新匣。我给钱,他不要,丝丝秧秧地缠了半天,到了还是没要……”
校长女人美滋滋地说:“还不是看你的面子,不要算了。新匣才五分钱一个,也不值啥。”
校长虽穿了一身新,却看着叫人别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细看才知道,校长穿的裤子是偏开口的,是他女人的裤子。在乡下,一时找不到出门衣裳的时候,男人就穿女人的裤子。那裤子是一块布套剪的,男人做一条,女人也做一条,为了省布。出客的时候,就混着穿。校长不但能穿女人的偏开口裤子,也知道给点心换匣了。乡村里的点心不是吃的,是“串”的。乡下串亲戚的时候,提上两匣点心,从这家串到那家,尔后就一直串下去,也许一年,也许半载,只要装点心的匣不坏,就提着走。点心匣被油浸透了,换换匣;彩色的封底烂了,换换纸,却不管匣里的点心……点心匣是乡人的脸面哪,乡人是提着脸行路的。
校长骗腿上了车子,带着女人去了。校长已很乐意给人当“叫女客”,当“叫女客”有酒喝。校长女人在车上嘱咐说:“少喝点,别又醉了。”校长说:“放心吧,喝不醉。”
麦苗出齐了,绿油油的,村路蜿蜓,校长骑的车在村路上晃着,慢慢就不见了,像烟化了似的。
我站在村口,觉得冷风像刀一样,很寒。校长没带围巾,校长已用不着围巾了。
元月二十一日
明天就要放寒假了。
校长对我说:“下学期的课得调调,你有个准备。”
我问:“怎么调?我送的是毕业班。”
校长不看我。校长站在厕所里撒尿,我也尿。校长尿完紧了紧裤带,耷蒙着眼说:“回头再说吧。”尔后就走出去了,手一甩一甩的。
我想赶上去问问他。校长也等着我问他。我没动。
我知道校长对我有意见。
二月一日
今天是阴历腊月二十三,是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时辰,可我却听到了一个坏消息:王小丢被人打了。
王小丢在去镇上卖萝卜的路上被人打了。是洪魁发现的。洪魁去镇上进货,看见他在路上躺着,萝卜散了一地,就把他拉了回来。人看了,都说打得狠,打得仔细,身上已无一块好肉……八成是月仇!
洪魁说,看见时,他还在地上趴着,一脸血!见了人,他竟没有哭,他说:“洪魁叔,扶我一把。”洪魁问他是谁下的毒手?他咬咬牙,不说,再问也不说。
我去看他时,小丢娘已哭成了泪人。小丢爹在床前蹲着,一声声叹气说:“看看,出事了吧!咱惹不起人家……”王小丢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见我来了,脸上挣出一丝狰狞的笑,喃喃说:“老师来了。娘,给老师个座儿。”
小丢娘擦擦眼里的泪,给我搬了个小板凳。我坐在床前,望着遍体鳞伤的王小丢,心一下子像是被揪住了。我说:“小丢,上医院吧,我送你上医院。”
王小丢疼得浑身直抖,可他坚忍地咬着牙说:“不,不去,我能熬。”
天哪,这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也是王村学校最有培养前途的学生。我期望着能把他送出去,期望他能长成一棵大树,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可他却被人打成这样,血肉模糊地躺在那里……我的心都快要碎了!怒火一下了窜到了脑门上,我“咚咚”地站了起来,问:“小丢,是谁打的?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王小丢紧咬牙关,两眼空空的,那空空的目光直视屋顶,冰一样冷。他身上仿佛游动着一股凛人的寒气,那寒气在仇恨和屈辱的毒火里烧过,尔后化成了一片灰烬,黑色的灰烬。很久很久,他的眼眨了一下,那一眨是凶残的。他咬着牙说:“别问了。老师,你别问了。”
为什么要毒打一个不足十五岁的少年呢?他惹了谁了,打得这样惨?!我说:“小丢,你说吧。你相信老师,老师会给你作主的……”
没有话,王小丢挨了打却不说一句话。他不哭,不叫,木然地躺在那里。他的耐力已超出了常人所能忍受的极限……
我说:“小丢,你不相信我吗?你连老师都不信了?!”
仍无话。我看见他身上的血痂在变黑,流淌的血也在变黑,那血浓得像酱油汤似的,散着一股泥土的甜腥气。土地是沉默的,这孩子也是沉默的。我心里不由飘出一丝疑虑,这孩子是怎么长成的呢?他怎么会具有这样的耐力和韧性呢?
蓦地,我想起了王小丢背一根绳子去闹村长家婚宴的事……我明白了。他知道是谁打的,他知道为什么。可他的心被打残了,他不再相信人了,他谁都不信。在他眼里,世间没有公理、没有正义、也没有善良……
在这样的孩子面前,语言是苍白的,教育也显得无力。我还能说什么呢?救救我的学生吧,谁能救救我的学生?我是老师哇!
离开王小丢家时,我的心很疼,像被人用刀割了割似的。
二月八日夜
今儿是除夕,也是我的洞房花烛夜。
没有请外客,只有我和梅。
一碗饺子,两枝红烛,四碟小菜,我和梅相对而坐,以茶代酒,四目相望,已是人间天堂。
窗外北风怒号,瑞雪纷纷,一片洁白。爆竹响过了,狗儿也不再咬,村人已睡去。世界真静啊,仿佛在梦中。我问梅:这是梦么?
烛光流着红泪,把梅的脸映得鲜艳如花。梅笑了,笑出两个甜窝儿。梅羞羞地说:已经是你的人了,还说这傻话。
梅,梅,好梅。梅用眼睛说话,梅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心里一热,就坐到梅跟前去了。我拉住梅的手说:梅,让我好好看看你。
梅说:还看不够么?
我说:细读。
梅扭着腰说:看我打你,看我打你。说着,两只手轻轻地朝我身上擂,我就势抓住她的手,把她拥在怀里,狠狠地亲了一口!
梅再要打我,已似无力,就扑倒在我怀里,喃喃说:狼,白眼狼……
梅,我的小狐仙,是老天爷派你来的?老天爷可怜我这个穷教书匠,可怜我这个光棍汉,就把你派来了。老天爷有眼哪!你说话呀,小狐仙。
小狐仙不说,小狐仙羞红着脸趴在我的怀里。我真害怕天亮,天一亮我的小狐仙就飞走了……
梅说:小狐仙不走,小狐仙会好好跟你过日子,过一辈子。
相拥而坐,已近三更,可我还是不敢睡,我怕一睡下小狐仙就真的走了。
我的小狐仙。
二月二十四日
寒假已过,又要开学了。
今天,在教师会上,校长突然说:“文英,这学期你教一年级吧。”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送的是毕业班,眼看着就要把学生送毕业了,这是最关键的一学期,校长却突然决定让我教一年级……
屋子里有了一串咳嗽声,没人吭声,谁也不说话。接着就有人跺脚,天还是很冷,很冷。
校长耷蒙着眼皮,说:“散会吧。”
教师们袖着手往外走,一个个冷雀似的。我坐着没动。校长看人走光了,才慢吞吞说:“文英,你还有啥事?”
我说:“没事,校长。我只想问问你,是不是因为那次打篮球?”
校长很窘,久久说不出话来。在沉默中,我发现校长很憔悴,头发掉光了,身子曲蜷在椅子里,看上去很像一团破棉絮。校长当年的英气也已随着头发掉光了,人委琐琐的,一只手去挫脚上的灰……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校长摘下眼镜,揉了揉浮肿的眼窝。慢慢,那眼里的混浊淡了些,他又干干地咳嗽了两声,说:“文英,你要想教六年级,就……还教吧。”
我站起来,慢慢往外走。这时,校长又说:“文英,我老了,别跟我一样……”
听了这话,我心里湿湿的,很不好受。校长一生坎坷,他被打过右派,还娶了个乡下女人,孩子又多,日子像树叶一样稠啊!是日子把他磨成这样的,这不能怪他。校长是个好人,他知道毕业班的重要,他也期望这所偏远的乡村学校能送出几名学生。他是想报复我,可他做不出来。他当了一辈子教师,他做不出来。
我没吭声,只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然而,当我站在晴冷的操场上的时候,校长却又追了出来。他走上前,拍着我的肩膀说:“文英,你那脾气也得改改。你可以继续教六年级,但有一条,王小丢不能让他上了。”
我转过身来,望着校长,问:“为啥?”
校长说:“村长说了,那孩子太毒……”
我喊道:“都把人打成那样了,还想咋……”
校长拦住我的话头,说:“文英,你别嚷嚷,我知道这孩子学习好,是块料。可你知道,学校老师的工资有一半是村里补贴的,给不给村长当家,你拈拈份量吧……”校长说完,扭头走了。
这时候我看见眼前有一个饭碗在滴溜溜转,那是泥捏的饭碗。我的饭碗是泥捏的,一摔就碎了。我看见我的饭碗碎了。碎就碎,我不怕碎,只是身上冷。风寒,身上就冷。
走在路上,我也想骂,日天日地地骂……
二月二十五日
一夜没睡。
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我翻开心看了看,我很胆小。
二月二十七日
今天,我去看了王小丢。
王小丢仍在床上躺着。他生疮了,生了一身烂疮,脓水四下流,他却一声不吭。
小丢娘把烧过的草木灰铺撒在床上,他就在热灰里滚,牙关紧咬着,头上冒一层细汗……
屋子里弥漫着甜甜的腥味,草的腥味。烧成灰的草仍然带一股腥味,那腥味是泥土给予的,和人的血腥味没什么两样。当草灰粘在小丢身上的时候,能听到“咝咝”的声响,一种融化的声响,声响里飘出一缕缕香气。这孩子是人吗?
我问王小丢:“痛吗?”
王小丢说:“不痛。老师,我不痛,只是有点痒。”
小丢娘说:“痒就好了。”
王小丢望着我说:“老师,有话你就说吧。”
我知道这孩子眼尖。可我能说什么哪?我说校长不让你上了?你别上了……这话我说不出口。我说:“没事。开学了,我来看看你,看你啥时候能去上课。”
王小丢说:“老师,我能上。可我一身烂疮,怕同学们恶心,等疮好了吧?”
我说:“行,治好了再去吧。”
王小丢眼巴巴地望着我:“老师,你能来给我补补课么?我怕耽误太多。”
孩子把我逼到死角里了,我不能不说话。我说:“放心吧,我来给你补课。”说完,我赶忙走出来了。
我不敢看孩子的眼睛,我害怕这双眼睛。
三月五日
我想了很久很久。只有一个办法,我得把村长告下来,我一定得把村长告下来。
今天上午,我去县里找了老同学孙其志,孙其志现在是县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副主任了。
孙其志又胖了,很沉。见了面倒还热情,说话“哼哼”的,很有气派。我说:“其志,我想请你帮个忙。”
孙其志手一挥说:“老同学,客气啥。有话请说啦,能办的我一定办。”
我就给孙其志讲了村里的情况,讲了我的学生王小丢……我说,我得把村长告下来,你帮帮我。
孙其志听了摇摇头说:“老同学,这事儿我管不了啊,你该去公安局。要是‘计划生育’上的事儿,我一准管。”
我笑了。我说:“其志,我就告他违犯计划生育政策。村长大儿结婚后已生了两个孩子了,又偷偷生了一个,说是捡的……”
孙其志愣了,摇摇头说:“当真?”
我说:“千真万确。”
孙其志沉吟半晌,哈哈一笑说:“算啦,算啦。老同学,你管这屁事干啥?走,我请你吃饭?”
我说:“其志,我大远跑来,不是混饭吃的。你管不管?”
孙其志看我认真了,忙改口说:“我问问,调查调查再说吧。”
出了门,我心里跳跳的。我想说一句:千万别把我露出来,别说是我告的。可我张不开嘴。
三月十五日
十天了,没有任何消息。
我又找孙其志。这回我狠了狠心,提去了十斤小磨香油。
孙其志看见油就笑了:“老同学,你打我脸哪……”
我也红着脸说:“自己地里种的……”
其实不是种的,是我买的,高价买的。提着油,我觉得我是把脸卖了。
孙其志看看油,说:“你真想告他?”
我问:“这事儿能告倒他吗?”
孙其志说:“如果调查属实,撤职是没有问题的。不过,这事儿老复杂呀!”
我不吭声,就看着他。孙其志拍拍我说:“好,我查查。”
三月二十五日
又送香烟两条。
……
四月一日
桃花开了,开得很艳,一树树粉红。梨花也开了,一树树粉白。鸟儿在唱……
县计划生育小分队下来了,复查村里的计划生育工作。孙其志说:“你等着吧。”
四月三日
今天上午开了群众大会。
会上宣布,村长因带头违犯计划生育政策被撤职,还罚款两千元……
村长老婆站在村口整整骂了一天!
村长说:“查出来剥他的皮!”
当时,我真想站出来说,是我告的,剥我的皮吧!可我没有勇气。五叔,对不住了。干这件事太卑鄙,我也觉得自己很卑鄙。我干的不光明正大。为人师表,干这些鸡鸣狗盗的事,说来叫人汗颜。我问过我的良心,良心说你别这样干,要干就当面锣对面鼓,你站在他的门口,大喊三声,说我要告你啦!可我又问了问我的胆,胆说事不密则废。你是个民师,你的饭碗是泥捏的。虽说你是为学生,可你不但救不了学生,自己的饭碗倒先碎了,你还有个瞎眼的老娘哪!你没有别的办法……
傍晚,王小丢来了,仍是悄没声的。他站在院子里,默默地望着我,我也看着他,谁也没说话,没有话。
过了一会儿,王小丢说:“老师,昨个儿我做了个梦。梦里我把村长家的骡子勒死了。我小,我没那么大的劲,没人能猜出是我干的。可我能勒死他家的大骡子,我有劲……这是个梦。”
我的喉咙有点干,我说:“要相信……”
王小丢说:“老师,我说着玩哪。我不会干让你丢脸的事儿。”
我躲开他的目光,那光很毒。我说:“明天来上课吧,好好学。”
王小丢说:“我要考出去,我能考上。”
四月二十日
校长问我,这届快毕业了,你估摸能考上几个?
我说,县重点中学最起码一个,乡中也会考上十几个。
校长很高兴。校长说抓紧点。乡文教助理说了,还要评奖哪。全乡二十一所小学,评一二三等奖。一等奖是电视机,二等奖是自行车,三等奖是座钟。你能争个自行车就不错,我那娃子有人提媒,女方要辆好自行车……
五月十日
考试一天天迫近了。
同学们正加紧复习,每天晚上提着油灯来学校夜读。我也搬到学校来住了,一天只能睡四五个钟头,很乏。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得撑住。
也有的学生明知无望,就不来了。
下罢早自习,在回家吃饭的路上,我碰上了王聚财。王聚财背着铺盖卷正慌慌地往村外走。看见我,他站住了。
我说:“聚财,你干啥呢?”
王聚财说:“老师,我不上了。上也没啥指望。俺舅在郑州做木工活呢,我去跟他学木匠……”
我心里一热,眼湿了。我说:“聚财,上了几年学,会写信吗?”
王聚财说:“会写。你教过多次,我都记住了。我带着地址呢。”
我拍拍他说:“出门在外,多留神。你才十五岁,还小。常给你娘写个信,别叫她挂念。”
王聚财哭了。
我说:“别哭,老师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多包涵吧。”说着,不知怎的,我也掉泪了。
王聚财走了,我的学生走了。不管怎么说,他能写信了,能写信就好。
六月十日
离考试还剩一个月了!
……
附记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七日上午九时,王文英老师正为参加毕业考试的二十七名应届毕业生辅导功课,忽听房梁上有“咔咔”的声响。王文英老师急忙让学生快跑……待学生们全部离开教室后,王文英老师才最后一个出来,但已晚了一步,只听“咕咚”一声!王文英老师被砸倒在教室里……抬出来时,人已血肉模糊,他睁眼看了看围在身边的学生,喃喃道:快走,快走!
王文英老师死后,全校师生为之披麻戴孝送葬。六月天,村里村外一片孝白,哭声震天……
(据查,头天夜里下了场雨。房坍是村人偷窃房梁钢筋造成的。但王村年内无人盖房,而去年盖房的有四十八家之多。事隔一年,房突然倒坍,已无法查证。主要责任者郭校长被开除公职,免于刑事处分。现为农民,在村里放羊。)
王文英老师的事迹逐级上报,县广播站广播了他的优秀事迹,河南日报发了专题报道。县广播站的记者看了死者的日记后,专程来采访王文英的妻子。村人愕然,说他光棍一条,没有女人。记者不信,去家查看,见屋内只有一床一破桌,一张女人的画……
这年,王村学校学生王小丢考上了县城重点中学,走时带洋二百元。小丢娘让他留下五十,说家里没钱。王小丢不给,说:“三年后还你。”村人们说,这娃子真不是人。
注:“豌豆偷树”——布谷鸟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