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花一咬牙,不顾而去。已走出快半里路,却仍觉那孩子苍白面孔似在眼前。一瞬间想起自己昨日亲手射杀自己的幼弟,他的面孔也如那个孩子一样,小小的,毫无血色,喊着“姊姊!阿爸!”却一声也未啼哭。他们的父亲一早就教过他们姐弟两个:宁流血,不流泪。
陶花此时却流了眼泪,拿袖子一抹眼角,又回上了山。
那孩子已全无知觉,她知道他命在旦夕,当即毫不犹豫解开衣服,将小孩捂入自己袄中。少女芳怀,本是多看一眼也不妥,此刻却也顾不得了。
夜风阴冷,雪花漫天飘着。陶花冻得瑟瑟发抖,仰望苍天,心中暗想:救了这个小孩,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离开上京,若是因此丧命在契丹,那这苍天可真是不公!
小孩在她怀中慢慢醒了,渐渐看清楚四周。风刀霜剑,雨雪不仁,万物都如刍狗,只有这一个怀抱,温暖如春。
乌云缓缓被风吹散,雪花虽然没停,月光却已透了出来。那女子仰头看着月亮,满头满脸脏雪污泥,连容貌都看不清楚,只有一双眼睛明澈似水,清爽得没有一丝晦暗。天地间的污秽昏庸,到她眼里只剩下黑白分明。
她觉到他醒了,低下头来。他向她一笑,虚弱,却是温柔。
她赶紧扶他起来,两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默然在山上相互扶持着行走。
陶花本来是打算连夜赶路,可是看这小孩体力实在不支,就找了一个砍柴人歇脚的山洞进去。
她已经累得筋骨欲断,进去先倚在草堆上歇了一会儿,那小孩自己默不作声在角落找到火褶子,生起了一堆火。陶花看他不过七八岁模样,想自己七八岁时哪里会生柴火,知道他必然是生活困苦,于是伸手把他拉到身边:“你先歇会儿,姑姑来。”
她这几天来一直跟父亲在一起,去救弟弟时,父亲特地交待说汉话,以让契丹兵听不明白,这时随口也就说了汉话。她自己并没发觉,那小孩倒是看了她一眼,有点警惕。
陶花性格并不敏锐,她自幼练箭,眼里能看得住的就只有那一副弓箭,当下毫无察觉,接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家在何处?”
那小孩眼神里的警惕犹疑慢慢散去,也用汉话回答:“我叫小满,十一岁了。我没有家,爹爹妈妈都死了。”
陶花这才反应过来两人竟然说的都是汉话,不由一下子觉得亲近起来。她看他十一岁的年纪,长得却比自己十一岁的弟弟瘦小得多,微觉心酸地把他揽到怀里来。
小满转头问她:“你是契丹人吗?”
陶花立刻摇头:“不是,我是周国子民。”父亲时时要她牢记,一家人都是大周子民。
小满点头:“我也是周人,想回汴京去了。”
陶花欣慰微笑:“那咱们正可同路。”
两人把山洞里的柴草摊开铺在地上,和衣而眠,陶花看小满衣服十分淡薄,就把他捞到自己身边,裹在大红袄里取暖,又覆了厚厚一层草在两人腿上。
第二天一早两人下山,辨明方向直奔南方而去。路上偶有遇见契丹兵,两人小心谨慎,也没惹上什么麻烦。契丹地广人稀,到傍晚时才看见一座小镇,问了问叫做锡兰,陶花想看看能不能买到马匹,就带着小满进入小镇寻找集市。
锡兰是个冷清小镇,她本来料着多半买不到马,却是刚到集市边上就看见一个年轻人牵着两匹在叫卖,而且体形健壮,堪比战马。陶花高兴地要上去问价,小满扯住她:“姑姑,这是个偏僻小镇,却有这么好的马匹,我看咱们还是别招惹他。”
陶花想想觉得有些道理,两人已经快走到那年轻人跟前,她目不斜视地穿行过去,正看见对面走来两个契丹兵。
陶花一愣之时,小满已经拉她到路对面的小桌子旁坐下,让那两个契丹兵从背后走过去。那两个兵士停在了卖马之人身旁,三人低声说话。陶花侧头看一眼小满,眼神中十分欣赏。这孩子虽然瘦小幼弱,心思却比成人还要深沉,他刚刚的怀疑果然应验了。
陶花侧着的头还未回转时,就听见对面有人大声说:“贵不可言哪贵不可言!姑娘你的面相贵不可言!”
她转回头来,这才发觉这是个算卦的小摊铺,对面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老先生,故意把胡子留得长及胸前。他身后挂着一面条副,气势飞扬写着几个不认识的大字。
她苦笑一回,低声说:“我不看相,就是坐坐。”
那老先生却不管她,摇头晃脑自顾自说下去:“换了旁人,求我李半仙看我也未必给看,可姑娘的相,不让我看我也要说说。姑娘你的面相可不是常人,这是母仪天下之相,将来是要进宫嫁给皇帝的!”
陶花皱眉不答,旁边的小满一笑:“你跟所有水灵灵的女孩子都是这么说的吧。”
老先生听见他拆台,转过头来看了看他,神情却瞬间凝注,声音低了下去:“这位小公子,你的面相,是君临天下,一统四方之相!这话可不要外传,我也怕掉脑袋的。”
陶花本来还有点半信半疑,还在想着这“母仪天下”是不是说自己最终会嫁给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契丹太子耶律澜,听到这儿,顿知荒谬——自己嫁给皇帝也许还有那么丁点儿可能,小满要一统四方那是连边儿都摸不着了。
小满哼笑一声:“我是个叫花子,连家门都找不着呢,你吹得也太不着道儿。”
老先生连连摇头:“现在虽然还找不到家,可你出身皇室之尊,很快就会见到家人。”
小满微微一怔,还未答话,摊子旁边一个卖水果的小贩回头:“李半仙,这话我今天已经听你说到第五遍了!你也不想想,你捧臭要饭的捧到天高,也赚不到半文钱啊,我看,你还是继续捧这姑娘能做点生意。”
李半仙笑骂:“刘一刀,都说你削梨子不用起第二刀,可我看你今天要挨刀。”
刘一刀恼道:“你敢咒我!”
李半仙摇头而笑:“你看,说多了就会惹人生气,我没有跟这姑娘多说,就是因为她虽然母仪天下,却是命带桃花,情路坎坷哪——鼻梁太宽,性子过于刚强;目光似水,招惹情场是非。”
刘一刀扬起嘴角嘲笑:“这母仪天下的,还情路坎坷,你是越来越会诌了。”
陶花无意受这些愚弄,听见背后那两个契丹兵连同那卖马人一起走了,她也就站起身来拉着小满快步离去。谁知刚刚走出几步,就听见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她凛然一惊,正要起步飞奔,听见背后有人说:“陶小姐,我们是太子帐下的人,请你不必惊慌。”
陶花回头,是刚刚的卖马人,细看之下果然面相有些熟悉。她微一沉吟,说声:“好,我随你们去,小满你自己快走吧。”
卖马人忙道:“不可。”还没来得及解释,小满已经开口:“我不走,咱们患难与共。”
几个契丹兵已经远远围了过来,想走也走不脱了,陶花无法,只好跟着他们往镇外走去。
她刚刚离开,后面就有另一队契丹兵赶过来,带走了刚刚说话的刘一刀,四处找了一遍李半仙,没有找到,也就算了。
李半仙回到家里,连连惊怵,绘声绘色夸大其词跟老婆描述了一遍。李夫人说:“你这意思,是说今天老天有眼,让你铁口直断准了一回?”
李半仙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我刚走,那刘一刀就被人捉走了,看样子真的要挨刀!幸好我跑得快。我一看那势头不对,大姑娘惹上兵,那还不得赶紧收摊儿啊。”
李夫人抚着胸口,连连说:“谢天谢地。”
李半仙一边擦着额上的虚汗,一边说:“看来今天是老天爷照顾我李半仙的铁口直断,那就让我再来直断两句——咱们家一定平安兴旺,总有一日发笔大财,带一包金元宝回家,最好明天早上一出门就能捡个!”
李夫人照着他的老头皮猛敲一记:“说什么明天?谁知道明天老天爷还照顾你不?应该说今天!”
李半仙连连懊悔:“是啊是啊,该说今天的,可这铁口直断,说了就不能改了。唉——”
天色已渐黑,陶花刚走到镇外就看见了绵延军帐,不由心内暗惊:怎么这次来了这么多人?上次搜山不过一百人的小队,如今却似大队兵马。她心内越是惊疑,就将小满揽得更紧些。
小满显然也看出来形势严峻,他处变不惊,只是一笑:“我们咱们今天是亡命天下,命带凶煞了。”
陶花也被他说得一笑,紧张心情散去一些。跟这个小孩子一起,说话做事都觉说不出的舒适,凡事都不用费心多想。她也低声打趣道:“真有母仪天下那一天,你放心,我先来这里把你救出去。”
“我用得着等你来救?我自己就一统天下了,你还是先去救那刘一刀吧。”
“怎么?他也被抓了?”
“是,我们在街角转弯的时候,正看见他被绑住,那个嘴巴抹了蜜的算命先生倒是逃了。”
“你眼还挺尖的。”
小满嗤地一笑:“我靠人施舍过日子,眼不尖嘴不甜心不黑能活嘛。”
陶花又是一笑,小满侧过头,神色严肃起来:“姑姑,待会儿你见了那个什么太子,眼尖点儿,嘴甜点儿,心也黑点儿;还有,别滥捕无辜,让他放了刘一刀。”
陶花还未回答,帐帘已经掀起。
一个锦衣贵胄的少年公子正在帐内来回踱步,颇显焦急。看见陶花进来,他挥退左右,大踏步过来相迎:“阿陶妹妹!我听师傅说,你往锡兰过来了,所以特地替下都察将军,接了这趟差事。”
陶花点头:“那天在刑场北边的埋伏是师傅带队的,他暗暗放了我一条生路,不然我怎能逃得过他的三箭连发?”
“你现在怎么打算?”
“回周国,报仇。”陶花答得十分利落,说完却觉到小满在身后狠狠拉了她一把。
果然耶律澜紧接着便神色不虞:“阿陶妹妹,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你父亲虽然在契丹为官十余年,却始终心向大周,既不愿训练士兵,也不愿为我契丹著兵书战册,只肯领兵征伐别的部落。我父皇倒也并未因此怪罪于他,本来以为他可在契丹终老,谁知周国来了密使,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陶花想了片刻,问他:“你可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耶律澜摇头:“除了我父皇和萧丞相,没人知道是谁。”
“好,天网恢恢,终有一日要教他落在我手中。澜哥哥,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你说。”
“我想请你帮我收敛父亲和陶若的……尸骨”,她只觉说出这两个字来,既生疏又疼痛,“将他二人葬在燕子河边,那里靠近宋朝边境,我爹爹曾说,如果终于回不到家,那就在燕子河边终老。”
耶律澜点头:“好,都依你,只是你不必嘱托我,自己去不是更好?你今日跟我回府接棺,明早令我帐下侍卫送你出京,难道还有谁敢拦阻我的亲兵营不成?”
陶花微微抿唇,垂首不语。
耶律澜又忙补上一句:“阿陶妹妹,你别多心,我没有强留你的意思,我……我只是舍不得你走,我……”
陶花伸手拦住他后面的话:“澜哥哥,你放心,我明白你的心意,咱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对你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只是……”她微微低头,望向别处:“我从小在草原上长大,这里虽然不是父亲的家,却是我的家。如今家中既然有变,我就想到草原之外的地方去看一看,我也想知道,周国山河,是否真如父亲所说的美丽?”
耶律澜眼中渐现失望之色,看着陶花的眼神也十分犹豫,似乎难以决定是不是让她走。
小满又在背后悄悄拉了她一下,陶花立刻警醒,知道此刻不能得罪耶律澜,于是柔声说道:“等我回去周国看过了,也许三五个月吧,再回来找你不好吗?到那时我就哪里也不去了,一辈子都心甘情愿作你的好妹妹。”她特地强调了“心甘情愿”这几个字。
耶律澜将她揽入怀中:“我才不要你做妹妹,咱们都已经长大了,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每天陪着我。”
陶花在他怀中点头:“好,等我回来时,全都依你。”说罢她脱开温暖怀抱,拉起躲在帐篷一角的小满,就想出去。
耶律澜挡在门口:“我带你出去。不过,这个小孩,不能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