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边无际的早晨:李佩甫中短篇小说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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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豌豆偷树(1)

一九八五年九月一日

开学了,我仍是六年级的班主任。当班主任一月有五块钱的津贴,校长常常很随意地更换。一学期一换。这次他没换。

教室里弥漫着一股口臭气,学生娃刚从地里拱出来,一个个土头土脸的。过去,我曾强调过要洗脸,当学生了,要洗脸。可乡下活太多,十几岁的学生也算是半劳力了,忙了一夏天,整日在田里扑腾,头脸就顾不上了。顶多擦一把,马马虎虎。说也无用,这是一种习惯。我没有强调刷牙,在乡下,刷牙很奢侈。我也是在县城上高中时才开始刷牙的。说句心里话,我如果有钱,会让学生们都刷牙,一人发一套牙具,把牙刷得白白的,教室里就不会有口臭气了。可惜我没钱。

这是头一天,学生仅来了七七八八,不齐。看看地很脏。假期里有人借教室办酒宴,一地烟头。房角里净蜘蛛网。窗户上还钉着隔年的塑料薄膜,烂了的塑料薄膜被剥蚀得像小孩尿布一样。我吩咐学生们打扫卫生,学生说没条帚。就去找校长要条帚。

校长室在东边,门虚掩着。推开门,见校长光脊梁,在逮虱。校长放下汗衣,忙净手。尔后问:“干啥呢?文英。你干啥呢,也不言声?”

我说:“领条帚呢。校长,我来领条帚。”

校长说:“没条帚。今年经费紧张,没钱买条帚。”

我看着校长。校长身上没多少肉,筋巴巴的,皱儿多。校长说:“将就吧。”

我回到教室,对学生们说:“散吧。明儿带条帚来。”

学生们就散了。

九月三日

今天正式上课。

我清点了人数,班里有四十一个学生,空了三个位置。王小丢没有来,王聚财没有来,王大花也没有来。

我问:“谁知道他们为啥没来?”

同学们嚷嚷道:

“老师,王小丢他爹不让他上了。”

“王聚财去给他家老母猪配种了。”

“王大花帮她娘生孩去了……”

学生们哄然大笑,亮一片黄牙。我严厉地说:

“不要笑!”

这时,王钢蛋站起来说:“不诳你,老师。王大花去新疆帮她娘生孩去了……”

阳光从门外射进来,晃得人眼花。我无话可说,就说:“上课吧……”

王大花的娘,论辈份我该叫一声婶。乡下没别的,就是想生男孩,好传宗接代。她又怀孕了,生了三个妞,还想要娃。王大花在家里是老大,才十四岁,就跟她娘到新疆去了,去躲避计划生育。此去千里,多大的云彩呀,就拉着大妹,抱着小妹,还要护她娘的肚子,学也不上了……

王聚财去给他家老母猪配种,连假也不请,准是又挨他爹的破鞋底了。他家的老母猪一年生三窝猪娃,很能挣钱,是他爹的“命”。你要给他说,上学重要,还是老母猪重要,他爹肯定会说老母猪能挣钱。他爹是个“咬断筋”,有理扯不清。

王小丢不该不上。虽说他家最穷,可这孩子聪明,是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不上可惜了……

中午,我去了王小丢家。小丢爹见我来了,扔出一个小板凳,说:“坐。”

人没坐,苍蝇先坐了,一屁股下去,砸死两只。觉得湿,欠起屁股,小丢爹大手一抹,说:“坐。”

只好坐。小丢爹依树蹲着,说:“闲了?”我说:“闲了。”

院里很脏,撒一地鸡屎。苍蝇在头顶“嗡嗡”飞,很亲热人,赶都赶不去。一只小克郎猪在脚边“哼哼”着拱,得用脚踢着。蚊子一团一团地从灶屋的浓烟里卷出来,四下撞。有公鸡在淘菜、洗碗用的瓦盆上立着,不时啄一下,像敲钟。水缸呢,紧挨着粪坑,缸还是烂的,上边趴一层蟓虫……

我问:“小丢呢?”

小丢爹说:“丢卖烟去了。俺不上了,上也是白上。识俩字算了。”

我说:“让小丢上吧。咱村多少年没送出去一个,孩子聪明,不上可惜了……”

我说了一堆好话,讲了很多道理。小丢爹像蔫瓜一样,眉头蹙着,一锅子一锅子吸烟。他额头上趴着一只金色的苍蝇。阳光下,脸很重,苍蝇很明亮。

灶屋里,风箱一嗒一嗒响着,忽然就静了。烟雾里探出一头柴草,是小丢娘。小丢娘说:“你看俺这一家,你看俺这一家……”紧着就咳嗽起来。尔后叹口气,哑着喉咙说:“他爹是个榆木疙瘩,地也种不好,又不会做个生意。盖房吧,拖一屁股债……家里缺人手。”

我说:“要是学费有困难,我给学校说,给他免了。这行吧?”

小丢爹说:“日他娘,日他娘哩!”小丢娘说:“买起猪,打起圈;娶起媳妇,管起饭。国家的事,咱也不能欠人家。就是人手紧……”

我不能松口,我又说:“十几岁的孩子不上学,长大了又是个文盲,还不是照样受人欺负。”

这句话很吃紧,老实人最怕受人欺负。小丢娘转着圈说:“那、那……要是能上出个名堂,就让他上吧。”

小丢爹哄了苍蝇,白了小丢娘一眼,说:“毬哩,能上个啥毬名堂?”

我赶忙说:“能上出名堂,让他上吧。”

说着话,院里似有了风,有了蕴润的生气,有了一片肉色的明亮。扭头一看,王小丢回来了。这孩子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倏尔就站在院子里了。静静的,黑脸上淌着一层热汗。

王小丢看见我,眼一亮,亲热地叫了声老师。

小丢爹问:“烟卖了?”

王小丢说:“卖了。”

小丢爹问:“几级?”

王小丢说:“三级。”

小丢爹喷一嘴唾沫,骂道:“日他娘!二级烟卖三级……”

王小丢不吭,很懂事地立着,脸上的汗一滴一滴往下落。

小丢爹唠叨说:“咱不认识人家,要是认识,三级烟能卖一级。日他娘吔……”

王小丢仍不说话,就那双眼睛亮着。仿佛知道骂也无用,就不吭。

我对王小丢说:“小丢,下午去学校上课吧。给你爹说了,不交学费,上吧。”

王小丢的目光从爹娘脸上扫过去,头慢慢转着,似喜非喜,脸上竟带着与年龄很不相称的沉稳。见他爹还在唠叨着骂“烟站”里的人,就说:“晌午了,老师,在这儿吃吧,叫俺娘擀蒜面。”

小丢娘慌了,忙说:“你看,你看……也没啥好的。”

我说:“不了。记着下午上课,我回了。”

小丢娘见我站起来,说:“吃嘛,在这吃嘛……”又说,“好好上,别负了老师的心意。”

当我走出院子的时候,王小丢默默地跟在后边,仍是无话。可我感觉到了,身后有两条细杆腿举着一双黑亮的眼睛,那眼睛很重。

九月十一日

上午,校长女人堵在学校门口大骂。

校长女人跟我同岁,才三十八,已苍老得叫人不敢看。黄刀条脸,龇着一嘴猪屎牙,头发乱麻麻的,立在学校门口拍腿大骂:

“郭海峰,你个挨千刀挨万刀的,你出来!见棵嫩白菜就想甩了老娘,你休想!老娘给你吃给你睡给你生娃,老娘哪一点对不起你……”

校长是许昌人,早年在城里教学,五七年打成右派,贬到乡下来了。那时候,校长是村里唯一的国家教师。后来娶了老支书的女儿做老婆,成了村里的老女婿。

“老女婿”趿拉着鞋从办公室里跑出来,慌慌地说:“干啥呢?干啥呢?有话回家说。”

校长女人上去拎住校长的耳朵,说:“走,上村街里说,哪儿热闹咱上哪儿……”

校长说:“国灿他娘,国灿他娘……”许是怕学生们笑话,就乖乖地跟着女人出校门了。

昨天,学校来了个城里姑娘,穿飘裙。跟校长在办公室谈了半日,尔后就走了。校长送到门口,一脸光气。回头给人说是他一位同学的女儿,大学毕业,分在县教育局工作,依母亲的吩咐来看看他。校长说,这姑娘的母亲年轻时很漂亮。“校花!”校长说,“那时候,上师范那时候……”

不知哪位多嘴驴报与校长女人,女人就骂到学校来了。

放学的时候,见校长女人在地里种萝卜,校长跟在女人身后点种,裤腿绾着,一步一挪,一步一挪……校长女人还不依不饶地抡着锄说:“……郭海峰,你要有外心,我死也不饶你。我死了变个厉鬼,天天站你床前头!”校长一边点种,一边陪礼说:“这多年了,这多年了……”

记得二十六年前,年轻的郭海峰老师拍着我的肩膀说:“王文英同学,好好学习吧。我当人梯,一定把你送出去。世界大哪!”

他没把我送出去,自己倒留下来了。

九月十三日

午后去镇上给娘抓药。三剂中药五元八,带洋五元,不足,又携鸡蛋十个,卖与镇人。

多日不来,镇上日见繁华。人多、车多,卖东西的多。女人身上有很多颜色,穿飘裙,走路簸箕样,不由多看两眼。

路过乡政府门口,碰上了老同学孙其志。昔日在县城上高中,孙其志曾与我同窗三载。那时候孙其志与我同坐一个桌,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上下铺)。有一次,他夜惊尿了床,尿水从上铺流到下铺上,第二天早上我们俩又一块晒被子……孙其志头大,常被同学们戏称为“孙大头”。现在“孙大头”当官了,是乡里的民政助理。他与乡长一干人又说又笑地从门里走出来,像是刚吃了酒,脸上油光光的,有桃色。既是老同学见面,自然要打个招呼。我忙下车,迎上去喊:“孙其志,孙……”

谁知,孙其志明明看见我了,脸上的笑还像胡椒面一样撒着,却忽地转过脸,巴巴地去拍乡长肩上的土,像不认识一样。可叹哪,我已张口,忙闭嘴,就觉得人贱。木木地站了两秒钟,狗一样推着车往前走。走了几步,只觉秋阳如虎,浑身蝎蜇。刚刚卖了鸡蛋,这会儿又卖了脸皮,厚颜无耻也只有到我这种地步了。于是我又折身拐回来,正对着孙其志一帮人。孙其志见我回来,一下子愣住了。我说:“孙大头,孙其志,孙助理,你不认识我么?你就是不认识我?我文英再穷,拉棍要饭也要不到你门前哪!别说你当个驴尾巴吊蚂蚁样个小助理,你就是县太爷,就是国务院总理,我穷是我的,穷气也粘不到你身上哇?!狗眼看人低!”

骂完,我返身上车,扬长而去。孙其志满脸潮红,结结巴巴地追着喊:“文英,文英,你听我说……”

痛快!痛快!痛快!

车是借洪魁家的,脚踏蹬坏了,修后还了人家。

九月十五日

白眼狼。

我是在学校厕所里发现的。厕所墙坍了一半,还有一半,能遮住屁股。就在那爬满绿头苍蝇,能遮住屁股的一小半土墙上,孩子们书写着“白眼狼,好尿床”的粉笔字。字写得不好,枝枝叉叉的,很阳壮。只不过狼字少了一点,成了“白眼狠”。

尿完了,眼望着远处那排破旧不堪的校舍,望着操场上那对歪歪斜斜的篮球架,望着天上那块燠热的白云,听着学生娃那念经一般的读书声,倏尔,我明白了:白眼狼就是我,我就是白眼狼。

我眼里有块白斑,是娘胎里带的。村里人叫得好听些,说是“棠梨花”。我左眼里有个“棠梨花”,孩子们就说是“白眼狼”。

从厕所里走出来,在一排教室的砖墙上,我又看到了粉笔字。教室墙上有很多“大×白眼狼”“××白眼狼”的粉笔字……

时光倒回去了,我看见时光一点一点往回到。我是从三年级开始接这个班的。这个班的前任老师是王明顺。王明顺老师是村长的兄弟,他初小毕业,识字本就不多,给村长言一声,就来教学了。他是拿了他娘的老花镜戴着来给学生上课的。王明顺老师往讲台上一站,很神气地把老花镜架在额头上,“唰唰唰——”在黑板上写下了一道算式,尔后夹着腰大声问:“同学们,4×0等于几?”座中有学生举手,王明顺老师指头一点:“好,你说。”那学生说:“老师,4×0=0。”王明顺老师手一挥,“不对,不对!坐下吧。”接着又问:“还有谁知道?”再有学生举手,王明顺老师咳嗽一声,再点道:“说吧。”那学生说:“4×0=4。”王明顺老师一拍腿:“对了嘛……”我并不想贬低王明顺老师,是校长实在看不下去才让我接这个班的。都上三年级了,班里竟有很多学生不认识被子的“被”字。那时,王钢蛋在班里学习还算好的,我指着黑板上的“被”字让他认,他说不认识,老师没教。就是这样一个班,我接过来了。我天天给他们补习,讲着新课,补着旧课,尽了最大的努力,我期望着能送出去一个两个。我要求严,我是要求严……

站在讲台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无话可说。我看见老鸹黑压压地从我头顶上飞过去,拉了我一头白屎。我看见树叶绿了又黄了,树叶是很容易褪色的。我看见村街里漾溢着猪屎马屎的气味、一片一片的大海碗和机群一样的苍蝇。我看见了婴儿的啼哭,看见了破剪刀“咔咔”剪着脐带,我看见戴着红兜肚的娃儿摇摇地走向田野,手里提着一只瓦罐。我看见我的乡邻们背着锄下地,又扛着锄回来,一日日背老日头。我看见在老鼠撒欢的黑夜里,娃们睁大眼睛,默默地看爹娘在床上做那种事情……我想说:同学们,我把心扒出来吧,我把心扒出来给你们看看!

学生们都默默地望着我,像举着一把把鲜艳的黄土。黄土也会褪色,我知道黄土也会褪色,到那时候就晚了。孩子们没出过门,学的知识有限,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孩子眼里满是惶惑,那惶惑像大水一样朝我漫过来……

这一刻,教室里静极了。我在黑板上写了“白眼狼”三个字,我说:“叫我白眼狼吧,就叫我白眼狼算了。别用粉笔往墙上写,粉笔长价了,二分钱一支。”

同学们笑了。

我也笑了。

白眼狼就白眼狼吧。

九月十八日

梅来了。

背上热,我知道是梅来了。

我说,别看我,别偷偷看我,我改作业呢。

梅说,谁偷偷看你了,你心不专。

我说,我丑,我不经看,我眼里有“棠梨花”,孩子们都叫我“白眼狼”。

梅笑了,梅笑起来很柔,一点声音也没有。

梅很勤快,来了就扫地。扫了地就坐在床沿上补衣裳。梅不爱多说话,总是我一个人说,她听。

我说,梅,你不嫌我,真不嫌我?我是个穷教书匠,还是民师,一月才四十二块钱。娘的眼瞎了,病殃殃的,常年抱药罐子。这个家,你看看就知道了。听说这些年做生意能发财,我要去做生意也许能多挣些钱,可我喜欢教学。我在县城里上过六年学,初中三年,高中三年,那时候就我一个人考上了县城里的中学。那时候不光右派老师郭海峰说我是才子,村里人也都说我是才子。要不是赶上“文化大革命”,我也许能上大学。后来我就回来了,在村里教小学,一教教了十八年。教惯了,不站讲台心里空。你看我胡子拉碴的,其实我才三十八,虚岁三十九。不是我不想成家,是没女人愿进这个门。我不埋怨女人,女人也有难处。刚回来时,也有人说媒,人家看看家,看看房子,看看娘,就不说了。我不瞒你,我跟女方见过面,一共见过三个。头一个是大李庄的,有文化,人才也说得过去。见了一次面,换了换“手绢”,人家也没说别的。后来媒人捎话说,能在城里瞅个事做,给她也安上个城市户口,就嫁。她以为我是国家教师呢,可我不是,往下就没法说了。又见一个是扁担村的,胖些,人也丑些。见面时,娘给她封了五十块见面礼,媒人领她看了看宅子。她说,都是穷人,也不稀图啥,看能不能给她兄弟盖所房子,订一门亲,往下就好说了。我没有这多钱,人也相不中,罢了。再后见一个是坡张村的,叫张秀月,她跟我一个学生同名,就记住了。人长得蛮好,眼大,响快,笑也甜,就是腿有点瘸,是个跛子。进门来娘先给她打了一碗鸡蛋茶,她看了看,没喝。出了门给媒人说:“瞎瞎瘸瘸的,还有个‘棠梨花’,这日子怎么过呢?”一跛一跛走了。媒人说,路上她还夸了一句呢,说这家怪干净。往下就没人说了。我也不愿叫人说了。村里人都说我有病,说我神神道道的。其实我没病,我一点病也没有,只是不愿再叫媒人说了。

梅,你烦不烦?你要烦,我就不说了。我独个也惯了,我不怕夜长。我常听蛐蛐叫,夜静时蛐蛐叫得很响,这边一叫,那边就应了,蛐蛐的话真多呀!

梅走到我跟前来了,我听见梅走到我跟前来了,梅就站在我身后。可我不敢扭头,我一看她心里就怦怦乱跳,都是些淫狎的念头。梅脸嫩,我不能吓她。梅说,你心好。可我知道我身上有野气,很野,常常不能自抑……对梅,我不能撒野。

梅轻声说,你的褂子烂了,肩上有个三角口。

我说,那是掰玉米时挂的。掰玉米时我脱了,挂在树上,光着脊梁掰的,脊梁不怕挂。走时,手一勾,在树上挂烂了。

梅说,我给你缝缝。你别动,我给你缝缝。

我就不动,闻到了一股棉花样的吹气。

梅说,闭上眼。

我就闭上眼。

梅说,咬根秫杆,秫杆能避邪。

我就咬根秫杆。梅的手在我背上动着,很软。线儿很长,我感觉到线很长,一扯一扯的……

缝完了,梅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地伸了过来,梅抱住了我的头。梅的手很润、很细、很白,带一股淡淡的女人的香气……

梅说,你哭了?

我说,没哭,是风。

好梅。

九月二十三日

三秋大忙,请假的学生越来越多。今儿只有七名学生上课,王小丢又没来。

虽然只有七名学生,课还是要讲的。学生娃子说,算了,老师。人老少,你回去拾掇玉米吧。我说,放心吧,同学们,来一个我也讲。

课后,我找了校长。想再说说给王小丢免费的事。上次我给校长讲了,校长说研究研究。这回,校长说:“经费老紧哪!”我说:“再紧也不在乎这一个孩子的学费呀?”校长说:“庄里穷户多,这个免,那个也免,都免了这学还咋办呢……”

我把王小丢的作业本拿出来了,一本一本掀着给校长看。王小丢的作业本是废烟盒纸钉做的。这孩子有心劲,作业本不向家里要钱买,拾些废烟盒纸自己钉做。一百张废烟盒纸一本,张张都在石块下压过,抻的很平展,钉得也整齐。我说:“还有比王小丢家更难的么?”

校长拿过废烟盒纸做的作业本,一张一张翻着看,嘴里啧啧响着,眼也亮了,说:“这孩子成绩不错嘛。”

看着,校长脸上有了光气,校长一下子显得年轻了。我又看到了当年的郭海峰老师,戴右派帽子围驼色围巾的郭海峰老师。那时,郭海峰老师脸很白,讲话时脸上总带着激动的红光,还习惯甩一下围巾,甩得很潇洒。我觉得我慢慢缩回到童年里去了。在童年里,年轻的郭海峰老师时常对我说:“不要考虑别的,好好学习吧。我喜欢有志气的学生,我给你当人梯。”当年,郭海峰老师给我买过不少作业本……

看着看着,校长眼湿了,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怔怔的。尔后,校长慢慢伸出一只手,去挠胳肢窝。挠了两下,就挠了两下,校长停住了。他抬起头,望着远处的田野。

这时候,校长突然说:“还有洋烟纸呢。”

我无法理解校长这一瞬间的变化。他看到了什么哪?他就挠了两下胳肢窝,挠胳肢窝的时候仍然激动,似乎还想说一点什么。接着,他脸上的光就暗下来了,一点点暗下来,耷着两只灰里泛黄的眼泡,看上去十分苍老。他把烟盒纸做的作业本交给我,干干地说:“经费确实紧张。”

我说:“他家不想让他上了,是我说给他免的,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校长沉着脸,不满地说:“学校的事,哪能随随便便就答应人家……”

我说:“你扣我的工资吧,扣我下个月的工资。”

校长不看我,又用手去搓腿上的灰,搓了两下,说:“听说你投稿了?挣了不少钱吧。”

暑假里我写了篇短文,寄给在报社工作的一位高中同学,后来发表了。统共才寄来了五块钱,校长问了几回了。我不想再说,推门走出去了。

中午,在路上碰见了小丢爹,小丢爹正拉玉米呢。我问:“小丢呢,咋不来上课?”小丢爹吭吭哧哧说:“在地里呢。快掰完了。”我说,“晚上让他来,我给他补课。”小丢爹也不吭。

到了晚上,王小丢背着书包来了。人在院里站着,黑黑的一个影儿。那黑影儿吐一口气,叫了声老师,吓我一跳!

知道是王小丢,就说,上屋吧。王小丢悄没声地进了屋,仍然立着。油灯下,我看见王小丢光着脊梁,身上有一道道玉米叶挂出的血痕,那血痕漫出一股股玉米汁液的涩香,屋子里扑满了玉米汁液的涩香。我本想给王小丢说说学费的事,可我不敢看这孩子的眼。不知怎的,就怕看这双眼。那眼像阳光下的玉米粒儿一样,光很毒……

补完课,王小丢走了,仍是悄没声的。人走路是应该有声音的,可这孩子走路就是没声儿。

人走了,屋子里仍残留着玉米汁液的香气……

我给梅讲了王小丢的事,梅也说这孩子眼重。

九月二十九日

今儿是阴历八月十五,我给娘买了块月饼,是个意思。

路过代销点,洪魁家女人招呼说,才拉的月饼,买块吧,给你娘买块吧。我摸摸很硬,她说是才拉的,就给娘买了一块小的。月饼长价了,小的也五毛钱一块。

回到家,我把月饼拿给娘。我说,娘,今儿是八月十五,我给你买了块月饼。娘眨着眼说,可十五啦?花那钱干啥。操心成个家吧。娘说着,接过月饼闻了闻,一掰两半,尝了尝,嘴慢慢磨着,说:冰糖老甜哪。又举着另一半让我吃,说你尝尝,还有青红丝呢。我说,我不吃,你吃吧。娘硬把半块月饼塞到我手里,那瞎了的眼一眨一眨的说:文英,你黑晌跟谁说话哪?我说:我没说话,我啥也没说。娘不吭了,眼像井一样深邃……

回到我住的小屋,我把半个月饼给梅,梅也舍不得吃。月饼就在土桌上放着。

八月十五,月满满的。月饼只有一牙儿。梅看着我,我看着梅……

十月一日

今天是国庆节。

校长说放假十天,让学生们回家拾掇庄稼。

庄稼是养人的,却拖住了学生娃的腿。

十月九日

洪魁他爹死了。

头天,他爹还在地里摇耧呢。夜里脱了鞋,就没有再穿。

这是个很值得骄傲的老头。他一辈子生了两个儿子,盖了两所房子,娶了两房媳妇,又生了两个孙子。村里人都说他有福。

乡村里礼教多,葬人也是热闹事儿。洪魁家开着代销点,有钱,点两班响器吹奏。村里人有送缎子被面的,有送太平洋单子的,也有的扯一两丈白布……都是给活人用的。

我一月四十二块钱,一个老娘,二亩半地。除了交土地税,水管费、电管费(电也不经常有哇!)、机耕费、教育费、干部提留费,还要买化肥、农药、薄膜……已所剩无几。给娘看病抓药又花去不少,亲戚也得串。实不知该送点什么?

路过代销点,见我的学生王小丢拿了六个鸡蛋,换了两刀烧纸。知道再穷也逃不过礼数,也赊了两刀烧纸,和我的学生一块去祭。

进了洪魁家,见院子里挂满了“礼数”,红红白白,一派喧闹。两刀烧纸就显得分外羞涩。硬着头递上两刀烧纸,洪魁刮我一眼,收下了。洪魁跟我自小要好,又常借他的自行车骑,两刀烧纸薄了,一时就觉得人情比刀厉,欠不得呀。洪魁接了王小丢的烧纸,说:“响午叫你爹来吃桌!”王小丢自然明白是让他爹来吃丧宴,却不说话,就看着洪魁,洪魁转身忙去了。

人一拨一拨地来,“礼数”都很重。站在院里碍事,我拉了拉王小丢,说,上屋吧。

屋里却静。死去的老人在灵床上躺着,头前点着一盏长明灯。我望着老人,老人成了一张皮,死去的老人成了一张皮。记得老人的脸红堂堂的,终日在日头下转。有时背着一捆柴草,有时扛着锄、挎着粪筐,有时在坡上赶牲口……看着老人,就觉得太阳真像一面火鏊子,它在熬人的油呢,用温火一点点熬、一点点熬;那日子就是柴火,柴火一点点续、一点点续,续着续着油熬干了,人就成了一张皮……

忽然想起王小丢跟着我呢,赶紧扭头,怕吓了他。却见王小丢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脸上没有一丝恐惧,就默默地看着。见我扭头,王小丢说:“老师,他还笑哩。”

我呆住了。一个死去的老人怎么会笑呢?我怎么就看不出哪?老人死得安详,他静静地躺在灵床上,像是睡去了。他的嘴角上有一丝斜纹,仅仅是有一丝斜纹,那能算是笑,死人的笑?

我突然想逃出屋子。心说,这孩子怎么就不怕呢?他一点也不怕。

出了屋,又看见校长在西屋里忙火。他一会儿进,一会儿退,一会儿弯腰,一会儿作揖……细看,原来是校长在教洪魁家的女婿们行“二十四叩礼”。校长一边上三步、下三步做着示范,一边说:“不难,不难。”洪魁家的女婿们一个个傻愣愣地看他做。

村里有规矩,埋老丈人新女婿必须行大礼,老女婿教新女婿。记得十五年前,校长曾为这事做过大难。那时的郭海峰老师刚结婚没几年,也算是新女婿。老丈人死了,按规矩新女婿必须行大礼。可郭海峰老师坚决不作,他说他不会,让他学他嫌丢人。于是女人又哭又闹,说我爹把我的身子都给你了,你是右派我爹不嫌你是右派,他死了你连个礼都不行……缠得郭海峰老师没有办法,又想想老支书生前待他不错,只好推托说,不是不做,我戴着“帽子”呢,怕人家找事。女人说,我爹是支书,老党员,他死了,给他行个礼,谁敢找事儿?!郭海峰老师再没有借口了,就说,反正我不跟人家学,你要会你教我吧。女人这才擦擦泪说,难的我也不会,就行个简单的吧,行个“九叩礼”。好人,“转灵”时你替我撑住这个脸,来日我给你当牛做马。于是,郭海峰老师就在床前头跟女人学“九叩礼”。学也没学会,二天“转灵”时就上去了。一村人都看这文静的右派老师行大礼,看得他心慌。他一上去把什么都忘了,拿着一柱香,跌跌撞撞的,该下跪时他傻站着,该进的时候他退,狼狈极了……看得村人们哈哈大笑。他下来时,掉了两眼泪。

十五年过去了,校长成老女婿了。想不到校长居然学会了“二十四叩礼”!时光真能磨人哪。校长不但学会了“二十四叩礼”,这会儿又在教新女婿了……

我怕王小丢看见,赶紧把他拉走了。这孩子太灵。

十月十三日

世人皆有嗜好,我不吸烟,不喝酒,独喜欢闻粉笔的气味。

说来招人笑,粉笔就是我的烟卷。当教师,粉笔握了十八年,握出情份来了,一日不闻,便觉浑身乏力。世人不知,粉笔也是有味的,味辣。那辣不同于辣椒,也不同于芥末,而是有一点点辣,有一点点呛,有一点点甜,间或还能嗅到一点点生红薯的味,是在窖里藏了很久的那种红薯味。总之,是一种很特别的叫人说不出的味。感冒的时候,拿根粉笔放鼻子前闻一闻,立时四体通泰。

说实话,我喜欢粉笔已经到了发痴的地步。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得了“粉笔病”,我一定是得了“粉笔病”了。我只要一捏住粉笔,就会浑身发颤,就会涌出一股无名的激动。粉笔凉凉、涩涩、滑滑,哎呀,那时候我的心就在指头肚儿上绷着,去吮那凉凉、涩涩、滑滑……真舒服啊!有一次,我忍不住把一锭粉笔吃下去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把一锭粉笔吃下去了。我吃了那锭粉笔之后恶心了很长时间,有好一段身子不颤了。但后来又不行了,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还有个很不好的癖好,喜欢用粉笔头“点”学生。只要一看见学生在课堂上打瞌睡,我就用粉笔头“点”他。我“点”得很准,一下子就砸在学生的脑门上了!这不好,我知道这不好。

今天我把王聚财“点”哭了。王聚财在课堂上打瞌睡,还呼噜。隔着六排桌子,粉笔头飞出去正砸在他的光头上。我一共“点”了两次。头一次他没醒,第二次我用了点力,粉笔头又砸在他的光头上了,砸了他两眼泪……

课后我才知道,王聚财夜里去公路上卖鸡蛋了。他爹是个精明人,听说六里外的公路上堵了车,就赶快煮了些鸡蛋让儿子去卖。王聚财着盛鸡蛋的篮子在公路上跑了一夜,他怎能不磕睡呢?

王聚财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很软弱。我不该用粉笔头“点”他。我觉得对不起孩子。

回家后,我给梅说了这事儿。我说,梅,你看我得了“粉笔病”了,我怎么就改不了呢?今天我又把学生“点”哭了。你帮帮我,帮我改了这毛病……

梅笑笑,梅不说话。我知道梅想说什么,梅想说,你真是个“白眼狼”!

十月十九日

我是个很没用的人。有时候,我觉得我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是个教师,十八年来,我都给了孩子什么呢?我又能给孩子什么呢?

水旺回来了。水旺十年前是我的学生,是个很好的学生。那时,论成绩,水旺完全可以考上县城中学。可那会儿时兴的是“推荐”。我怕“推荐”不上,可惜了这块材料,就找了郭海峰老师,让他去县教育局跑一趟,介绍介绍水旺的学习情况。郭老师去了,回来后对水旺爹说:县上说了,一村一个,这事儿村支部当家。跑跑吧。我也希望水旺能去县里上学,二叔,水旺灵,是块大材料。要考试,准能考上。如今兴“推荐”,那就难说了……水旺爹听说孩子天分好,就跑着买点心往支书家送。谁料,水旺性烈,一听说要往支书家送礼,当场把点心匣子摔了!点心是花了两块钱买的,他爹心疼东西,拿起棍子就打,水旺一气之下跑了……

现在,水旺回来了,穿得周周正正的,人高马大,也算是衣锦还乡。可这孩子,一个很有前途的孩子,却当了“钳工”(小偷)。

水旺回村,还专门来看了我。他说:“老师,我对谁都没说实话,在爹娘、兄弟面前都没说实话。对您,我得说实话……”他说他跑出去十年,先是流浪,万般无奈,后来就做了“钳工”。

我看出来了,他眼黑着。他穿得周正,眼却黑着……

十年流浪,偷儿也是有情份的呀!水旺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放在土桌上,说:“老师,这是学生的一点心意。”

我说:“你拿走,赶紧拿走!”

水旺眼里含着泪说:“老师,你嫌钱脏?”

我很冷淡,转过脸不看他。

水旺默默地把钱收起来了,他哆嗦着手说:“老师,学生对不起你。学生也后悔……老师一生清贫,我不能脏了老师。”

听了这话,我心如刀绞。我说:“水旺,你聪明,干什么都行,去学一门手艺吧。别干这了,这是邪路呀!”

水旺摇摇头,说:“老师,十年了,我改不了了。”

我苦苦地劝说:“水旺,你听老师一句话,别干了,别再干了!你要是我的学生,就洗手吧……”

水旺伸出一只手,说:“老师,我也想改。我剁过一个指头……”

我一拍桌子说:“那你滚吧,滚出去!你不是我的学生,永远也别来踩我的门!”

往下,水旺默然,我也默然,还能说什么哪?

临走时,水旺回过头,望了我一眼。我流泪了,我说:“水旺,老师再问你一句,你真的就改不了了?你真的不能改吗?!”

水旺也流着泪说:“老师,你要我下个保证吗?下个保证容易。可我……”

出了门,水旺又回过头来,说:“老师,你放心,我不在本县做活儿,不给你和乡人丢脸。”

天哪,我多希望水旺能回头啊!可他走了,还是走了。我心里叫着水旺水旺水旺……真想放声大哭!哭我,也哭我的学生。

我愧呀!为人师表,不能让该成才的成才,我愧。卖唾沫十八载,不能劝人改恶从善,我愧。俗话说,学生是老师的品行。学生做了偷儿,我还有什么品行?

十月二十五日

今天跟校长吵了一架。

说起来事儿很小,为一个篮球。

学校经费紧张,买不起别的运动器械,只有两个篮球。篮球一直在校长屋里锁着,上体育课的时候才让拿出来拍两下,过后又锁起来了。学生们都想玩玩,他老锁着。

下午放学的时候,几个学生想打篮球,就围在教室门口窜掇我:“王老师,打篮球吧?”看孩子们想打,我就说:“好,打吧。”于是我就去找校长。校长不在屋,门正好没锁,我就把篮球抱出来了。

不一会儿,校长回来了。看见我和学生们在操场上打篮球,就直钉钉地在办公室门前站着,脸黑风风的,一言不发……

等我去还篮球的时候,校长大发脾气,手指着我说:“你、你……太不像话了!”

我也气了,回道:“咋不像话?一个破篮球,宝贝似的,买回来不就是让打的?!”

校长气得两眼鼓鼓的,口吐白沫,嘴哆哆嗦嗦,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待他缓过气的时候,竟骂起来了:“我我我……日你娘!”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校长会骂人?!校长过去教过我,一直是我尊敬的老师。在我眼里,校长是很文气的。虽然他娶了个乡下女人,生了一堆娃儿,偶尔也逮逮虱子,可他骨子里是文气的。他是从城里到王村来的第一个国家老师。他来时,村里引起了多大的轰动呀!那时,他总围着一条驼色围巾,走路文文静静的,说话也文文气气的,连甩围巾的动作都显得极有风度。他早上起来刷牙的时候,一村人都围着看,说:“看那白镜子,看那白镜子,多讲究,还倒白沫哪……”

许多年过去了,为一个篮球,校长竟突然喊出了一句庄稼棵儿里的骂人话:日他娘!

我不知道我当时说了些什么,也许什么也没说。就看着他,一直盯着他看……

傍晚,喝汤的时候,校长女人找上门来了。她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风风火火的,手里端着个盆子,还沾了两手面,气冲冲地问:“文英,你跟您姑父吵架了?”

没等我说话,她一窜一窜地拍着杆子腿说:“您姑父好赖是校长哩,你当着您猫猫些人呛他,叫他还咋领人哩?嗯?!您姑父那些年戴个右派帽子,猫一会儿狗一会儿受人欺负。这会儿平反了,谁欺负俺也不中!这会儿您姑父气得躺床上了,饭也不吃……”

我无话可说。她的辈份高,在村里串着称呼,串来串去我该叫她一声姑,于是校长就成了“姑父”。

这是个好女人,我知道这是个好女人。她从十七岁嫁给郭海峰老师,一拉溜生了三个娃,现在已成了这个样子了。她年轻时叫桂花,是很秀气。她跟郭老师是老支书定的媒。老支书对右派老师郭海峰说:“你学问高,好好教娃识字吧,我给你安个家。”那时候桂花跟我是同班同学,老支书言一声,就把女儿嫁给郭老师了,那时候桂花很喜欢比她大十多岁的郭海峰老师,尤其喜欢他那围着驼色围巾的样子,常常偷看他,看得郭老师脸红。二十多年过去了,没人再叫她桂花了,桂花的颜色已经褪尽,人们早就把她的名字忘了,都叫她校长女人。

说句公道话,在村里,没人敢欺负郭海峰老师。纵然是戴着右派帽子的时候,也没人敢欺负他。他是老支书的女婿,又是孩子们的先生,人们是很尊重的。后来老支书下世了,有这位辣女子护着,仍没人敢欺负他。在漫长的日子里,她对郭老师是体贴的。无论多么困难,她每天都要给郭老师打两个荷包鸡蛋。有时鸡不下蛋,她就跑出去借,村里人都知道郭老师一天吃两个荷包鸡蛋。当然,生娃多了,日子紧巴,家里地里就她一个能干,也免不了磕磕碰碰的。有时,她会把郭老师骂得狗血淋头!但却不容许别人说郭老师一个“不”字,只要听说有人说郭老师什么了,她就会骂上门来……

校长女人脸上灰一块、黄一块的,满是鸡爪皱儿。说话像刀子一样,恶狠狠的。可她心是好的。我说:“咋说也是老师呢,我没和他吵。为一个篮球……”

校长女人说:“我不管啥球,你呛他我就不依你!”接着她突然低下声来,“你姑父上岁数了,脾气有点怪,你别跟他一样。你听他的,他是校长哩。”说着,声儿又低了,说:“文英,你替我看住点,别让那媚狐子把你姑父的魂儿勾去了。那城里的浪女人真不是东西,见天来找她……”

我赶忙解释说:“就来了一回,是看校长的……”

校长女人说:“一回?一回也不中。保不定还来二回哪。你猜你姑父前些时在屋里倒腾着找啥呢?你猜猜?他找那条驼色围巾呢!你看看,多少年了,那烂脏围巾我早撕撕给小孩当尿布了,他还找呢。你替我看住点……”

校长女人走了。我站在院子里,想想,心里竟酸酸的。

校长没有驼色围巾了,校长的围巾当了小孩尿布。

十一月一日

又到发工资的时候了。

我去会计那里领钱,会计说,这个月的工资已经扣了,替王小丢交了学费。

他果真扣了。校长有这个权力,我知道校长有这个权力。我无话说,扣就扣吧。

在我的印象里,校长是爱才的,校长不是扣咬人。可是……

下午,交作业的时候,王小丢走到我跟前,低着头说:“老师,那钱,我将来会还你。”

我说:“学费是学校给你免的,你别管了,好好学习吧。”

王小丢抬头看了我一眼,重复说:“我还你。”

这是个很有出息的孩子。

十一月六日

梅跟我藏猫猫呢。她躲在门后头,叫我:“文英。”我扑到门后,却不见人。又听见在窗外叫:“文英,文英。”走出屋门,又不见人。找来找去,一回头,见梅在床头立着呢。

梅说:“怎么就黑着脸呢?”

我心里的话只有给梅说。我说:“梅,我没钱给娘抓药了。”

梅说:“穷是穷。也不能黑着脸呢。”

梅笑了。

我也笑了。

梅说:“去借吧。有借有还,借钱不丢人。”

我说:“梅,门里门外我转了几趟了,不好意思借,张嘴难哪……”

既然梅说了,就去借。

梅是我的胆哪!

十一月十四日

夜里浇地。

夜静了,独一人在田里浇地,清爽是极清爽,只是小咬叮腿。远处有鬼火顽皮,孩儿一样,一时东,一时西,那真是死后的魂灵在打着灯笼走夜路么?

夜浓似墨,人情却薄如纸。

十天前捏的蛋儿,蛋儿上写的是第一名,浇着浇着却名落孙山。我后边还有王小丢家。小丢爹骂了,我为人师表,不好去骂。说来,电工春旺还是我的学生呢。人很精明,知道如何“混”人。最先浇的是支书家;挨着是村长家;开代销点的洪魁家排为第三;第四家是村会计;第五家是计划生育专干;第六家是乡烟站的合同工;第七家是乡粮所做饭的麦囤;第八家是赤脚医生来喜;第九家是泼皮王三……第十四家才轮到他自己(也真难为他了)。三十家后才轮到亲戚;四十家后是近门,五十家后是友邻……人眼是秤哇!倘我辈,实属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的人,排在最后又何妨呢?

电工春旺虽说是我的学生,我又能给他什么呢?满打满算才小学毕业。他也有难处哇。电工是支书、村长让干的,不先浇他们的地,又该浇哪家呢?

不能怪春旺。他和他弟弟水旺相比,总算是走了一条正路。乡村的初级教育,实在是很有限。孩子们识些字,大都就烙馍卷吃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