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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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动物园里天天有余少华的身影,他在孔雀面前一蹲一站一坐就是一半天。孔雀多姿多彩的羽毛在笼子里闪来闪去,美妙极了。看得入神时,余少华双手会随着孔雀开屏展开煽动,嘴里不时发出孔雀的叫声。有的时候就跳起孔雀舞。他的孔雀舞当然不能跟杨丽萍相比,杨丽萍跳的是艺术化的孔雀舞,具有十分的美感;他的孔雀舞动作笨拙生硬,姿势难看。可是,却有一种朴实和纯真。

看,余书记成了一只孔雀。在一旁低声议论的是孔雀饲养员。他们知道前来观察孔雀的是前市委书记后,就为他大开绿灯。爱动物的人生是积极的人生,是大写意的人生。

余少华从刚开始纯粹的观察上升到现场画孔雀。饲养员为余少华选择了两只最好的孔雀做他的模特。这两只孔雀一雄一雌,跟随饲养员多年,是两只有一定智商的孔雀。

低头。

孔雀就低头。

转身。

孔雀就转身。

开屏。

孔雀就开屏。不仅雄的开,雌的也开。

这一开不要紧,另外几十只孔雀都争相开,就像舞台上的那群美少女在音乐的指挥下“唰”地展开美丽的羽衣。搞了几十年的饲养工作,他们也是首次看到如此壮观的开屏场面。雄的开屏,不算什么;雌的开屏,就是奇迹。几十只雄雌孔雀集体开屏,更是奇迹。

余少华用粗线条勾勒出孔雀集体开屏图,回到家再细细地画。他画了一张又一张,每画一张就耗去好几天时间。很自然地他把这众多的孔雀放进了半月谷的山水里,老村里。老村破败的房屋和自然生长的杂草野枝上落满了孔雀,有的画上所有孔雀都开屏,有的画上只有少量开屏。生活在半月谷老村里、周边山水里的孔雀仪态万千,生机勃勃。

那天老伴发现余少华在画一条河,河里浮着许多孔雀。老伴笑出声来,说,艺术是来源生活高于生活,可是你这个也太高了吧!孔雀又不是野鸭。余少华白她一眼,说,懂什么,妇道人家!她收敛笑,说,不过你倒是很有创意。弄不好,你会成为画坛画孔雀第一人呢!

完成这幅河里孔雀,余少华花去了五天时间。老伴说,你画的是半月谷那条河,那河也叫沱巴河吧。余少华说,是支流,小时候听老人们叫她半月河,后来有专家说应该叫沱巴河,可是又后来说,她只是支流,叫沱巴河不准确。现在人们都不知道该叫什么河了。

沱巴河上有孔雀吗?老伴质问道。

余少华不理老伴。他找出姚晓天的电话。接到电话,姚晓天很快就赶到余少华家。姚晓天带着太太,还带来了一些礼物。姚太太嗲声嗲气的,装模作样地搂了搂余少华。姚晓天看了满屋子的孔雀画,假装吃惊地赞叹,他不失使尽世上最美词语。一旁的余老伴听不下去了,赶快阻止说,别肉麻了!余少华对姚晓天的赞美一句也没听进去。他表情木然地指着那幅“半月河上的孔雀”画说,这幅怎么样?姚晓天说,尽管阿姨说我肉麻,但我还是要说,好,很好!

拿去,替我到施宇坟头烧掉。余少华平静地说。

这合适吗?不,我是说这是多可惜的事。姚晓天说。

不烧才可惜。如果你还真的认我这个老领导,你就帮我吧。

要代替您老说些什么吗?

不用。画上有我的落名,施宇见了就明白了。

姚晓天和太太离去后,老伴说,要烧就烧纸钱嘛,烧画干什么?难道施宇生前爱好美术?

余少华不置可否。

女儿回到家来,她看了看这些画,说,把它们裱好行吗?

余少华张开嘴巴不说话。

多日之后,余少华接到一个电话,是老干局打来的。对方问画展需要帮忙吗?余少华云里雾里,一打听才知道,市晚报上刊登了“余少华孔雀画展”的消息,还配有评论文章,说他隐居老家半月谷六年,潜心作画,虽然起步晚,却起点极高,开创了一代孔雀画先风等等。余少华叫老伴找来当天的报纸,消息是晚报一个记者写的,评论文章作者他不认识。这是谁弄的?余少华问老伴。老伴说,不是你自己吗?余少华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搞画展?老伴说,难道是儿女们做的主?电话一问,果真是儿女俩策划的。余少华勃然大怒,可是报上登了消息,所有工作都准备好了,撤展显然太不妥。

开展那天,余少华一早就被余杰接走,女儿已经在美术馆了。余少华的作品摆满了第三展区。每张画都作了精致的装帧。画作被集中地挂在一起,倒是很壮观。看到这个场面,余少华心中的怨气就少了。余杰给他胸前戴上花,又递给他讲稿。字比较大,不戴老花镜也能看个明白。余少华看了一遍,心想表面上看这发言稿写得还真是到位。可是,细想,儿子并没有写出他内心想要的核心的东西。

8点半,前来观展的各路大军挤满了美术馆楼前的广场,仪式由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主持,在任的市委书记到场讲话。更想不到的是,省美协主席(中国美协副主席)也亲临现场,并讲话。这样,规格档次就非常高了。

开展仪式结束,还有宴会,余少华就不参加了。在陪嘉宾参观画作时,他就感觉头脑空空的,正在做一件无聊的事。好不容易虚情假意地笑完应付完,他就逃也似地回了家。

老伴见他满脸的不高兴,以为画展不成功。他说太成功了,成功得让我羞得慌。这儿女也太自作主张了!老伴说,现在不都这样吗?老干部们都时兴开书画展摄影展,还有老干部写诗的,动不动就出集子,开作品研讨会。人家做得,你为什么做不得?人人都在爱好虚荣浪费钱财,你也该浪费浪费――儿子不是说了,钱是拉赞助得来的吗?

搞搞画展、开开作品研讨会,花钱在报上买专版就成了大家了?狗屁!这些兴师动众搞大动作的人,最终不都没成大家吗?

老年图什么,不就是图个情趣吗?你也太认真了。搞画展搞作品研讨会本来就是为了满足一下虚荣心,心里虚荣了,心情就愉快,心情一愉快身体就好。老伴说。

够了!余少华粗暴地打断。你们懂什么,我为什么画孔雀?你们永远也不会明白!

更让余少华大感意外和生气的是,画展一结束,他所有的孔雀画都被人买走。买得最多的是姚晓天。当余杰把卖画得到的钱摆在余少华面前,余少华欲哭无泪。

画没有了,就得重新再画。画着画着,他对儿女的怨气就少了。因为要复原那些失掉的画,他必须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现在他有的是时间。要一模一样地复原那些画,是不可能的。人毕竟不是印刷机,按模子印刷。不完全相同,并不是坏事,它给了你更多自由创造的空间。

有天,余杰给他带回一张表,是申请入省美术家协会的表格。画家需要身份,身份越高画就越值钱。所以不少地方,为了争理事副主席主席,美术家们都打破了头。余少华摇头说,你越来越不像我余杰了。小时候,你经常说我不能理解你。现在,你很不理解我。余少华在表格上用毛笔打了一把大×,说,以后你不要再为我弄这些东西了!

已经多日不见孔雀,余少华怪想的。那天他就独自来到动物园孔雀馆。饲养员却对他视而不见。

它们呢?余少华说。

饲养员知道余少华指的是那两只有一定智商的孔雀。可是饲养员懒得理他了。他开了画展,画被抢购一空,说明很值钱。你老是来这里看孔雀画孔雀,为你提供了所有的方便,为什么就舍不得送一幅画呢?!既然你小气,也不要怪我们小气。关于余少华画展盛况及销售情况,晚报上都登了,篇幅很大。而且都放在头版头条。按道理,日报那边也应该是头版头条的。搞报纸的人说了,新闻重不重大,要看出席者级别高不高。晚报都登头版头条了,日报敢不登吗?只是作为普通市民的饲养员不爱看日报,不想和那种八股文章相遇。那些套话,谁都能背得出。日晚报同时登的头版头条,传播面那是相当广的,就说它涵盖了全市各个阶层。还有电视,电视台那里不用推测,一定是作为重头报道。画展主角是前任书记,出席画展并讲话的是现任书记,市属媒体谁敢不重视?!除非你想主动下课。经过这番分析,饲养员心里就越发不平衡。他们以能有机会报复余少华而感到痛快。

想看它们吗?――没门!

饲养员把它们关进了最里间,隔着屋子,在外面你别想看见。不仅如此,饲养员把别的孔雀也召回了里屋。

这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难道我们饲养员没有这个权力吗?怎么管理孔雀,我们说了算。

余少华呆坐在铁线网外的石凳上,坐了差不多一个上午,也没见到一只孔雀。孔雀嬉戏集体开屏的场面,不时浮现在他脑海里。但假的毕竟是假的,虚幻的场面怎么能带给他快乐和满足?

到了周末,他又到孔雀馆来。周末时间,饲养员是不敢把孔雀关在里屋的。孔雀倒是在大院子里了,可是前来参观的人太多,特别是小孩,他们把孔雀馆外的铁丝网围了个水泄不通。这种太闹的场面,很不利于观察和欣赏孔雀。余少华悻悻地离开了。他去到音像店买回许多有关孔雀的纪录碟,但是看过几遍后,又觉得离孔雀太远,心中那个黑洞老是没有阳光,并且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