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边无际的早晨:李佩甫中短篇小说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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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边无际的早晨(1)

国的好运是三十六年前开始的。

三十六年前,国光荣诞生在大李庄村那堆还未燃尽的草木灰上,头冲着一篷熊熊燃烧的豆秆火。

那是五更天,颖河墨一样地流着,夜色缓缓地从树梢上掠过,岗上的柿树晃着油缎一般的黑亮,古老瓦屋的兽头狰狞地斜刺夜空,老牛的倒沫声早已住了,狗们还在酣睡,远远近近是一片寂然的静黑。倏尔,谁家的公鸡叫了,那一声长鸣嘹亮而遥远,唤醒了天边的一点点鱼肚白,那白渐渐地漫散开去,透出了桔红色的亮。大地渐灰渐白,一条条灰带一样的土路从村庄四周蜿蜒而去,土路上新湿着隔夜牛蹄的印痕。小风从远远的天边刮过来,轻摇着场边的垛。于是一声陈旧的咳嗽响起,把那一抹遥远的亮光钉在了瓦屋的红辣椒串上。这时候,国的娘觉得不对劲了。怀孕已九个多月的国的娘匆匆下床,赶紧往屋后的茅坑跑。她紧跑了几步,只听“忽拉”一声,一股腥热的气味从裤裆下窜出来,羊水破了。国的娘在钻心的坠痛中喊着:“天爷,天爷呀!”又折回头踉踉跄跄地往灶屋奔。国的娘坚忍地跨进灶屋,半躺在地上,慌慌地把灶里的灰扒出来铺在下身处。九月天,风是很凉的,躺倒在地的国的娘怕冻了将要出世的孩子,再次忍住腹疼起身,把一小捆点燃了的豆秆火续接在那片摊开的草木灰上。国的娘就这样头枕着灶屋的门坎躺在那片草木灰上,用一声声无助无援的痛苦的呻吟去迎接那个伟大的时刻。

在国的艰难的诞生中,国的娘曾经昏过去三次。每次从冷风中醒来,国的娘都勇敢地呼唤着:“快吧,快吧,儿呀,我的肉肉哇,快点吧……”在娘挣扎呼唤声中,国的头随着血水慢慢地滑出来。当国的身子还在娘肚里的时候,铺了草木灰的黑色大地已接受了他那小小的头颅。于是,在国的身子还未落地之前,就闻到了混着血水和草木灰的泥土的气息。那时候因为国的娘几经挣扎移动,使国那慢慢滑动的头正对着灶口,而灶里的豆秆火也已烧到了灶口,流淌的血水虽然阻止了火的蔓延,可国的身子还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动,滑动……当国的娘再次醒来时,她已着实感觉到了脚边的灶热!为了不让灶口的豆秆火伤了孩子,国的娘做了最后的挣扎。她的两只脚顶在灶角处,身子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动,以致于半个身子都枕在了灶屋的门坎上。国的娘在最后的挣扎中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于是便有更多的血液从下身处淌出来,去与灶口的豆秆火对垒……而国仿佛听到了大地的召唤,在血与火的战争、生与死的搏斗中,加速了他的滑动。

晨光亮了,九月的冷风掠过低矮的土墙,随雀儿在空荡的柴院里打旋儿。这时国的娘半个身子都沐浴在冰冷的晨风之中,冲荡的冷风一次又一次地肆虐着进行伟大生产的国他娘。承受着生育之苦的国他娘已通体麻木,身子连一点热气也没有了,但她内心深处的呼唤从未减弱过。终于,在神经彻底麻痹之前,眼望皇天的国他娘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啼哭……

那一声啼哭像号角一样响在大李庄的上空,随九月的晨光飘进了一座座农家小院,久久不绝。不用说立时惊动了四邻的婶子大娘,当邻居们匆匆赶来的时候,赤条条的国离灶口只有四指远了!他身旁是一把生锈的剪子,脐带还连在母亲的身上……

于是国得救了。可国的娘再也没有醒过来……

国命硬是不消说的。七天之后,远在平顶山的煤窑上拍来电报说,国的爹在井下挖煤时被砸死了。那也是早晨,快下班的时候……

这一切国都不知道。他一睁开眼就看到了许多张脸,看到了一双双充满怜爱的眼睛,于是国很残酷地笑了。国的笑使大李庄的女人们纷纷落下泪来,她们更紧地抱住孩子,说:“娃呀,可怜的娃呀!”

国在襁褓中为他娘送了葬。这时他在四婶的怀抱里第一次来到村外,见识了无边无际的蓝天,见识了仿佛一世也走不出的黄土地。秋渐深了,天极高,云儿极淡,大地赤裸裸地横躺着,一片乏极了的静。在送葬的土路上,黑压压的人群在缓缓地移动,高挑的“引魂幡”晃着刺眼的白。国一定是在缓慢的移动中感觉到了什么,他突然哭起来。他的哭声像一管哀乐,伴着那凄婉和沉重走向坟地。娘的“牢盆”是国自己摔的。在路口上,四婶捏着他那嫩嫩的小手去摸“牢盆”,尔后四婶突然松了手,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声摔成碎片的脆响!于是他哭得更加锐利。这响声在他小小的脑海里烙下了很深的印痕,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那是恐惧,失去依托的恐惧。

从此,国的待遇升格了,他由一家人的孩子变成了一村人的孩子。大李庄村的女人们为他提供了最优秀最廉价的热量。队长老黑站在村口的大碾盘上庄严地宣布:“妇女们听着,喂一次奶记三分!哇,喂胖了鳖儿我奖励她!哇,奖励她一升半——×他娘两升——谷子!”那时,村里规定割五斤草记一分,这是割十五斤草的价码。如果按队里年终结算的价值,一个工分值人民币六厘六,三分合人民币一分九厘八,差二厘不够买一盒火柴的钱。老黑还说:“听着,‘党员媳妇’喂奶可不记分!”老黑是党员,他媳妇喂奶自然是不记分的。女人们听了却乱哄哄地“噫噫”道:“娘那脚老黑,不记工分能叫娃儿饿着?!”

国什么都可以抵赖,唯独吃百家奶长大这一条是无法抵赖的。那时候,只要是生了娃的大李庄女人没有不瘦的,那没有血色的黄瘦便是他一次次贪婪吮吸的记录。多年后,国在私下讲酸话的场合里曾经给人吹嘘,说他摸过一百多个女人的奶子!奶子是女人最圣洁的地方,人们自然不信,要他细细说。国无法说,也不能说,只神秘地笑笑。但国心里清楚,那时候他从一家转到另一家,嘴里吃的,手里抓的,就是那肥白。没有奶水时他就咬,咬得女人们哇哇乱叫,这状况一直持续到他三岁的时候,在大李庄村,只要是生过娃的女人,都知道他的小狗牙厉害!

国三岁时才起名。那时上头来人普查人口,一个村一个村地挨着查,村上人们全都站在场里挨个登记。查到最后见队长老黑还抱着一个娃儿,驻队干部就问:“这娃子啥名?”队长老黑“嘿嘿”笑着说:“没名。”驻队干部大笔一挥说:“就叫‘治国’吧。”

后来人们说国天生是做官的料,那是有根据的。

国六岁时便被称作“二队长”。那时,他光着屁股蛋儿,嘴上挂着两筒鼻涕,整日里跟在队长的屁股后头晃悠。队长派活儿时他也跟着,队长说:“叫南坡的地犁犁。”他就说:“叫南坡的地‘哩哩’。”队长说:“谷子该割了。”他也说:“谷子该‘哥哥’。”每到夕阳西下,队长像瓮一样往村口一蹲,国就气势势地在他身边站着。遇上割草的孩子,队长就眯着眼问:“没捎点儿啥?”打草的孩子自然说:“没捎。”“真没捎?”队长慢悠悠地问。孩子们便怯怯地放下草筐,说:“你搜,你搜。”队长便歪歪脖说:“国,过去摸摸,看鳖儿扒红薯了没有?”国就跑过去摸。草筐很大,摸是摸不出来的。队长就说:“让鳖儿扣过来!”国说:“扣过来!”于是就顺从地把草筐扣过来。这时队长又问:“国,听见响了没?”国要说没,队长就说:“让鳖儿滚吧!”国就说:“滚!”有时也搜女人。那会儿日子艰难,女人腰大,下地回来总要塞点什么。搜女人时队长就蹲在那儿,让国去摸女人的腰。国的小手在女人的腰上摸来摸去,摸得女人咯咯地笑。女人也不生气,知道孩子小,不懂事儿,只骂队长不是东西!队长眼角处邪邪地笑着,却一脸的严肃,嘴里说:“老实!”又让国往深处摸……也有搜出来的时候,就罚。偷了红薯或玉米的,就把东西往脖里一挂,让国跟着在村里走一圈儿。丢了人的女人一路走着哭着,一声声喊国,国说算了才能回去。待到收工之后,国便气势势地往路口一站,喊:“老三,过来。”队长就笑了:“喊叔。”国又喊:“老三,你过来不过来?”队长说:“鳖儿——喊叔!”国阳阳地撅起肚儿来,两手一夹:“老三,我×——”队长骂一声:“鳖儿!”就乖乖地赶过去蹲下了。国两脚一跨骑在队长脖里,叫道:“喔——驾!”队长立即驮起他,小跑回村去。国骑在队长的脖上昂昂地在村里过,有时还要在村里转上三圈儿,手拧了耳朵放他走。若是碰上那家女人好针线,队长喊一声:“鳖儿的裤子烂了,给他缝缝。”说了,就有女人拐家拿了针线出来,好言哄他下来,就势蹲下给他缝。缝好,在裤裆处把线头咬断,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又任他撒欢去了。

有一段时间,国又被称作“驻队干部”。那时候,村里有个驻队干部老马,每天到各家去吃派饭,他也跟着吃,伙食自然好些。老马瘦瘦的,高,戴个眼镜,走路两手背着,望天儿。国跟在他屁股后,走路也背着小手,脖子梗着,一晃一晃地很神气。进了哪家,那家人慌慌地说:“驻队干部来了。”国就大声说:“来了。”老马坐下了,他也跟着坐,一碗一碗让人端着吃。可老马常回城里去,国却没地方可去,于是就怅怅地在村口望。望见老马,就说:“走,上狗家吃,狗家有豆腐。”后来老马回城去了。国自然是走到哪家吃哪家,走到哪家住哪家,啥时饿了啥时就吃。家景好些的给他烙块白馍;家景孬的,也给他拍块玉米面饼子,没亏过他。可国还是想老马。再后国见了老马,知道他原是县文化馆的一般干部,当过右派,平反后当上了文化馆的副馆长,见人点头哈腰的,在县里尿也不尿。文化馆开个创作会,把县里大小干部都请去作“指示”,老马弓着身一口一个“首长”地叫,握个手身子抖得像麻花。又听说他老婆跟人家睡,经济也卡得紧,连吸烟钱都不给他,烟瘾发了每每到街角上捡烟头吸。想起老马当年的威风,国不由生出了无限的感慨。这是后话。

那时,队长忙了就把国交给梅姑带。在村里,也只有梅姑的话国才肯听。梅姑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不曾见她怎样打扮,出门便亮了一条村街。梅姑夏天是村人的荫凉,冬天是村人的火盆,无论走到哪里,总扯了年轻汉子的眼珠滴溜溜转。梅姑白,白得有色有韵;梅姑眼大,大得有神有彩;梅姑的头发黑,黑得有亮有姿;梅姑走起路来柳腰儿一闪一闪,无风自摆,馋得人眼儿小庙似的。国跟着梅姑享受了从来未有过的宠爱。梅姑只要一出门,就有人凑过来跟国说话,给他买糖块吃,还争着驮他。国在人前就显得更加威风,总拽着梅姑的白手让她扯着走,眼热得汉子们心里骂,脸上还笑着巴结他。梅姑疼这没娘的孩子,每日里给他洗脸,给他捉虱,夜里还要哄他睡。那时光是国终生难忘的。冬夜里,国总是一蹦一蹦地窜到梅姑家,缠着让她搂着睡,就搂着睡。一钻进被窝,梅姑就说:“国,凉啊,真凉!”尔后把他搂得更紧,半夜里,听见有人拍门,梅姑在国的腿上拧了,他便跳起来朗声骂:“我×你娘!”于是,便不再有人敢来。国躺在梅姑的怀里,吮吸着那温暖的甜香死睡到天明。六岁了,还常拱那奶子……

应该说,是梅姑孕育了国的早熟,使他看到了在那个年龄很难体察的东西。跟梅姑的时间长了,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梅姑恋着老马,偷偷地。那时候,国还不知道老马是这样可怜的东西。那时的老马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在村里昂然地走来走去,一看见梅姑就神采飞扬,眼亮得可怕。小小年纪的国偷听了梅姑和老马的许多次谈话。老马给梅姑背诵他过去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诗,尔后又背“啥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老马背着背着哭了,虾一样弓着身擦他的眼镜片,这时候梅姑就偎在他的身旁像猫样的温顺。梅姑是全村人的“一枝花”,梅姑不让任何人碰她,可最圣洁的梅姑却恋上了老马。老马是狗,是猪!多年后,国在心里这样骂。那时他已经明白了什么叫“征服”,这就是“征服”。这童年的思维萌动,是经过了三十年的反刍才得以升华的。记得有一次,梅姑带他到河边上玩,走着走着就碰上了老马。梅姑撇下国急急地跑到老马跟前,悄声说:“你带我走吧,走吧。到哪儿都行……”老马嚅嚅地哭了,他有家,有女人……

此后梅姑常带国到颖河边上转。颖河静静在流着,堤上的“鬼拍手”哗啦哗啦地响,一只“叫吱吱”冲天而去,又无声地落下来。梅姑凝神往极远处望,国也跟着望。天边有一圆滚动的落日,无边无际的黄土地在落日下泛着灰色的金黄,地上晃动的人儿很小,蚁样的小。天光倏尔明了,倏尔又暗,静极了便觉得极远处的喧闹,那是一种想象中的喧闹,叫人血热。国自然不知道梅姑看到了什么,就这么跟着来了,又跟着去,久久伫立。有一回,国怯怯地问:“姑,你——等人么?”梅姑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目光从极远的天边收回来,默默地,一句话也没说。这时国的思绪跳跃到那么一个晚上,在亮亮的油灯下,梅姑那白嫩的手抓住老马那被劣质香烟熏黄的臭手给他剪指甲。梅姑捏着老马的指头一个一个给他剪,剪了左手剪右手,剪刀“咔咔”地响着,响着……老马慢慢就抓住了梅姑的手,把梅姑揽在怀里。梅姑很温柔地从老马怀里挣出来,羞羞地说:“国,去问问明儿干啥活儿?”国说:“老三说了,锄地。”梅姑扬起润润的亮眼,柔柔地说:“去吧,好国,再去问问。”后来国一想到此就骂,在心里说,×你娘老马!在河堤上,国看见梅姑眼里落下了一串泪珠,泪珠无声地溅落在黄士地上,印了一地麻坑。

再后,梅姑嫁到另一个村庄去了。又过了许多年,国已认不出他的梅姑了。他见到的是一个拖着娃儿抱着娃儿的邋遢女人,脸黄得像没洗过的小孩尿布,手黑得像鸡爪,头发乱得像鸡窝,身上还带股腥叽叽的臭味,国在心里说,梅姑呀,鲜艳的梅姑……

但那时候国还不可能有更多的思考。他还小呢,才刚刚七岁,跟村里娃们一起背着书包到乡村小学里上学去了。没爹没娘的孩子,自然免费。下课时就蹲在土墙后晒暖儿,或摇头去背那“人手口,大小多少、上下来去……”

如果不是那一顿恶打,国将会成为一个贼。那么,国未来最辉煌的前程也不过是一个进出监牢的囚儿,一个绑赴刑场的大盗。

在偷盗方面,国早在九岁时就有了些聪明才智。那是吃大食堂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锅都砸了,全村人都排队去食堂里打饭。国自然失去了乡邻们的特殊照顾,他饿。一天夜里,他借着槐树从东山墙爬上屋顶,又扒着房顶上的兽头捣开了西山墙上的小窗户,偷偷地爬进了食堂屋。在屋里,他坐在放蒸馍的笼前一口气吃了三个大蒸馍,然后又用小布衫包走了十二个!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蒸馍丢了,村治保主任围着食堂里里外外查了一遍,发现西山墙上堵窗户的草被扒了一个洞儿,就断定这是大人干的。因为山墙五尺多高,透风窗贴着房顶,娃们是爬不上去的。于是全队停饭一天,治保主任领着挨家挨户去搜蒸馍……这时候,国正躲在烟炕屋大嚼呢!隔了不久,食堂屋又第二次被盗了。第一次被盗后,队里派专人在食堂屋睡,门上还加了一把大锁,连睡在食堂屋的人都防。结果是门被撬开了!这自然也是国干的。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溜到食堂门前,先对着门脚撒一泡热尿,然后用粪叉把门脚撬起来,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移,这一泡热尿至关重要,泡了尿水的门脚不再吱吜吜响了,国就这样从撬开的门缝里溜进了食堂屋。看食堂屋的是三爷,就在三爷的床跟前,他把蒸馍偷走了。他心怯,只拿了九个。第三次,国被当场捉住。这回食堂屋睡了两个人,他刚溜进去就被发现了。三爷用手电筒照住了他,一个精精瘦的小人儿。三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谁?!”他立时怯生生地说:“三爷,我饿。”三爷用手电筒照着他,照了很久。尔后三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怜他是孤儿,骂声:“鳖儿哇!”再没说什么。过了片刻,三爷说:“过来。”他抖抖地走了过去,三爷从笼屉里拿出一个馍来,默默地塞给他,说:“滚吧!”此后三爷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直到国自己供出来。

国在十一岁时,偷的“艺术”更有了创造性的发挥。他偷三奶奶的鸡蛋,逢双日偷,单日不偷,隔一天偷一个。三奶奶开始以为是黄鼠狼叼跑了,后来又以为是老鼠吸了,因为鸡窝里有老鼠屎(那是国的“杰作”),再后来就以为是邻居,两家骂了半年,三奶奶揪住四婶的头发骂天,四婶拽住三奶奶的大裤腰咒地,到了也不知道是谁偷的。在秋天里,国偷红薯、玉米的方法极为高明。他没有家,也根本就不往家带。他扒了红薯、掰了玉米之后,就在地里扒一个窝窝儿,然后点着火烤着吃,吃饱了就拍拍屁股回村去,鼓着圆圆的肚儿。国最有创造性的一次偷窃是在场里。那时天还很热,他赤条条走进场里,当着众人的面,在队长严密的监视下,竟然偷走了场里的芝麻!那时乡下人已很久没吃过油了,收那点芝麻队长天天在场里看着,眼瞪得像驴蛋!国仅仅在场里走了一趟,光着肚儿一线不挂,就偷去了三两芝麻!芝麻是他从鞋窝里带出来的……他在镇上用芝麻跟人换了一盘肉包吃,吃了一嘴油。

国的偷窃行为给村里造成了空前的混乱。有一段时间,这家丢了东西怀疑那家,那家丢了东西又怀疑这家,你防我,我防你,打架骂街的事不断涌现。有许多好乡邻莫名其妙地结下了冤仇。这冤仇一代代延续下来,直到今天还有见面不搭腔的。尤其是三奶奶,多年来一直不理四婶,临死时还嘱咐家人:不让四婶为她戴孝!

这都是国造的孽。

国后来偷到镇上去了。在王集,他偷饭馆里的钱被人当场捉获,送进了乡里的派出所。这消息传回来,一时慌了全村。没娘的孩子,谁都可怜。村人们焦焦地围住队长的家门,立逼老黑去王集领人。老黑慌得连饭都没顾上吃,破例买了盒好烟揣上,掂了一兜红薯就上路了。

黄昏时分,国被领回来了。碰上下工,一村人围着看,可怜那小胳膊被活活捆出了两道血印!国竟然还满不在乎,跟这个笑笑,跟那个挤挤眼,恨得队长咬牙骂!

天黑后,队长吩咐人叫来了一些辈份长的人,梅姑听说信儿也来了,就着一盏油灯商量如何教化他。老人们默默地吸着烟,一声声叹气,说:“匪了,匪了,这娃子匪了!”队长一拍腿说:“×他的,干脆明儿叫鳖儿游游街!转个三四村,看鳖儿改不改?!”众人不吭,眼看就这样定下了,明儿一早叫国敲着锣去游街!梅姑突然说:“老三,娃儿还小哪,千万别让他去游街。”梅姑说着说着掉泪了。她说:“人有脸,树有皮。小小的年纪,丢了脸面,叫他往后怎么做人呢?”队长闷闷地吸了两口烟,骂道:“××的,你说咋办?”梅姑说:“打呀,老三。只当是自家的孩子,你给我打!”

于是把国叫了进来。当着老人的面,国赖着脸笑,还是不在乎。队长一声断喝:

“跪下!”

国起初不跪。扬脸一瞅,却见一屋子黑气,也就软了膝盖怯怯跪下了。就有皮绳从身后拿出来,上去扒了裤子,露出那红红的肉儿,只见一皮绳抽下去,屁股上陡然暴起两道红印!国杀猪一般叫着,骂得鲜艳而热烈!紧接着一绳快似一绳,一印叠着一印,打得小儿姑姑爷爷叔叔奶奶乱喊……

队长厉声问:“都偷过啥?说!”

“……馍。”

“还偷过啥?”

“……鸡蛋。”

“再说!”

“鸡、鸡子……”

一听说他“匪”成了这样,皮绳抽得更猛了!那皮绳是蘸了水的,响声带哨儿,打上去“嗖嗖”冒血花,顷刻屁股上已血烂一片。国的腿不再弹腾了,只喊爹喊娘喊祖宗地哑哭……

梅姑不忍看,转过脸去,却又助威般地喊:“打呀,老三,给我往死处打!”

队长打了一阵,喝道:“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队长扔了皮绳,在一旁蹲了,喘着气拧烟来吸。老人们和梅姑又一起上前点化他,说了这般那般地好好恶恶,国只是哭。

队长吸过烟,又骂道:“鳖儿,丢人丢到王集去了!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喝了?你他妈做贼!”

国抽抽咽咽地哭着说:“三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改不改?”

“改,我改。”

“中,你好好听着,再见一回,打折你鳖儿的腿,叫你一辈子出不得门……”

国是被人抬到床上去的。这晚,他整整哭了一夜。梅姑可怜这没娘娃儿,一边用热水给他焐屁股,一边恨道:“国,不成器呀!”

这顿恶打使国整整在床上趴了五天,半个月都没出门。后来出了门,也老实多了。每天背着书包去学校上学,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多年后,国试图抹去这段记忆,可屁股常常提醒他,常常。国永远不会知道,他是有可能免去这顿毒打的。若是不受这皮肉之苦,那么,他必须让人牵着去四乡里游街,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去向人们展览他的偷窃行为,用“咣咣”的锣声向人们宣布他是贼,那时他就成了一个公认的贼!假如不是梅姑的及时阻拦,一个经过展览的公认的贼又怎么活呢?

国是秋天里考上县城中学的。

那年国十三岁,已有枪杆那么高了,依旧是很邋遢,嘴上老是挂两筒清水鼻涕,脸上的灰从没洗净过,身上穿的衣裳总是烂了又烂,补都来不及,他好上树掏鸟儿。国平时不算用功,在班里学习也不是最好的。可那年大李庄小学有六十四个学生参加了县中的考试,很多用功的学生都没考上,独有他一人考上了。这无法解释,这只能再一次说明国是聪明的。

临走的那天,全村人都出来为他送行。队里给他置了三表新的被褥,那是婶婶娘娘们连夜在油灯下套的。出门的衣裳也都是新置的,一针一线都带着乡邻们的情分。国穿着一身新衣裳走出来,脚上蹬着梅姑给他做的新鞋新袜,显得十分体面。那脸儿也洗净了,黑里透红,一株小高粱似的,陡添了不少的腼腆。在村口,梅姑悄悄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塞到国手里,那是她婆家送来的嫁妆钱。十块钱那时候已是很大的数目,国缩着手不要,他看梅姑那很凄伤的脸。梅姑就要嫁到另一个村庄去了,她拿出了十块钱,那是她的卖身钱。这时国已稍稍晓些事了,他看出了梅姑心中的凄凉。梅姑默默地站在那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里带有无限的哀怨。梅姑一句话也不说,只把钱硬塞在他手里,国只好接下那钱,怯怯地叫了声:“姑。”这时三奶奶颤颤地走来了,三奶奶给他掂了一兜子熟鸡蛋。他偷过三奶奶的鸡蛋,他偷三奶奶的鸡蛋生喝,叫三奶奶跟四婶去对骂,去撕头发挖脸,他在旁边笑。这次他没敢笑,只红着脸叫一声:“奶……”队长女人给他烙了一摞子油馍,也用破手巾兜着送来了。那时乡下过年才吃油馍,那油的来历很让人猜疑,队长女人敢把油馍拿出来也需要一份勇气。队长女人拍着男人样的杆子腿说:“都看看,这是俺孩他舅从西乡捎来的油……”四婶横横地从三奶奶旁边插过来,走过三奶奶身边时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三奶奶已老得不成样了,拄拐杖的手鸡爪一样抖着,耳又背,可三奶奶倏尔就给了四婶一屁股!四婶只装没看见,挺挺地递给国一条白毛巾。这条白毛巾是四婶那当兵的儿子捎回来的。队伍上发了两条毛巾,儿子给娘捎回来一条,四婶一直没舍得用,就给了国。那毛巾上还红鲜鲜地印着部队的番号,国眼热那红鲜鲜的“8654部队”就收下了。于是,那黄土一般的人群有了片刻的慌乱。村民们看着这阳光下的善行各自缩缩地委顿下去,于是就有人凑出一毛两毛的送出来,尽一份心意。一百多户人家的村子,除了出不来门的,都多多少少的有些表示。连村里最有名的吝人“窄过道儿”和“纸糊桥儿”也送了东西出来。“窄过道儿”跑回家拿了一个鸡蛋,蹭蹭地来到人前,说:“娃,老少。”“纸糊桥儿”也勇敢地凑出五分钱来塞进了国的衣兜,那时五分钱能买两个鸡蛋。这一刻,国像是长大了许多,他在人群里恋恋地叫姑叫婶叫大娘叫奶奶……喊得人眼里含了一窝泪。

二十三年后,国扔掉了许多记忆,也曾拼命地洗刷了许多记忆,但生活的底板太厚了,洗了一层又一层,总也忘不掉乡亲们为他送行的情景。在那个无比辉煌的早晨,国站在秋天的阳光里一一与乡亲们告别。眼前是四十八里乡路,身后是黄土一般的人脸,人脸很厚,一层一层地叠着,像动画片里的木偶。风簌簌地从人脸上刮过去,黄尘漫过后仍是人脸,墙一样的人脸。那淡淡秋阳熬着人脸,路两旁那无边的熟绿挤着人脸,可那饼一样的人脸仍然举着,叫人永远无法读熟。那时,他听见梅姑在他耳边轻声说:“国,还回来不?”他说:“回来。”梅姑说:“回来看看我。不管你走到哪儿,都回来看看我……”可他没有去看过梅姑。他是见过梅姑的。十三年后,梅姑像杀猪一样被人拉进乡政府里。梅姑在乡政府门前泼天长骂,终还是被拉进乡医院去了。梅姑是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被拉进乡里去的。她已生了两个女娃,为此,男人常常揍她。把她打得浑身青紫,逼着她生,所以梅姑想要个男娃……那时他就站在梅姑的旁边,梅姑不认识他了……啊,鲜艳的梅姑。

队长拉着架子车为国送行。四十八里黄土路,送了一坡又一坡。路赖,架子车“叮叮咣咣”地响着,队长的旱船鞋“踏拉踏拉”,国跟在架子车后看队长那驼背的腰,那腰蛇一样拧着,一耸一耸地动……

队长说:“国,好好学。”

“嗯。”

队长说:“出门在外,多留心。”

“嗯。”

队长说:“吃哩别愁,我按时给你送,别饿坏了身子骨。”

国再“嗯”一声。

队长又说:“缺啥少啥言一声……”

在路上,队长嘱咐了无数遍,国都应着。走向新生活的国看天儿,看地,看树上的鸟儿,看悠悠白云,脑海里那小小思絮飘得很远,并不曾把队长的话当回事儿。可国不知道,队长还想再说一句。他想说“娃子,别动人家的东西,千万别动!”又怕伤了娃子的心。娃子大了,不能说丑话了。可他还是想说。那话随着车轱辘转了无数遍,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到县城了,国说:“三叔,回吧。”队长迟疑疑地说:“行李重,再送送吧。”就送。队长一直把国送到学校门口,在校门口,队长立住了。他怯怯地望一眼校门,说:“国,你大了,也该给你有个交待了。你爹死时矿上给了一千块钱,埋你娘用了六百,这多年给你看病抓药又用了二百,还有二百我给你存着呢。这是你的钱,啥时有了当紧的用项,你说。就是没这二百,也别愁钱的事儿……”国听了,心里一阵热,说:“三叔,回吧。”三叔没回,三叔站在哪儿看他慢慢往校园走,待他走有一箭之地,三叔突然喊道:“国……”国转回来,三叔的嘴嗫嗫了半响,终于说:

“争气呀,国。”

国看着三叔的脸,那脸上网着乡村的老皱,也网着国的历史。他终于读懂了三叔的意思。国在三叔的脸上看到了自己那红肿的屁股,屁股上印着一条条血淋淋的鞭痕!那就是三叔用皮绳抽的。三叔用皮绳一下一下狠抽,那疼即刻出现在国那抽搐变形的脸上,一个“贼”字在国的灵魂深处写得极大,是皮绳把“贼”字打掉了……

国没有说话,默默地掉了两滴泪,去了。

国果然争气,先是入了团,后又当上了司令。

国是第三年夏天当上司令的。那年夏天格外热,狗长伸着舌头,颖河缩成了一线,知了在树上无休无止地聒噪,于是国当上了司令。

国的司令仅仅当了十四天。在这十四天里,他领着学生在县城里抄了七七四十九户地主富农的家,在县委大院里吃了五顿不掏钱的饭,呼口号时噪子哑了六回,还弄了一根武装带在腰里束着,因此国非常乐意干司令。

国乐意干司令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校花姜惠惠也参加了他的造反组织。姜惠惠跟他是同班同学,坐在他前边的一个位置上,国每天上课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还有脖颈上那隐在黑发里的一点奶白。国很愿意看她的脸儿,也很愿意跟她说说话,只是没有机会。现在在一个司令部里“工作”,说话机会自然多,也有了那么一点点意思……

国是牵着戴高帽的老校长游街时碰上三叔的。三叔领着乡亲们拉架子车来城里交粮,在县城的十字街口,交粮的车队碰上了国率领的游行队伍。国们戴着红袖箍,一个个穿得十分周正,边走边呼口号,威风了一条街。三叔们光脊梁亮着一身臭汗,一个个老牛似的拽着粮车往前拱。人多,口号声就×天地响亮。国一边呼着口号一边喝道:“让开!让开!”突然,国的脖领子被揪住了,一句很热烈的话夹在喉咙里,国冷不防扭身一看,却是三叔。国忙说:“三叔,啥时来了?”三叔瞪着眼说:“鳖儿,不好好上学,在这胡闹啥哩?!”这一声“鳖儿”让司令很丢面子。国红着脸说:“革命哩,咋是胡闹!”三叔拉住国,怯怯地看了看戴高帽五花大绑的老校长,小声说:“国,咱回去,咱回去。”国梗着脖儿说:“我不回去!”三叔一拍腿说:“鳖儿,我断你粮!”国自然很狂,国根本没把三叔放在眼里,一听这话就炸了,他一蹦三尺高,高声呼道:“要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这一声把三叔呼愣了,三叔愣愣地望着国,抖手就是一耳光!三叔那布满老茧的黑手重重地扇在国的脸上,那巴掌扇起的风臭烘烘的,带有牛尿马尿的气味,打得司令眼冒金星,踉跄后退了两步!天旋旋,地转转,那口号声一时显得很遥远。三叔一耳光把国扇进了无边的黄土地,使他又变成了一个赤条条的乡下小儿,光肚儿在村街里跑的国……只听三叔厉声说:

“回去!”

在十字路口,这一巴掌扫尽了司令的威风,把趾高气扬的司令打成了一株勾头大麦。那一耳光如此响亮,致使游行队伍顿时停下来,学生们忽啦啦把三叔围了。三叔的大黑巴掌“啪啪”地拍着胸脯,大声说:“咋哩?咋哩?老子三代血贫农!”这时送粮的乡汉们也都一哄而上,野野地围过来喊:“咋哩?咋哩……”副司令辛向东侃侃地背了一条“语录”,说:“为啥打我们司令?!”三叔说:“尿哩,自己娃子还不能揍?!”光脊梁的野汉们也跟着嚷嚷:“自己娃子哩!”这一刻,国羞得恨不能钻进地缝儿!司令强忍着没有哭,那羞辱一浪一浪地在心里翻,涌到眼里就是泪。国知道站在队伍里的女同学都在看自己,更知道姜惠惠眼里带着鄙夷的神色,那鄙夷把他整个淹没了!国不敢抬头,可还有点心不甘,嗫嗫地说:“我走了他们咋办?”说着,就把国从人群中拽出来了。国木木地出了游行队伍,抱住头蹲下了。片刻,游行队伍继续前进,口号依旧震天响!那是辛向东领头呼的。辛向东一窜一窜地蹦着,十分地激动。国哭了……

在回村的路上,国屈辱地哭了一路。三叔也觉得对不住娃,出手太猛,让娃子丢人了,就悄悄地买了肉包给他赔不是。国一甩手把肉包扔到七尺外!眼红红地冒着凶光,跳起来发疯似的指着三叔骂:“老三,我×你娘!×你……”在泼天野骂中,三叔的脸更黑了,嘴角微微地颤着,两手发抖,那黑脸上的颜色变了又变,没再动他一指头。

当天夜里,国又偷偷地跑回了学校。可是,他的司令已经干到头了。就在那天下午,辛向东当上了司令。辛向东冷冷地说:“你被开除了。”更可气的是同学们都不理他,姜惠惠看见他就像看见狗一样,朝地上恶恶地吐唾沫!国独自一个孤孤地在操场上转了半夜,觉得实在没脸儿在学校混了,就连夜卷了铺盖。临走时,他在姜惠惠的宿舍门前站了很长时间……

国自此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一直闷闷不乐。他回村后就倔倔地搬到牲口屋跟四叔去住,吃饭也在四叔家。四叔跟三叔家隔一道墙,见了三叔他是不理的,三叔跟他说话也不理。害了病三叔去看他,他扭身给三叔个屁股,不管三叔说什么,他都一声不吭。病好后,国更是很少说话。他常常一个人跑到河坡里,静静地躺在树荫下,两眼望天儿。河坡里有一丛一丛的芦苇,芦苇挑着天边那火烧的云儿,云儿一会儿狗样,一会儿马样,一会儿又狮子样,夕阳西下时荡一坡霞血,风摇羽红。倏尔,金色的“叫吱吱”从羽红的苇荡里钻出来,射天而去,尔后又笔直地跌进苇荡,化得无影无踪。看着看着,国眼前就幻出了姜惠惠的影子。穿红格格衫的姜惠惠袅袅婷婷地走到他的眼前,撅着肉嘟嘟的小嘴儿,两只媚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仿佛在说:李治国呀,李治国,没想到你这么不坚定……接着他就更加地仇恨三叔。他觉得是三叔毁了他的初恋,也毁了他的前程。三叔当着他恋人的面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也给了他永远洗刷不尽的耻辱!三叔不是人,是猪是狗是马是驴!若不是三叔,惠惠会跟他好的。他最喜欢惠惠叫他“司令”,那一声甜甜软软的“司令”足以叫人心荡神移。若不是三叔,他们将双双走进新的生活,那是一种充满刺激的生活。埋在这无边的黄土地里,再也没人叫他“司令”了。啊,司令……每想到此,国就心潮澎湃,万念俱灰,在坡里打着滚儿,像狼一样地嚎叫!

国就这样在河坡里一直躺到天黑,嘴里噙根草棍棍儿,一动也不动。天黑时,四婶家的二妞就跑来叫他吃饭。二妞每次都给他带一个熟鸡蛋,亲亲地叫着“国哥”,剥了给他吃,国嘴里吃着鸡蛋,仍然不动。二妞在他身边坐下,他也不说话,愣愣的。二妞说:“该割豆了。”他就说:“该了。”二妞说:“天短了。”他说:“短了。”二妞说:“夜里狗叫得厉害。”他不吭。二妞说:“梅姑生了个妞。”他还是不吭。二妞慢慢站起来,说:“国哥,吃饭吧,俺娘叫喊你吃饭呢。”国就坐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跟她回村去。眼里总晃着姜惠惠……

后来二妞嫁了个煤矿工,是哭着走的。临出嫁那天,国去帮着抬嫁妆,二妞眼红红地说:“国哥,俺走了。”国淡淡地说:“喜事,走吧。”二妞再没说什么。国也不觉,仍想着姜惠惠。

在这段时间里,国情迷姜惠惠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姜惠惠每晚像月亮一样在他的梦中升起,引他做了许多傻事……然而,恰恰在这段时间里,革命同学姜惠惠已与革命同学辛向东心心相印,同床共枕。

多年之后,国才知道那一巴掌是十分要紧的。当上司令的革命同学辛向东,由于武斗中打死了人,被抓进了监狱。他在监狱里关了一年,然后被拉到县城西关的乱葬岗枪毙了!辛向东着实红火了几年,因此头上留下了一个血红的大洞。另一位革命同学姜惠惠被流弹打中了大腿,成了瘫痪。后来终日坐在县城的十字街口卖烤红薯。国买过她的烤红薯。国感情十分复杂地站在她的烤炉前,问她烤红薯多少钱一斤?以期唤起“革命”的回忆。姜惠惠抬头看看他,说一毛五一斤你买么?看来彼此已不认识了,于是国买了一块烤红薯。

再后,在一次一次的考察中,关于“文化革命中的表现”这一栏,国都填得十分清白。笔走龙蛇,签名自然潇洒。尔后在一级一级的组织部门顺利过关。

按说这一栏应该归功于三叔。可国还是恨三叔,恨那当街一耳光的耻辱。

自那一巴掌后,三叔一直觉得对不住国。他见国终日闷闷的,话也不说,就赶紧张罗着给国说媳妇。私下里说了几家,人家一打听,是个没爹没娘没房子的主儿,连面都不见。这一弄,三叔更觉得对不住国。于是就偷偷地往公社书记那里送了礼,想给国谋个事做。三叔头一回掂去了五斤香油,公社书记大老王脸一沉说:“干啥?这是干啥?有事儿说事儿,掂回去掂回去!”三叔嘿嘿笑着:“没啥事儿,没事儿,坐坐。”坐了一时,大老王又问:“有事儿?”三叔说:“没事儿,东西是队里打的,给领导尝尝。”大老王手一挥,说:“掂回去,掂回去。”话是说了,三叔却没有掂回去。第二次,三叔又扛去了一篓红柿。红柿是刚从树上摘的,一个照一个,很鲜。三叔把篓子往桌下一推,依旧坐着。大老王看了他一眼,说:“弄啥哩?!有事儿?”三叔说:“也没啥事儿,坐坐。”大老王是个爽快人,粗粗地骂道:“老黑,有事说事,没事你一趟一趟干哩?!说吧。”三叔吞吞吐吐地说:“……村里有个娃,没爹没娘,连个媳妇也找不下,看能不能给他瞅个事儿做?”接着,三叔又说:“娃子中学毕业,精灵哩。”大老王沉吟片刻,问:“跟你有啥亲戚?”三叔说:“论说也没啥亲戚,一李家。娃子没爹没娘,不能不管哪。”大老王猛吸两口烟,挠挠头说:“商量商量,商量商量吧。”三叔忙起身说:“不忙,不忙。”第三次,三叔又掂去了两瓶“宝丰大曲”。三叔把酒往桌上一放,一句话也不说,只一个劲吸烟。坐了有一个时辰了,大老王说:“这样吧,公社缺个通讯员,叫这娃子来试试。试用期三个月,中了就叫他干。”三叔喜喜地说:“明儿我领来你看看,一试就中。”出了门,三叔说:“×你妈,到底应了。”

那时候,国正躺在玉米棵棵里发愣呢。他常常回忆在县城里上学的日子,那日子像流水一样,眨眨眼就过去了,抓都抓不住。他让一个个女同学在他眼前排队,终了还是觉得姜惠惠好……而眼前却是一坡一坡的黄土地,像是一世也走不出的黄土地。日头爷缓缓地转着,像磨一样转着,周围像死了一般的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慌。偶尔,风从玉米田里刮过,叶子“沙沙”地响着,有了一点喧闹,过后又是无休无止的沉寂。国抖抖脚上的烂鞋,把脸埋在土窝窝里,痛哭。

三叔回村后到处找国,最后在玉米地里找到了他。三叔说:“国,起,起,我给你找了个事儿做。”国仍然不理三叔,好半天才冷冷地说:“啥事儿?”三叔说:“我给书记说了,叫你上公社当通讯员。你干不干?”国愣了,慢慢坐起来,望着三叔,一时竟无话可说……三叔也不争礼,眼一酸说:“中中,只要你娃子愿干。”

第二天早上,三叔去叫国,国突然说:“我不去了。”三叔慌了,问:“咋啦?又咋啦?”国不说,再问也不说,又是闷闷的。三叔忙让四婶去问,四婶好说歹说才问出缘由。国吞吞吐吐地说:“……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出门净丢人!”三叔在门口站着,一听这话就说:“鳖儿,现置也来不及呀!你说穿啥,我给你借。”国自然不说,也没脸说,三叔急躁躁的,一蹦子窜出去,挨家挨户去借,进门就说:“国去公社了,出门是咱村的脸面,这会儿连件出门衣裳都没有,现置来不及,有啥好衣裳借国一件穿穿。”三叔一连跑了六家,借了几件,不是长了,就是短了,国相不中。最后,还是把复员兵二贵的军上衣借来了,国总算出了门。

那时绿军衣是最时髦也最不惹眼的衣裳。国穿着二贵的绿军衣跟三叔到公社去了。公社离大李庄九里地,一路上三叔再没嘱咐什么,也没讲给大老王送礼的事儿,只颠颠地头前走。到了公社,大老王看小伙个头高高的,一脸的精明,穿得也干干净净的,很满意地点点头说:“留下吧。”国就这样留下了。

三叔走时,国喉咙一热,好久才叫了一声:“三叔——”他似乎想说一点什么,三叔没容他说,就弓着腰去了。

国在公社,名义上是公社通讯员,实际上是大老王的跟班儿。除了骑车到各村通知开会以外,他几乎整天跟着大老王。国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先是扫过公社大院,然后把水烧开,茶瓶灌满,接着给大老王打上洗脸水,包括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待书记起床后,去倒夜壶。倒夜壶时国隐隐地感到屈辱,夜壶的尿骚味伴着国的屈辱走那么一小段路就淡散了。一个月三十块钱,那时,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数目。国忍了。白天里,国常跟大老王到各村去检查工作,自然是走哪儿吃哪儿,有酒有肉。有时大老王去县里开会也带上他,到了县委逢人就说:“这是我的通讯员,小伙很能干。”大老王工作很有魄力,为人也极为豪爽,走到哪里都是中心,国跟着他尝到了许多甜头。渐渐,国的天地大了,认识人越来越多,视野也跟着开阔了。他很快地了解了许多他所不知道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他日后都是有用的。国毕竟是聪明人,他很快就把公社书记的生活习惯摸透了。大老王有三大:个子大,嗓门大,烟瘾大。所以国兜里常常揣两包香烟,一包好的,一包孬的。那好烟是给大老王预备的,一旦大老王没烟吸了,国就把那包好烟拿出来,书记“×”一声,揭开就吸。此后大老王喝酒也带上他,有了什么好处也总有国一份。书记是外乡人,光身一人住在公社大院里。他老婆每年只来两次,春上一次,秋后一次。那个拖着孩子的乡下女人每次来总是只住三天,给书记拆洗拆洗被褥,而后又挎着小包袱默默地去了。书记常年不回去,吃住都在公社大院里,工作起来也是个不要命的主儿。常年不回去的书记还有个晚睡早起的习惯,国感觉到这习惯是有缘由的,国自然不问,只每晚早早地打两瓶开水放到书记屋里,尔后就不再去了。第二天早上,国听大老王那一声响亮的咳嗽。没有咳嗽声他就不动,直到听见大老王的咳嗽声,他才把洗脸水端过去。日后,大老王曾十分感慨地对人说:“知我者,国也!”

严格地说,国的政治生涯是从公社大院开始的。公社院里人不多,人事关系却错综复杂。表面上风平浪静,可内里却像沸水一样翻腾不息。从公社直接与县上有联系的有六条线,而且起码挂到副县长这一级。公社大院本身却又较为明朗地存在着三股势力。公社副书记老胡和武装部长老张是一股势力;社主任老苗与党委委员老黄是一股势力;以大老王为首的又是一股势力。三股势力虽各有所长,却存在着明显的优劣。老胡和老张是军队转业干部,为人严谨却不善言词,在关键时候说不出道理来;老苗和老黄是本地干部,土生土长惨淡经营,却又缺乏领导魄力,因此很难统揽全局;大老王为人粗率,不拘小节,却粗中有细,能说能讲,人往台上一站声若洪钟,发怒时,那目光从脸上扫过去,是很有威严的。大老王有时甚至很霸道,骂起人来狗血淋头!第二天见了却又笑眯眯地喊住人家:“过来,过来。我这人屌脾气,你别计较……”说了就了,该骂还骂。公社每次开党委会,三股势力都有一番小小的较量。公社书记大老王每每像铁塔一样坐在那里,听委员们一个一个发言。那发言有时很激烈,他却从不插话,只一支接一支吸烟。待人们都讲完了,他的目光威严地扫过会场。目光的接触是一种心理素质的反映,当他的目光扫过人脸的时候,没有人能接住这种目光,所有的公社干部都无法承受这种目光,躲。于是大老王就说:“同志们讲得很好,现在我总结几句……”这所谓的“总结”完全是按照他的意图讲的,讲完就散会。这“总结”自然就成了党委会的决议。

在这段时间里,国沉湎在这种人与人的“艺术”之中。他细心地观察了公社大院里的每个人,每件事,在人与人、事与事之间做出比较和分析,然后悄悄地做出自己的判断。他仅仅是临时工,自然是没有发言权的。但这种静静的旁观使他在潜移默化中走向成熟,也使他游刃有余地在公社大院生存下去。至于日后,那更不必说。国很少回村去,村庄也离他越来越远了,小伙的目光已转向未来。

一天,三叔突然来公社了。三叔在公社门口整整等了他半天,天黑时才见到他。三叔把他拉到一边,很为难地说:“国,你看,你看……那军衣是借二贵的,二贵明儿要相亲了,想用,你看,你看……”国一直以为这件绿军装给他带来了好处。国穿着这件绿军衣在公社院里显得格外精神,他常常夜里洗了,白天又穿上,好保持住体面。那时他已有了工资,可以置衣裳的,但国不想还了。国红着脸说:“三叔……”往下他就不说了。三叔像欠了帐似的,嗫嗫地望着国:“你看,你看……”国说:“我天天在公社院里转,人前人后的,你看……”三叔脸上的皱纹像枯树皮一样抽搐着,咝咝地说:“二贵相亲呢。相亲也是大事,你看……”国还是不脱。国说:“这样吧,也不叫你作难。”国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十块钱来,递给三叔:“让二贵再买一件,买件好的……”三叔再没话说了,叹口气,就佝着腰走了。

为这件绿军衣,三叔回村后跟二贵吵了一架。二贵不要钱,非要军衣不可,他全指望穿军衣去赢姑娘的心呢。于是三叔只好再去给他借,求爷告奶奶地跑了好几家,才借来了一件旧的……此后二贵的亲事没说成,一家人都恼三叔,骂得很难听。三叔有苦说不出,只好认了。

国当然不知道,仍很神气地穿着那件绿军衣,在公社大院里晃来晃去。

国的转机牵涉着公社大院的一件隐私。

那是个多事的秋天。在那年秋天里,国心里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慌乱,有一刻,他的精神几乎要崩崩溃了……

九月初六是个不祥的日子。这天,大老王到县里开会去了,会要开七天,所以没有带他。大老王上午走,下午县里就来人了。来了两个。公社大院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先是常委们一个个被叫去谈话,接着是委员和一般干部。去的人都很严肃,出来时有人笑着,有人却沉着脸,眼里藏着神秘。尔后便是纷乱地走动,极秘密地进行串连,到处都是窃窃的私语声。

当天晚上,武装部长老张突然走进了国的房间。老张坐在床边上,很亲热地说:“国,你今年多大了?”国说:“二十啦,”老张说:“你愿不愿当兵哇?你要想当兵,我今年保证把你送走。”国很想出去闯闯,也知道征兵时武装部长是极有权的,于是就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可说着说着,老张就严肃起来了。老张说:“国,我告诉你,老王不行了。这人作风不正,你要揭发他的问题呀!组织上已经派人来了,这回就看你的表现了!那些事儿你是很清楚的,很清楚的嘛……”说完,老张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国,就走出去了。

接着是社主任老苗,老苗笑眯眯地说:“国呀,咱都是本乡本土的,亲不亲一乡人嘛。人家说走拍拍屁股就走了,咱还得在这儿混哪。日子长着哪,一根线扯不断。你还只是个临时工哇……”国一听就慌了。“临时工”三个字一下子就钉住他了。他想,苗主任说的是理。本乡本土的,人家说走就走了,他一个临时工往哪儿去呢!国忙说:“苗主任,苗主任,我年轻,不晓事,你多说呀。”老苗说:“没啥,没啥。本乡的娃子么,和尚不亲帽儿亲,啊?”接着,老苗悄悄地说:“最近听到风声了吧?县委组织部来人了,调查老王的问题。鳖儿犯事了!这人道德败坏,又整日里压制人……”国头上出了一层细汗:“苗主任,苗主任……”老苗说:“不要怕么,要敢于揭发。年轻人要坚持原则,你是最了解情况的证人,可得说呀!”

尔后来找他的是公社的妇联主任马春妮。马春妮是公社副书记老胡的老婆,为人很泼,两只薄片子嘴刀似的,一进门就说:“国,老胡叫我来看看你。老胡说了,你年龄不小了,叫我操心给你说个好媒。请放心了,这大鲤鱼我吃了。娘那脚,这回你得立一功哩。老王跟‘鹅娃儿笋’那浪货明铺夜盖的谁不知?那浪货一趟一趟地往老王屋里跑谁不知?你得说你不说可不中你不说就不依你!你跟老王算是跟到茄子地里了。反国(戈)一击吧!‘鹅娃儿笋’那浪货都供了,哭哩一把鼻涕一把泪……”

国懵了。他像掉进了一口黑瘆瘆的大井,前走也不是,后退也不是,眼前是一片黑暗。黑暗一层一层地包围着他,仿佛要把他挤成肉酱!这时候,他才知道他在公社大院里是非常孤单的。没有人能够帮助他,谁也不能帮助他。他必须独自做出决定。极度的恐慌使他不由地想喊一声娘,我的亲娘哟!

凭良心说,大老王是有魄力的。抓工作雷厉风行。处事果断,自然得罪了不少人。公社大院里有一个外号叫“鹅娃儿笋”的女人,是公社广播站的广播员。“鹅娃儿”已是很白了,又加一个“笋”,嫩嫩的白,一掐带水儿。说话轻声轻气的,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柔美。公社大院里的干部都想馋这女人,争着往广播室跑,可她却跟大老王好上了。她是有男人的,男人是个瘸子,在七里外的大柴供销社当副主任。副主任不常回来,播音员又常值夜班,大老王呢,单身一人住公社,于是就有人风言风语地说闲话了……开初时,只见这女人常到大老王屋里去,去了就坐坐,或是甜甜地叫一声“王书记”,叫了,大老王就逗她笑,讲一些乡村里的笑话,“鹅娃儿笋”脸上就抹上了一层夕阳的晕红,羞羞地抿嘴笑。在公社干部群里,大老王是最风趣的。既能把人说哭,又能把人说笑。于是“鹅娃儿笋”往他那里跑得更勤了。“鹅娃儿笋”一去,大老王就跟她讲笑话,夜长,就听见两人笑……渐渐有风声传出来,说“鹅娃儿笋”跟大老王有一腿。传言者说得逼真,公社院里沸沸扬扬,大老王得罪人多,有人就告到县里了。国没看见过,自然不敢胡猜……

现在,这段隐私牵连上了国,使他一下子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揭发,对他来说是可怕的,不揭发同样可怕。大老王不会饶过他,那些人同样不会饶过他。他的肉身子夹在了两座大山之间,挤得他喘不过气来。有一刻,国的头都快要想炸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心乱得连一点主意也没有了。陷阱,陷阱,他眼前全是陷阱……

夜深了,公社大院里很静,静得人心慌。国心里说:我供出来吧,供出来吧,我把鳖儿供出来吧。这不怨我,这不怨我,我没有别的办法。你叫我怎么办呢?我是一个合同工,说滚蛋就滚蛋,恁多人威胁我,我受不了了,我实在受不了了……过一会儿,国心里又说:不能供,不能供,不能供。你又没看见,供出来你还怎么活人呢?供出来你还有脸见大老王么?供出来你就成了一泡臭狗屎,谁想踩就踩的臭狗屎!瞎熊哇,你个瞎熊……再过一会儿,国擂着头在心里说:我×他娘,×他娘×他娘×他娘×他……娘吔!最后,在濒临绝望的一刹那间,国推开屋门,像狼一样地冲了出去。

……国像游魂似的在乡村土路上荡着,他眼前是一片浓黑,身后仍然是浓黑。夜密得像一张大网,紧紧地裹着他。可是,走着走着,他抬起头来,突然发现他已来到了村口。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不知不觉中他竟然走了九里路,回到村里来了。这时,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三叔的家门。门没插,三婶早已睡了,三叔在床上坐着吸旱烟。一盏小油灯半明半暗地亮着,映着一团被烟火熏黑了的土墙。屋子里自然有一股臭烘烘的气味,那气味像陈年老酒一样扑面而来,给人以温馨的亲切。国什么也顾不上了,他站在三叔的床前,连气也没喘,一古脑把那事儿说了……他说得很快很急促,说完后静静地望着三叔。

三叔在油灯下坐着,依旧“巴嗒,巴嗒”地吸旱烟。他两眼耷蒙着,一张脸像是揉皱了的破地图。地图上爬满了蚰蜒般的小路,小路弯弯曲曲又四通八达,高处发黄,低处发黑,那回旋处又是紫灰色的,仿佛隐隐地流动着什么。但细细看又是静止的,静得十分浩瀚。这是一张没有年月没有日期的地图,而四时的变化、岁月的更替却又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风刮过去了,蒙上一层黄尘;雨淋过去了,溅上些许湿润;冰雹砸在上边,敲出点点黑污;尔后是阳光一日日的曝晒,一日日的烘烤,烤得像岁月一样陈旧。于是这地图就显得更加天然,更加真实,叫人永远无法读懂……

三叔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地坐着,身后映着一团巨大的黑影。那黑影狰狞得像瓦屋的兽头,岿然似山脉。看久了,那黑影又透着温和亲切,像麦场上的石磙。石磙散着牛粪的气味,也散着小麦的熟香。石磙跟着老牛在麦场上滚动,沉重而又温柔地轧着麦穗儿,麦粒儿就欢欢地从壳里跳出来,散一地金黄。尔后石磙就蹲在场边上,再也不动了……

三叔的大裤裆扔在黑污污的被子上,随着三婶的鼾声时起时伏。三叔的烟锅早已熄了,可烟杆仍在嘴里含着。只有蛐蛐一声声短叫……

三叔没有说话。

三叔一句话也没说。

三叔耷蒙着眼皮,就那么默默地坐着,像化了似的坐着。

国扭身走出去了。

夜静了。谁家的狗咬了两声,似觉出是自己人,也就住了。秋夜的天宇十分阔大,星儿在天空中闪烁,月儿高挑着一勾银白,凉凉的风从田野上刮过来,沁着醉人的泥土气息。月光像水一样地柔,土地在月光下舒伸着向久远的平展。颖河水哗哗地流淌着,仿佛一把古老的琴在吟唱。堤上的柿树在朦胧中凸着深深浅浅的油黑,苇丛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悄悄送出小小虫儿的呢喃。游动的夜气里弥漫着秋庄稼的熟甜,淡淡是谷子,浓浓是玉米,偶尔一缕是芝麻。这是一个清亮亮的夜,墨黑在月光中淡化了。连那远远近近的鬼火都一下子显得很顽皮,娃儿似地荡着,一时东,一时又西,仿佛在说:老哥,你回来了?

国踏着月光往回走,不知怎的,走着走着,头就不那么胀了。这时,他似乎听见身后有“趿拉、趿啦”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坚实地碎着,一时贴近了,一时又显得很遥远……

国没有回头,很久很久之后,他恍恍惚惚地听见身后有人说:

“要是混不下去,就回来吧。”

国不再想了,什么也不想。他走回公社,把身子撂在床上,一觉睡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