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的爸爸妈妈，昨天我有给他们留号码……”古猫宁的脸上写满震惊，“小草忽然发作得很厉害，紧急送医院去了……她……她呼吸好像……停了……”
5
这天上午九点五十，如果有人恰好走在前往医院的路上，那他一定能够感受到一股迅疾如雷的风，夹着雷霆万钧之力，凶猛地从平地上刮过。
古猫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天马医院，刹住脚步时，地上竟冒出剧烈摩擦的焦味。
古猫宁微喘着气仰起头，他的脸上带着这部小说连载以来从未出现过的焦虑。头顶的阳光猛烈地罩下来，令他微微眯起了眼。
不，他眯起眼，并不是阳光的缘故，而是因为他看到了不愿看到的——
艾草飘飘悠悠地浮在空中。
古猫宁摇摇头，脚一蹬，拔地而起，立刻来到了艾草的身边。
尽管已经听古猫宁表白过身份，他以这种形式驾到，还是令艾草有些惊讶。
艾草穿一身病号服，还是那么单薄，那么苍白，但气色已比昨天好得多。她对古猫宁说：“小猫，真高兴又见到你。”
“见到这样的你，我可一点儿也不高兴啊。”古猫宁的眉毛完全呈八字，“小草，你已经……”
“我知道，我已经死了。”艾草的语气里却没有多少哀伤，“但是你知道吗小猫，我离开身体的那一刻，自幼折磨我的病痛也离开了我。我真的从没有这么轻松过，我甚至可以用飞的到处去走走、看看。这是我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啊。”
“……”古猫宁无语。
“小猫，这么说对许多人都很抱歉，但是……我竟有些庆幸自己的死亡。”
艾草朝病房的位置指了一指。透过一扇窗，古猫宁看到一对很瘦的中年男女正傍着一张病床痛哭，床上躺着艾草——或者说，她像脱一件衣服般脱下的躯壳。
“爸爸妈妈终于可以解脱了。”艾草凄凉一笑，“我只会牵累他们。我一直觉得他们的病也是我传染的。他们很爱我，所以……我不忍心再耽误他们的人生了。”
古猫宁听到这里，反而平静下来了。他把双手覆在脸上用力揉了揉，放下来时已是招牌的灿烂笑脸。“既然你都这样说了……老师只好对你表示祝贺。”
“嗯……”艾草强颜欢笑，“不知道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有点期待呢。”
“我们这就带你去看看。”
伴随话音，两个年纪与艾草差不多的女孩从更高处缓缓飘落。她们姿容端丽，体态轻盈，长发翩翩，所穿的制服则是一黑一白，如一道醒目的两色风景。
艾草惊奇地看着她们，古猫宁解释：“她们是那个世界的接引使者。那个世界，也就是我的世界，它叫‘陆离界’。”
“陆离界……”艾草重复着。
两名少女再度开口。白少女先道：“怎么会有两个人？”
黑少女道：“笨蛋。要带走的是这个女孩子，旁边那个是打酱油的。”
“啊，但是他能看见我们，不是普通人吧？”
“显然是同胞吧。别管了，赶快干活好收工！”
艾草的脸上划过一丝犹豫。黑白少女的话让她知道离别即将到来。尽管这是个令人痛苦的世界，果真意识到自己将与它再无关系，还是无可抑制地留恋起来。
“小猫，我……”
古猫宁抱抱她：“想不到说什么，那就不要说吧。我……会哭的哦！你想看我哭吗？”
“那，我要走了。”
“嗯，去吧，有空我一定去看你。”
黑白少女一左一右地来到艾草身边，艾草随她们一道缓缓上浮，而更高处的云旋卷成类似入口的形状，等待着她们的进入。
“等一下！”
艾草忽然大叫一声，停止了上升趋势。她看着地面，她的弟弟，艾虎，正用发疯一样的速度跑进医院。
看到弟弟的一刹那，艾草强忍的眼泪决堤而出。
6
艾虎从懂事起就一直好奇：“姐姐”是个什么样的生物？
作为家里的第二个孩子，艾虎幸运地拥有与艾草相反的体质，仿佛是艾草来不及带走的健康全被他继承了一样。从小到大，艾虎甚至没有感冒过。这与爸爸妈妈惊弓之鸟般的过度保护不无关系。
“姐姐得了很重很重的病。”爸爸妈妈这样告诉三岁的艾虎，“小虎乖，一定不能去吵姐姐。”
艾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指总闭着的门：“姐姐在里面吗？”
“对。小虎千万要听话啊。”
可惜，像是一切的男孩子，越是不让做的事，就越是显得富有吸引力。瞅了个空子，艾虎悄悄接近那扇神秘的门。
踮起脚尖，轻轻一拧把手，门开了。艾虎的心咚咚跳起来，小脑袋鬼鬼祟祟地伸进去……
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人，头发长长地遮住面颊，听到动静，她费力地将脑袋转过来，乱发于是丝丝缕缕地滑下来……
艾虎直接就给吓哭了，他连连后退，又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脑勺磕出一声咚。这下，他哭得更厉害了。
“是……小虎吗？”那个人出声了，如此轻飘，仿佛稍微带点重量就会坠落在地板上。
艾虎还是不管不顾地大哭。然后他看到，那个“姐姐”掀开了被子，用爬悬崖般的小心翼翼下到地上，慢慢地朝自己走过来。啊，她其实不可怕的，虽然脸色惨白，骨瘦如柴，但是她的眼睛弯弯的很好看，她在笑……
“小虎……”姐姐说，“不哭，男孩子要勇敢。”
每一个吐字都是那么困难才爬过喉咙、爬出口腔。每一个吐字都像是一场考验。她痛着，却始终笑着。
艾虎不害怕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去撑住仿佛随时会摔倒的姐姐，把她扶回床上。
“谢谢，小虎。”姐姐说。
艾虎忽然觉得自己很伟大，一下子变成了天下无敌的男子汉。
这件事很快被爸爸妈妈知道了，他们少不了将艾虎一通说，但是已经没有用啦，他从此成为了姐姐房间的常客，就算连姐姐都让他离去。
“给我讲个故事就走！”他耍赖地把一本画册塞到姐姐手里。
姐姐没办法，翻开书的时候却满心喜悦，用细腻而干涩的声音念出一个又一个童话……
一次故事里出现了一个医生，什么病都能治好的医生，艾虎忽然大声说：“我要当医生。”
“我要当医生。”他认真地对惊讶的姐姐重复，“要当能治好姐姐的医生！”
“那，姐姐就等着小虎来治好了。”姐姐说着，眼泪掉下来。
“嗯！打钩钩！”艾虎嚷嚷着把两人的尾指交扣，“小虎变成了医生，姐姐才准好起来喔……”
……
那个钩钩，那个约定，那天姐姐泪光淋漓的笑容都还在脑海晃荡。忽然间，艾虎就在上课上到一半时，接到了来见姐姐最后一面的噩耗。
艾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完的这一路而没有出交通事故。
来到病房内后，他完全不看爸爸妈妈，直接扑到了艾草渐渐冷却的身体上。
“姐姐——”艾虎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姐姐！你说话不算话啊！我不是说过了一定会成为大医生治好你吗？我们不是约好了吗？你不是说一定会等到那一天吗？！姐姐你骗人！姐姐！姐姐……”
这个年轻男孩的嚎啕大哭让周围的人无不动容。
“姐姐你不要死，你醒过来啊！姐姐你不要死……”
这哭声响亮而无遮无拦地传上来，令艾草几近崩溃。
“死亡就是这样。没有人能够真正做到笑对生死。”黑少女不带感情地说。
“不忍心看的话，就不要看吧。”白少女说。
“两位……”艾草哭着说，“我是真的死了吗？不可能再回去了吗？”
“当然不可能。”黑白少女异口同声。
艾草求助地看向古猫宁。
“小猫，我知道这样说很任性。”她不停擦着眼泪，“我、我刚才是真心觉得能死太好了。因为就算是很爱我的爸爸妈妈，我也曾看到过他们疲惫无奈的样子……但是小虎没有，从来没有。他一直用最大的力气鼓励我，在我每次想要放弃时，我想到他，就觉得为了这个弟弟也应该撑下去……如果没有看到小虎，我也许真能下决心去另一个世界。可现在，可现在……”
“因为有复杂而丰富的感情，才是人类啊。你完全不用不好意思。”古猫宁吸吸鼻子，大声说，“为了爱自己的人和自己爱的人，想要好好活着，这不正是人性最美好的部分吗？老师无条件地支持你！”
“喂！”黑少女忍无可忍了，“你们在开什么玩笑？”
“真对不起了两位姐姐。”古猫宁作揖，“今次就放过小草吧。等她变成老太婆了再来收她的灵魂好吗？”
“人死不能复生！死亡不是这么随便的事情！”白少女也急了。
她们俩忽然动作一致地举起手，一下变出两柄光华锦簇的棒状武器，直指古猫宁。
“别这样剑拔弩张的啦。死神我也不是没当过。”古猫宁仍然面带笑容，把艾草护在了身后，“就网开一面嘛。”
“古猫宁。昔日‘诸神学府’最令人头痛的学生。”黑少女语出惊人，“毕业后曾短期担任死神。现为自由恶魔一只。在司空界做着老师的工作。”
“你对我真了解。”古猫宁说。
“像你这样的问题儿童，没有了解才不正常吧。但不管怎样，你不能自作主张留下她。你是一个恶魔……”黑少女加重语气，“不要装模作样，玩什么热血教师的家家酒！”
古猫宁仍然微笑着，一动不动。
但是黑少女却忽然仰面飞了出去，手中的武器掉了。她吃了一个大大的巴掌。白少女尖叫着过去扶住她。
艾草惊讶地看着古猫宁，看到他一向表情丰富的脸上，现在罩着神鬼莫测的阴沉。
“真敢讲。”他轻蔑地冷笑，“我还就想看看了，谁能带走我的学生。小草死不了，要死就你们死吧。”
黑白少女双双寒颤，古猫宁看也不看她们，带艾草返回病房。
病房里人很多，却都对他们视若无睹。艾虎不叫了，他捏着拳头发呆。艾草想碰碰他，若隐若现的手却直接穿过。
“她跟这个世界的联系已经断掉了，就算想回去身体里也做不到。”白少女在窗外叫，“所、所以，还是让我们带走她吧！”
古猫宁像没听到一样，问艾草：“复活代表着你将继续为疾病所苦，想好了吗？”
艾草坚定地点点头。那一刻她只想摸摸弟弟的头，其他的，都不重要。
古猫宁打个响指，两手举起，灵魂状态的艾草不自然地动了起来，仿佛变成了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
古猫宁的手在艾草的灵魂与身体间做了一系列穿针引线动作，最后将灵魂朝着身体一拍——两个艾草，便严丝合缝。
在窗外偷窥的白少女目瞪口呆：“他他他……把已经跟身体没有关系的灵魂送回去了！”
黑少女沉声道：“太小看他了。那招叫‘命悬一线’。很显然，他刚才令自己的生命能量丝线化，将那个女孩的灵魂与身体缝绑在了一起，令她与这个世界重新建立联系。”
病床上的艾草，眼睛慢慢地睁了开来。一切的痛苦与沉重在那一刻都回来了，她开口便是呻吟。
但整个病房却沸腾了！几个护士的脸瞬间吓白，几个医生连隐形眼镜都跌碎了。兵荒马乱中，只有艾虎欣喜地高喊：“姐姐！”
艾草伸出手，轻轻抚上弟弟的脸，说出回来的第一句话。
“姐姐……不骗你啊。”
7
夜晚。天马中学的教职工宿舍灯火通明。辛勤了一天的园丁们，清闲一点的正在放松，看片看书煲电话粥；苦逼一点的继续辛勤，备课改作业改考卷。
三两男老师来敲古猫宁的房门，邀他过去喝茶聊天，被婉言谢绝。“真不好意思各位亲爱的同事，”他笑眯眯地说，“我这儿来了个朋友正招待着呢，一会儿去找你们啊。”
将门关上，古猫宁的视线回到房间内。
这间普普通通的屋子按他的喜好加工过，没有重力，没有上下左右之分，各式宅物如漫画抱枕光盘手办等无秩序地漂浮着。生活用品一样也看不见。
称古猫宁为“学长”的死神——瞬，正以静坐的姿态悬浮着。
“学长在这里的人缘好像不错。”瞬用崇敬的口吻说，“不过您的确从以前开始就擅长搞气氛，朋友聚会不可缺少的典型。”
“哪里哪里，混混而已。”古猫宁的脸颊浮现两点小红晕，“不过你特地来一趟，不只是为了探班吧。”
“啊，是为白天的事来的。”瞬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您那个名叫艾草的学生，她的寿命到了，我派了两个手下去接她。”
“原来黑白MM是你的手下哦。自己坐办公室玩电脑，跑腿的事就交给别人，所以说公务员最讨厌了！”古猫宁用让人火大的表情和口气揶揄瞬。
但瞬不愧跟古猫宁交情深远，只是好脾气地苦笑着。
“你不会是来讨公道的吧？”古猫宁轻松道，“话说在前头哦，就算是亲爱的学弟，这个面子哥也不会给。”
“在现在的学长心中，什么也不如您的学生重要，是吗？”
“是。”古猫宁斩钉截铁，“恶魔当老师，谁听了都觉得各种可笑。但这可是我的梦想呢。重色轻友我自豪！”
“……学长您用错成语了，会让人觉得您对学生们有不轨啊。我稍微调查了一下，那位艾小姐甚至不能算您严格意义的学生。”
“是哦说得没错，再严格一点说，我跟她认识了还不到两天呢。”古猫宁耸耸肩，“但那又怎样？专业的作家不能靠等待灵感来创作，专业的老师也不靠日久生情来爱学生。我可以为小草跟整个陆离界为敌，你信吗？”
瞬定定地看着古猫宁，神情三分严肃七分轻佻的古猫宁。
“学长果然一点儿也没有变。”瞬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这才是我尊敬的学长啊。太好了。艾小姐的事请放心，我会掩饰过去，那场死亡就当没发生。”
“哦，谁不说俺学弟好！”古猫宁一把搂住瞬，“这就是所谓的好基友一辈子啊！”
瞬哭笑不得。
“既然你这么大方，学长就得寸进尺多问几句。”古猫宁说，“小草的病既全面又剧烈，来路实在古怪，这背后真没有陆离界什么事吗？”
“什么都瞒不过您呢。”瞬说，“您应该知道，现在艾小姐的身边，没有病魔跟着。”
古猫宁点头。
“但，在艾小姐小时候是有的。那个病魔叫‘恙’，从四岁开始紧随艾小姐。”
“原来如此！现在那家伙虽不在了，但小草的身体已经被彻底搞坏！”古猫宁恍然大悟，“那个恙在哪儿？我要去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