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西的太阳照在树梢,知了以响亮的叫声驱散着夏日里的热气。父亲母亲都坐在村头,夕阳落在他们幸福的脸上。见到游天军,父亲起身迎上去。父亲摸了一把皮箱,满意地点点头。母亲说,另外一只明天给赵秀珍送过去。游天军白了母亲一眼。母亲说,难道不应该吗?父亲站在游天军一边对母亲吼道:游天军都是大学生了,该怎么做还用你来教吗!游天军跨上自行车,向家里骑去。
一定是拿到通知书了,你看,皮箱都买好了,这小子有种。父母亲低声议论着。
回到家,游天军找遍了父亲所有可能搁录取通知书的地方。没见到通知书,游天军不甘心地走出屋子。当他目光与父母对视时,双方都失望了。
这房草干什么呢?都两天了,通知书怎么么还不送来?
第二天,游天军用自行车搭着父亲到沱巴镇上去。邮局离镇政府有些远,坐落在一片稻田簇拥着的小山坡上,只有一条小道与外界相联。邮局里一共三个人,现在只有两个人,这两人正在发呆。
房草呢?
你们找她干什么,我们也在找呢。
我们来领录取通知书。
原来你就是游天军,你的通知书应该在房草那里。可是,她这两天人不见,她家里人也在找呢。
沱巴镇子不大,游天军父子很快就找到了房草的家。房草10岁的女儿坐在门槛上,她一定哭过很久了,现在无精打采的样子。屋前还站着或坐着别的人,看样子都是房草家的亲友。
前天晚上房草还睡在我身边,昨天早上一醒来,就发现她不见了。说话的是房草的丈夫,叫刘志伟。到处找了,他说,她没留下任何字条,也都问了,她没给任何人留话。
她是不是半夜起来解手遇上坏人了?一人说。房草家和别的干部一样,住的是平房,他们共用一个厕所。厕所都在离宿舍几十米的地方。
也许她一早就往乡下送信件去了,可能在某条偏僻的山路上出了事。
大家说的都有可能。
派出所民警出现在大家眼前,他们仔细地询问刘志伟,又认真地倾听大家的分析,然后没作任何表态就离开了。
亲友们组织人马沿各村寨去寻找。游天军父子主动加入到寻找的队伍中。父子俩跟在刘志伟这一组里。在路上,游天军父亲说,房草的邮包在家吗?刘志伟说,不在,邮包可能她背走了。在沱巴,通往各村寨的路绝大多数都无法骑自行车,邮局共有两个送信的,一人有一辆自行车。他们把通自行车的和不通自行车的分成两组,每人轮流送一年通自行车的村寨。今年恰好轮到房草送不通自行车的村寨。
亲友们花两天时间走完了沱巴的村村寨寨,都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半个月过去了,房草就像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
赵秀珍开学的日子到了。她像三年前一样怀着十分着急、沉痛的心情来到游家村。游天军在床上躺了十来天了。他一直想哭,却哭不出来。赵秀珍到达村口,人们都不说话,都盯着她。他们期望她能给游家村带来好消息。到现在为止,游家村还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前两年考上的只是中专生。大学生,对游家村十分的重要。因为焦躁不安,任何一个外村人的到来都会在瞬间燃起村里人的希望。可是,赵秀珍却耷拉着脑袋走过了村头。
见到赵秀珍,游妈妈痛哭起来,所有的委屈无奈与痛苦随之喷发。游妈妈把赵秀珍当亲人了。赵秀珍无法安慰游天军的父母,她只是自欺欺人地说,房草会找到的,游天军的通知书会得到的。武汉那么遥远,开学也比桂城晚许多的。
游天军坐起来,说,我真倒霉。赵秀珍默默地站在床边,她什么话也不想说。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她说,我明天就去报到了,记住,你到了武汉要给我写信,我的地址是桂城大学新闻系。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一定会给你写信的。
下午,游天军再次来到房草家,他让刘志伟再找一下屋子,也许房草把通知书放在某个角落了。刘志伟说,我知道你的通知书非一般的重要,我每天都要找一遍呢!我也想找找房草是不是留了什么字条。你说,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就失踪了呢?房草什么字什么话也没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什么?
刘志伟没有回答。也许他根本答不上来。第二天他离开沱巴外出找房草。游天军提醒刘志伟说,你去武汉找找看。刘志伟说,她为什么要去武汉呢?没有任何理由啊。游天军说,她突然就失踪了,不是也没有理由吗?刘志伟安置好女儿,踏上寻妻之路。刘志伟是沱巴镇普通干部,具体来说是内保员。镇领导很同情他,就无限期地给了假,也不准备扣工资。
游天军时常在沱巴镇上走来走去。巴掌大的镇子让他踏出了老茧。开始镇上人还和他说几句话,后来便无话可说了。碰上他也只是视而不见地擦身而过,人们也不再热情地招呼他到办公室或者家里坐坐。由于大部分时间都在镇子里游走,家里的菜地就少了侍弄,来不及采摘的就黄了老了烂了。有一天游爸爸游老庄说,你不能老是空着手去镇上吧。游天军似乎意识到什么,他下地采摘一担蔬菜拉到镇上。他把菜搁在镇政府门口,也不说价钱,随便买主给,有不自觉地就拿了菜不给钱,游天军也不计较。他心里只有房草,房草就等于通知书。中午呢,他一个人坐在神仙界酒馆里喝酒。神仙界是沱巴山区一座名山,里面有古庙,有溪水泉眼,现在老板把它当酒馆名儿了。隔壁桌上时常坐着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游天军觉得他眼熟。游天军猜想他一定是镇上的一个干部。头几次,游天军对他不感兴趣。现在游天军却对他笑了一下。那人就把酒杯移过来,与游天军拼桌。但是,游天军还是不想和他说话。除了房草,所有的话语都是废话。
每天都喝,经济条件允许吗?那人说。
人活着不喝干什么?游天军说。
那人点点头,给自己倒了一杯喝掉。
两人各自喝了一阵,那人就离开了。离开前,那人说,我劝你还是少喝吧,回到你们游家村,干你自己的事去。
时间也不早了,游天军不想在酒馆里坐得太久。他本不想知道那人是谁,老板却告诉他,那人叫田七林,是镇弹簧厂的副厂长。这么年轻就当了副厂长,游天军对田七林就有了些许敬佩。
下一个中午到来时,游天军想在酒馆里与田七林一聚,但没碰上。而且,从此在酒馆里再也没有碰上田七林。弹簧厂在镇东头,和木器厂挨着,游天军最终没有去找田七林。因为,他说不出找田七林的理由。
沱巴镇小,镇上的房子大部分是居民的,而这些居民又大部分是农民。镇机关干部宿舍相对地集中在一起,但也时常被居民的房子分割包围。
镇上的这个疯女人这天引起了游天军的兴趣。疯女人站在一座房子的楼下,指着房子说着骂着,但她的话谁也听不明白。这是一座二层半结构的老式房屋,据说以前是一个大地主的,政府没收后分给了贫农。现在又属于田七林,这个疯女人就是田七林的老婆。她为什么疯了?还是几年前的事,生下女儿后就疯了,一定受了什么刺激。没有人能说明白原因,反正她疯了,人们对疯子都是避而远之的。再说了,据说,这座老屋曾经闹过鬼,人们下意识里都在远离它。这条巷子比较宽,平时却少有人走。田七林老屋附近的主人都舍弃老屋,到镇子别处重新建房。游天军在田七林老房子不远处坐下来,疯女人指着老屋像演讲又像在诉说。游天军感到她很滑稽,继而又十分羡慕。什么人最幸福?孩童和傻子,所有不知道人间烦恼的人都是幸福的人。看着疯女人尽情的无所顾忌的“演讲”,再对照自己,游天军伤心地落下眼泪。
此时,疯女人手不再指着老屋二楼,突然指向了游天军左后方。游天军侧目时,发现田七林正大步走来。田七林向疯女人扑过去,粗暴地说,快回家,你这个疯婆娘!疯女人在田七林怀里踢打挣扎,不久田七林控制住她的双手,她就只能用脚踢了。但是她的脚离开了地面,她的蹬踢也是没有用的,最后她就只剩下嘴了。她的嘴仍然在说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走了几步,田七林回过头对游天军说,看一个疯子,你觉得有意思吗?
游天军感到羞愧,平时他本来是不爱看热闹的,这第一次看疯女人不料让田七林撞上并讥讽了一盘。
中午,游天军又去到神仙界酒馆。正喝着,田七林进来,游天军急忙低下头。田七林在游天军邻桌坐下,他要了二两酒,一盘酸炒大肠,一碗青菜豆腐汤。有田七林的在场,游天军浑身不自在,他急匆匆地喝完酒,准备离开。
田七林却说话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到弹簧厂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