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毛泽东和他的父老乡亲(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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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师恩深处最难忘(三)

六、“颇有眼光”的谭咏春

1955年6月,毛泽东在中南海接见老同学谭世瑛时,深情地说:“你爹还在东山不?这老倌子有点眼光,那时候我的个性与人家不同,只有他老先生同意我入学。你父亲是一位热心的教育家,他是爱惜人才的……没有他,我进不了东山小学堂,也到不了长沙,只怕还出不了韶山冲哩……在当时,他能够那样关心我这个学生,真是不容易的呀!”

谭世瑛的父亲是谁?他为什么得到毛泽东如此高的评价?

他就是谭咏春,湘乡东山高等小学堂的国文教员。

1910年秋的一天,17岁的毛泽东,挑着行李,随表兄文运昌一起离开了当时风气闭塞的韶山冲,投考湘乡东山高等小学堂。

考场肃静。面对着一篇《言志》的试题,考生们聚精会神地思索着,书写着。

毛泽东一看试题,脑海中便迅速闪出一个镜头:这次离开韶山前,他特意改写了日本明治维新的功臣西乡隆盛的一首诗赠给父亲:“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顾炎武曾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于是,他直抒胸臆,将个人志向与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一篇文章一气呵成。

“好文章!”几个主考教师不约而同地把桂冠送给了毛泽东。国文教师谭咏春更是拍案叫绝。毛泽东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十分高兴。

可是,有人出来反对了:“毛泽东是湘潭人,不能到东山来读书。”湘乡少数士绅出于地方观念,不同意录取他。

这下,毛泽东真是着急了,韶山冲风气闭塞,自己以前一直在韶山读私塾,很难学到什么新知识。父亲又是个精明人,只想让他成为当地的财主,已让他停了两年学,这次好不容易才说服父亲让他上学,难道又要半途而废?

谭咏春先生是极力推崇毛泽东文章的主考老师之一。他爱才心切,一见此状,立即出面相助。他先让儿子谭世瑛安排毛泽东在学堂西后斋住下,然后自己找到了校长李元甫和其他教员。

谭咏春一方面向大家推荐毛泽东的文才,夸他具有“建国之大用”;一方面据理反驳:“中国学生可去外国留学,湘潭人何解不能到湘乡读书呢?”一位姓张的经学教员(也是校董事会的董事)仍固执己见,不同意毛泽东入学。谭咏春愤然起身:“学校当以培养人才为重。如张先生诸人故意作梗,我只好自请辞退!”李校长也指着毛泽东的文章,大加赞赏道:“我们学堂里取了一名建国之才!”这样,在校长李元甫及部分教师的支持下,学校终于决定录取毛泽东。

毛泽东愉快地开始了他在东山小学堂的学习,他与谭世瑛同编在戊班。

少年毛泽东在东山小学堂学习时,很喜欢康有为、梁启超著的书,他厌恶“八股”文章,常仿效“康梁体”作文。当时一些保守的教员认为康梁的书是“为洋鬼子说话的”,不让学生看,对仿照“康梁体”写作的文章更是任意贬斥。

有一次,毛泽东写了一篇《宋襄公论》的作文,因是用“康梁体”作的,一位教员认为只能给20分,谭咏春看了后却拍案叫绝:“毛润之的文章不仅思想进步,文笔泼辣,而且立志高远,见解精辟,令人折服呀!康、梁的文章有什么不好?好,好得很!”他破例给这篇文章打了个105分,挥毫圈点后,还在文章后面写了一则批语:

“视似君身有仙骨,襄观气宇,似黄河之水,一泻千里!”

事毕,谭咏春还向校长提出在讲堂上开讲康有为和梁启超的文章,让学生学习“康梁体”的写法。此后,东山高小的文风渐渐活跃起来,毛泽东的文章每次都被批上“传观”二字,贴在“揭示栏”内,作为同学们学习的范本。

毛泽东后来回忆这段往事时说:“我在这个学堂有了不少进步,教员都喜欢我,尤其是那些教古文的教员,因为我写得一手好古文。”这些古文教员中就有谭咏春先生。

转眼间,一个学期匆匆将尽。谭咏春看到这个学生成绩优异,且胸怀大志,严于律己,刻苦自励,为了让他更好地成长,便和李元甫校长、贺岚岗先生商量推荐他去省城长沙读书。

次年春天,毛泽东挑起行李书箱,告别谭咏春、谭世瑛父子,离开东山高等小学堂,来到省城长沙,走进了湘乡驻省中学……

七、“湘西隐仙”贺岚岗

少年毛泽东是怎样走出韶山冲“破格”成为当时的“洋学堂”——东山高等小学堂的学生的呢?这个问题同样涉及到一个鲜为人知的人物,他叫贺岚岗,他与谭咏春、李元甫一样,也是当年毛泽东走出韶山冲的鼎力支持者。

原来,当年毛泽东到东山高等小学堂求学之前,还在今湘乡市龙洞镇距仙女山不到五里路的正塘村(今和睦村)读过几个月私塾,私塾老师就是贺岚岗。

贺岚岗生于1860年,又名贺南纲,字昌期,别号湘西隐仙,到了晚年又称黄园老人,清朝宣统年间邑庠生。他一生好学,终生从教,能诗善文,曾游学江浙等地,积极倡导新学,坚持“德、智、体”全面发展。毛泽东、易礼容、陈赓、谭政、萧三等均系他的门生,他还被张默君、许克祥礼拜为师。

贺岚岗又是毛泽东的房叔毛福轩烈士的岳叔。毛福轩的妻子贺菊英是贺岚岗的侄女。毛福轩牺牲后,贺岚岗曾写过一篇《毛贺氏菊英经过节况事略》,旌表其贞节。文曰:“菊英生有特性,不轻言不苟笑,自循循矩矱,不与群儿伍。先兄玉阶尝课以女儿诸经,能默识之。余亦尝举古名媛节烈事语人,靡不敛衽,而有敬慕意焉……”此文后由毛宇居载入韶山《毛氏四修族谱》。

有一次,毛福轩与毛泽东聊起读过的贺岚岗撰写的《革命篇》和《教育篇》等诗文。毛泽东虽然也到过湘乡一些偏远的地方,但不知道湘乡这地方竟也有写《革命篇》、《教育篇》这样文章的人物,使他对湘乡更加向往。后来,毛泽东通过毛福轩,借读了贺岚岗撰写的《革命篇》、《教育篇》。这两篇文章,使他茅塞顿开,耳目为之一新。而毛泽东的父亲不容许毛泽东读产生叛逆思想的书,这使少年毛泽东很反感。与毛泽东志趣相投的毛福轩,深知毛泽东志向远大,他瞒着毛顺生把毛泽东介绍给贺岚岗,并让毛泽东在贺岚岗办的私塾里读书。

贺岚岗虽然以前没有和毛泽东打过交道,但他听毛福轩说过少年毛泽东不少轶事,当毛泽东来私塾当面一交谈,果然发现毛泽东天资聪颖,怀抱救国救民之志,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求知欲特别强的学生。毛泽东为了表示对老师的尊重,还带来两块腊肉作见面之礼。贺岚岗安排毛泽东吃住在自己家里,和自己的小儿子贺汝威睡觉同睡一床,读书同坐一桌。

贺岚岗见毛泽东经书已读得差不多了,就让他读《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宋词选》这些书。贺先生讲解古文和唐诗宋词不像那时许多私塾先生一样,只照本宣科,没有新意,而是联系现实进行讲解,使毛泽东既增长了知识,又加深了对社会的了解。

闲时,毛泽东与贺汝威去几里外的仙女山爬山。两人一边爬山一边高谈阔论,有时诗兴来了,还口占一两首七绝。

就在毛泽东在正塘村读私塾的这段时间,省城长沙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国的政府镇压饥民的事件。这事传到了毛泽东读书的私塾,由于贺岚岗平时倡导新学,许多学生都同情饥民,对以慈禧太后为首的满清政府大为不满。此事对少年毛泽东影响极大,认为是他到贺岚岗办的私塾读书的一大收获。

一天,当教室里只剩下贺岚岗和毛泽东时,贺岚岗对毛泽东说:“润之,你的悟性强,志向大,应该到更好的学校里去读书。我们县办的公立东山高等小学堂是一所倡导新学的学堂,你可到那里去读书。”毛泽东以前和贺汝威闲聊时早就打听到了湘乡县办了这样一所学堂,但那里不招外县学生。见贺岚岗提起这件事,他皱起眉头说:“我是湘潭人,东山高等小学堂怎么会让我去读书?”贺岚岗立即答应去找几位先生想想办法。

谁知毛泽东的父亲毛顺生得知儿子在仙女山下的正塘村读私塾后,想尽办法把毛泽东“接”了回去。不久,又把毛泽东安排到湘潭一家米店当学徒。毛泽东很厌倦学徒生活,只想去东山高等小学堂读书,恰巧他打听到表兄文运昌也在东山小学堂读书,就更加坚定了进这所“洋学堂”读书的想法。这时,贺岚岗已在东山小学堂担任修身教员,兼教历史。毛泽东便毅然离开米店,和文运昌一起去东山高等小学堂找贺岚岗。

毛泽东和文运昌来到双家饭铺,正看到贺岚岗坐在茶亭喝茶。师生相见,倍感亲切,一拍即合,于是一同前往东山高等小学堂。到学堂后,贺岚岗找到校长李元甫,把毛泽东的情况向李元甫说了一遍。李元甫也是个倡导新学、以培育人才为己任的人,听了后满口答应说:“好!好!岚岗夫子推荐的人准没错!”

没料到一个教经学的张先生坚决反对,理由是毛泽东不是湘乡人。幸亏贺岚岗事先联络了谭咏春等几位先生,大家力保毛泽东入学。李元甫还拍着桌子说:“今天下午我看了毛生笔试写的文章,我敢说,我们今天取的是一个建国之才!”

毛泽东被录取后,编在戊班。这对毛泽东来说,是意义重大的一天,用他自己的话说,我这个土包子终于走进了洋学堂。

毛泽东成为东山高等小学堂的一名学生后,贺岚岗对毛泽东的成长更加关注。有一天,值周员贺岚岗教晨操,发现毛泽东不在操场,感到奇怪,便欲问个究竟。原来每天晨操前要往返东台山跑步五六里路。这天早晨,正当往回跑时,毛泽东发现一口山塘穿了涵洞,站在岸上的农民都不敢下塘,毛泽东二话没说跳进冰冷的塘中把塘涵塞好。当他一身泥水地跑到操场时,师生都怔住了。大家还未来得及问明原委,一个农民匆匆赶来告诉了这件事,大家才恍然大悟。贺岚岗不但没有责备毛泽东不守纪律,反而赞赏说:“润之品质难得,是个好学生。”

转眼到了1910年年底,毛泽东已在东山高等小学堂读了一个学期。一天晚上,贺岚岗先生在他的卧室约见毛泽东,在场的还有李元甫校长和谭咏春先生。贺岚岗先开口说:“润之,你成绩优良,年纪也不小了,明年还打算在这里读书吗?”

毛泽东面露难色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正发愁呢。”

李元甫和谭咏春趁机指点说:“你现在的国文和历史知识,已经到了中学程度了,何必再读小学呢?来年到省城去投考中学不是更好吗?”

毛泽东不断摇头说:“想是想去,只怕长沙学费太高,花费又大,家里供养不起啊!”

“这不要紧!”贺岚岗把早和李元甫、谭咏春商量好的办法说了出来,“湘乡驻省中学是湘乡试馆办的,收费低廉。我和李校长、谭先生给你写封推荐书去,那里肯定会录取你的,享受公费是没有问题的。”

毛泽东听了,愁容为之一扫:“多谢三位先生鼎力扶助!放寒假时我回去和父母商量一下,明年就去长沙投考。”

就在这个学期结束后,毛泽东离开了湘乡东山高等小学堂。一个清冷的早晨,贺汝威抢先给毛泽东挑着书籍和行李,和谭世瑛、文运昌及萧三等人依依不舍把毛泽东送到涟水边。毛泽东深情地对几位同学说:“请你们回去转告李元甫校长,还有贺岚岗、谭咏春两位先生,我毛泽东这一世不会忘记他们的恩德!”说罢,跳上过河的小船,飞舟北去……

八、李漱清、邹普勋赴京叙旧

1952年7月11日,毛泽东写信给他的堂兄、幼年时的塾师毛宇居,信中说:“归去后,来信收到,甚慰。有复邹普勋一信,请代转交。”“为了了解乡间情况,拟待秋收以后,邀请李漱清。邹普勋二位来京一游,请你征求他们二人意见告我为盼。”他在“秋收以后”四字下面加了着重号。

毛泽东给邹普勋的信写道:

普勋兄:

七月一日的信收到。你的生活提高一些,甚慰,为你庆贺。

秋收以后,如你愿意来北京一游,可以偕李漱清先生一道来京住个把月。李漱清先生去年来信想来北京一次,但不知他今年尚有此种兴趣否,他的身体能出远门否?顺祝

安吉

毛泽东

七月十一日

同年8月21日,毛泽东又写信给毛宇居,再次邀请李漱清、邹普勋赴京叙旧:

宇居兄:

来信收到。李漱清老先生及邹普勋兄前曾表示,希望来京一游,我认为可以同意,借此了解乡间情况。但请你向他们二位说清楚:(一)须他们自己下决心,出远门难免有风险;(二)到京住一至两个月即还家乡。如他们同意这两点,则可于阳历九月动身北来。到长沙湖南省委统一战线部刘道衡部长处接洽,领取来京路费,办理乘车事宜。介绍信一件,请予转致李、邹二位。其余要来京者,今年不便招待。

顺候近安

毛泽东

一九五二年八月廿一日

同年9月,李漱清、邹普勋怀揣毛泽东的亲笔信,由韶山动身抵达湘潭。再乘车到长沙,在中共湖南省委统战部的帮助下,赴京同毛泽东叙旧。李漱清当时年已八旬,由省公安厅派人护送。9月18日,李、邹二人抵达武昌,与先期抵达这里并准备赴京的湖南一师老校长张干、老教师罗元鲲不期而遇。

张干,字次仑,湖南新化县人,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时的校长。罗元鲲,号翰溟,也是新化人;毛泽东在一师时,罗曾担任过毛的历史教员。张、罗二位均是应毛泽东的邀请赴京的。

1917年,学生毛泽东因不满校长张干的“统治”,率领一师同学起而反对校长,闹起了“驱张风波”。张干十分恼火,下令开除毛泽东等17名带头闹事的学生。由于杨昌济、方维夏、王季范等老师的极力反对,毛泽东才没有被开除。对于这位校长,毛泽东并未记仇,相反一直惦记在心,并给予诸多帮助。解放后,他获悉张干仍然从事教育工作,生活困难,对他深表敬佩和同情。

1950年10月11日,他写信给湖南省人民政府主席王首道说:“张次仑、罗元鲲两先生,湖南教育界老人,现年均已七十多岁,一生教书未做坏事,我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时张为校长,罗为历史教员,现闻两先生家口甚多,生活极苦,拟请湖南省政府每月每人酌给津贴米若干,借资养老。又据罗元鲲来函说,曾任我的国文教员之袁仲谦先生已死,其妻戴常贞七十岁饿饭等语,亦请省政府酌予接济。以上张、罗、戴三人事,请予酌办见复,并请派人向张、罗二先生予以慰问。张、罗通讯处均是妙高峰中学。戴住新化,问罗先生便知。”

信中提到的袁仲谦,即袁吉六;戴,指袁吉六的遗孀戴常贞。袁吉六是毛泽东在一师读书时的国文教员,曾对毛泽东的古文写作有过很大的帮助,已于1932年去世。毛泽东对他非常尊敬,早在1936年与埃德加·斯诺谈话时,他曾谈到这位“袁大胡子”对他的指点和教益。“学校里有一个国文教员,学生给他起了‘袁大胡子’的绰号,他嘲笑我的作文,说它是新闻记者的手笔。他看不起我视为楷模的梁启超,认为他半通半不通。我只得改变文风。我钻研韩愈的文章,学会了古文文体。所以,多亏袁大胡子,今天我在必要时仍然能够写出一篇过得去的文言文。”言辞恺切,尊师之情溢于言表。

张干、罗元鲲获悉李漱清、邹普勋从毛泽东家乡韶山来,也是毛泽东的老师和朋友,均高兴不已,四个人亲切地拉起家常,回忆起过去的往事,还一起游览了武昌黄鹤楼。

9月20日上午,他们搭乘京汉铁路直快列车,直上北京。

21日下午,李漱清等一行四人抵达北京,政务院交际处派人到车站迎接,把他们接到北京永安饭店,住头等房间,吃小锅小灶。四人同住一室,晚上,邹普勋和李漱清兴致勃勃地向张、罗二人讲述毛泽东的家事、轶事。

9月25日,毛泽东派机要秘书叶子龙和警卫处处长王敬先来到永安饭店李漱清、邹普勋等人下榻处,邀他们到王府井赶制衣服,每人做了一套呢子衣服,一件大衣,一双皮鞋,还给了每人50万元(旧币)零花钱。晚上,毛泽东又委托中共中央统战部秘书长沙千到寓所看望李、邹等人。毛泽东无微不至的关怀,使他们感觉到做人民教师的无上光荣。

9月26日,政务院派人陪同李漱清、邹普勋等人游览故宫。在故宫太和殿观赏古物时,传来了毛泽东的电话,约他们当天上午11点时在寓所等候,并派车来接他们共进午餐。

上午11点多钟,李漱清、邹普勋、张干、罗元鲲四人携带家乡土产,乘坐一辆银灰色轿车驶向新华门,车子开到丰泽园门口。卫士长领着他们穿过幽深的曲径长廊,直抵毛泽东书房。毛泽东闻讯出门迎客,四位师友兴奋得心花怒放。李漱清走在前面,其他三位鱼贯而入。毛泽东与他们一一握手问好。

师友重逢,百感交集。毛泽东握着年逾古稀的李漱清的手,亲切地说:“漱清先生,想不到一别几十年,今天还能见到你啊!”

李漱清是建国后第一次见到毛泽东,分别多年,心情不免有些紧张。他满面绯红,精神矍铄,只是恭敬地抿着嘴笑,丝毫没有当年那种“激进派”的书生意气了,气氛显得很不活跃。毛泽东见状,连忙伸出手来,向四位师友让座,并说:“老朋友来了,欢迎,欢迎!请坐,请坐!”说完,转身坐在一张沙发椅上。李漱清、邹普勋等人便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们来了几天啦?身体好吗?”毛泽东问。

“主席,我有点害怕!”李漱清自我调侃道。

“老熟人、老朋友,随便一点,怕什么?”

“见了皇帝老子,我心里就慌!”李漱清说。

“如今还有什么皇帝老子,皇帝老子也是人嘛!”

毛泽东幽默的话语,把四位师友逗笑了,李漱清也打消了拘谨,他说:“太公八十遇文王,如今盛世升平,我这老朽也是人寿年丰精神爽啊!”他借用周文王巧遇姜子牙的故事,赞扬毛泽东的英明领导,也希望自己能继续为国家出力。

毛泽东说:“我小时候受到过您许多教诲,您还是我的民主思想的启蒙老师呀!”李漱清谦虚地说:“哪里!那时我不过是个‘过激派’的落魄文人啊!”

随即,毛泽东请师友们进客厅就座,到了客厅,毛泽东请张干坐上座,自己坐下座。

毛泽东又把李敏、李讷、毛远新喊出来,向他们一一介绍了客人,并说:“你们平时讲,你们老师怎么好,怎么好,这是我的老师,我的老师也很好嘛!”

他还诙谐地说:“我的老师,你们要喊太老师。”一席话把大家逗笑了。

张干回想当年那场学潮,苍老的脸上显得有些憔悴,他眼里噙满泪水,终于向毛泽东说出了憋在心里几十年的话语:“一师闹学潮那阵儿,我曾主张开除你,真对不起呀!”

毛泽东缓缓地摆了摆手:“当时我虎气太盛,要是现在这样学点猴气,就不会发动那场‘驱张运动’了!”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毛泽东引用孟郊这句诗,继续说,“我这颗‘寸草心’是怎么也难报答老师的‘三春晖’啊!”

张干听了深受感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毛泽东又向李漱清、邹普勋询问家乡老人的情况:“红胡子五阿公(指韶山过去的绅士毛鸿初)还在不在?”

“还在。”邹普勋回答说。

“民国十六年,红胡子是个顽固派,土霸王,反对农民运动。不过,只要他现在能认识错误,跟上时代的步伐,就是好的。关公桥的开四阿公在不在?”毛泽东大度地说,并继续问道。

李漱清知道,毛泽东讲的开四阿公是关公桥的私塾先生毛润生,他曾经教过毛泽东的旧学。

“他很恶,那时我们读书都怕他哩。”毛泽东说完,又问道,“郭梓阁怎么样?”

郭梓阁家住韶山井湾里,是毛泽东在井湾里私塾读书时的同学,两人关系密切。他的弟弟郭梓材也是毛泽东的同窗好友。

“郭梓阁身体还好。”李漱清答。

“我读书时,他二姐对我很好,给我梳过辫子。”

毛泽东在井湾里私塾读书时,郭梓阁全家人都喜爱他,尤其是郭的二姐,照料毛泽东最为细致、周到,待他亲如胞弟。毛泽东当时那条长辫子常是郭二姐帮他梳理。郭二姐还时常帮他洗衣服,补衣袜;家里有一点好菜也要留给毛泽东一份。只可惜郭二姐年轻时就去世了。

他们又一起回忆往事。李漱清谈到,“马日事变”后湖南军阀何键派国民党兵闯到韶山挖毛泽东的祖坟,韶山党支部将祖坟保护起来。毛泽东插话说:“何键叫做冇得办法,打不赢就挖祖坟。挖人家的祖坟是最缺德的!”

李漱清说:“国民党反动派信风水、迷信,就是要挖掉主席家的‘龙脉’,破坏你家的风水。”

毛泽东淡然一笑:“其奈我何!”又问起故居的情况,“上屋场、南岸还是原样子不?树砍了没有?”

“是原样子,树没有砍。”李漱清答。

“是原样子就好。山里要绿化,树木要保护好。”

邹普勋插话道:“主席,少年时候,你和我一起看牛、‘打仗’,还记得不?”

“记得。”毛泽东没有心思去回忆这段往事,把目光仍然投向李漱清。

“主席,”李漱清说,“你的房子是不是要修整一下?”

“不要修整了,最好是照原样子。”

这时,李漱清将韶山乡党支部一份汇报材料呈送给毛泽东。毛泽东接过来看了看,说:“要组织起来,搞合作化,单干不行,单干发展不起来。”说完,伸出食指,指向李漱清:

“当年你是主张拆祠堂、毁庙宇、办学堂的,是个‘激进派’,现在搞合作化,你要带个头。土改分了田,一人一口,七石二斗,现在生活改善了,但是人民还不富足,生活水平要提高。”话语中蕴涵着对家乡父老的深情,对故园的心驰神往。

谈了一个多钟头,秘书进来请主席休息。毛泽东谈兴正浓,把烟蒂一摁,说:“老朋友难得会面,今日见了面,还要谈一下。”说完,他们又谈了一阵儿。直到中午,他们才结束谈话。毛泽东说:“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一起吃餐便饭。过几天我再请你们吃顿像样的晚餐。”

12点15分,午餐开始了,毛泽东请师友们入座,服务员端来了菜肴,第一盘是海参,其次是鸡、肉、鱼、蛋,样样齐全,均是湖南风味。师友们喜出望外。席间,毛泽东频频为四位师友夹菜敬酒。李漱清亦向毛泽东敬酒。

饭后,毛泽东陪李漱清、邹普勋、张干、罗元鲲参观了中南海,并观看了电影。

晚上,四位师友回到饭店,毛泽东派人给每人送来一份礼物:盖被、褥子、布毯条一床,枕头一对,枕巾、面巾各一条,还有袜子、香肥皂、牙刷、牙膏等日常用品。

9月27日上午8点,政务院派人陪同李漱清、邹普勋等人游颐和园,游了玉词堂、谐趣园、曾翠亭、排云殿、玉带桥、知寿亭等处。下午3点回寓所,6点由政务院派车把他们接到永安饭店用晚餐。事前,毛泽东派卫生部副部长傅连暲大夫为李漱清、邹普勋等四人检查了身体。

10月1日,国庆三周年,这是李漱清、邹普勋、张干、罗元鲲四人难忘的日子,早餐后,警卫处处长王敬先前往永安饭店,陪同四人去天安门东二台休息——这里环境幽雅,条件较好。他们在这里稍事休息,准备参加国庆观礼。

10时许,毛泽东由新华门乘吉普车来到天安门,朱德总司令由东乘吉普车迎接,向毛泽东举手敬礼,毛泽东举手答礼。继而,二人一同检阅部队,毛泽东乘车在前,朱德乘车在后。检阅后,毛泽东和朱德登上天安门城楼。随着28声礼炮的巨响,声势浩大的阅兵式开始了,首先是陆军整队由东向西,经天安门,向城楼举手致敬,继而是海军、空军、警察、机械化部队,马队、高射炮、火箭炮、摩托车、坦克、飞机等依次而行,队伍整齐,旌旗蔽空,浩浩荡荡。这样壮观的场面,均是李漱清、邹普勋等人平生从未见过的。

当天晚上,王敬先又驾车去接李、邹等四人去天安门观赏节日烟火。7时半到达东二台。8时,烟火开始,只见天安门广场人群济济,乐队奏起悠扬的音乐,身着节日盛装的男女老少,随着节奏翩翩起舞,无数的电灯、霓虹灯如同繁星,照得广场通明,与五彩缤纷的烟火交相辉映,蔚为壮观。

10月4日,徐特立先生到李漱清、邹普勋、张干、罗元鲲四人的下榻处永安饭店,看望他们并约请他们吃饭,同大家亲切交谈。

李漱清、邹普勋等人在北京期间,多次受到毛泽东的接见。有一次,毛泽东在接见李漱清、邹普勋时,几个人拉起家常,又谈起乡间情况。

李漱清说:“清溪寺过去是一个名胜,去的人很多,如今毁得不成样子。”他说的清溪寺位于韶山清溪乡(今韶山火车站附近),原有寺院四进,院内有泥塑木雕神像。这里早年是湘潭县上七都驻地,大革命时期为湘潭特别区农协会和中共清溪区委所在地。

毛泽东听了好像想了起来,说:“我过去到过那里。”1927年1月,毛泽东回韶山考察农民运动时,在第一区农协干部的陪同下,来到清溪寺召开了座谈会,发动农民运动。停了一会儿,毛泽东问道:“清溪寺里的那些菩萨还在吗?”

李漱清说:“那些菩萨被打得差不多了。”

“可惜毁了!应当保护起来。”

李漱清接着说:“清溪寺前有一个大焚字炉,有人捡了字纸放到里面焚烧,也被当做迷信,炉子也毁了。”

毛泽东有些气愤地说:“这是瞎搞!”

李漱清从北京回到韶山后向当地政府转述了毛泽东的意思。清溪寺由此虽暂时保存下来,但后来在“大跃进”中仍然在劫难逃,毁于一旦。

10月15日,毛泽东的表兄王季范派车接李漱清、邹普勋等人游了明十三陵及汤山。

10月19日,李漱清与邹普勋二人去中南海见毛泽东,罗元鲲给毛泽东写了一信,并附上自己写的《第一师时代的毛泽东》及自传,交李漱清一并带去,呈毛泽东阅。

10月20日,毛泽东派秘书叶子龙送来皮箱四口,邹、李、张、罗每人一口,每口价值三十九万元(旧币),并说毛主席要留他们住到11月15日返湘。当晚6点,毛泽东派警卫处处长王敬先用车接李、邹等四人到政务院礼堂,观看中国福利会儿童剧团演出的音乐舞蹈及第一届全国戏剧演出大会——东北代表团演出的《雁荡山》,直至深夜11点方乘车返回寓所。

同日,毛泽东写信给罗元鲲:

翰溟先生:

十月十九日赐示敬悉。李先生交来两件,均已拜读,极为感谢!自传兴会飙举,评论深刻,可为后生楷模。另件所述“特色”诸点,得之传闻,诸多不实,请勿公表为荷。两件奉还。袁先生墓文遵嘱书就,烦为转致。新化古寺有所毁损,极为不当,此类各地都有,正由政务院统筹保护之法,故不单独写字,尚祈谅之。僧尼老者守寺,少壮从事劳动,此论公允,已转政府有关机关酌处。此复。敬颂

旅安

毛泽东

一九五二年十月二十二日

信中的“袁先生墓文”是指毛泽东为袁仲谦书写的“袁吉六先生之墓”的墓碑。罗元鲲阅信后,深为毛泽东的谦恭和尊师敬老所感动。

一天,李漱清忽发奇想,给毛泽东写了一个便条,托秘书带去:“主席,余年八十,欲试航空,不知可否?”

毛泽东一看纸条,连忙歉意地说:“对了,这个事我还没考虑到哩!”原来李漱清等人有生以来没有坐过飞机。毛泽东当即吩咐秘书道:“我的老师和朋友没坐过飞机,让他们坐坐飞机,到长城上去转转吧!”

10月24日上午,毛泽东派秘书罗光禄到寓所看望李、邹、张、罗四位师友。罗问道:“能不能坐飞机?”几位师友高兴不已,连说:“能坐,能坐。”李漱清暗自高兴,事后大家才知道这是他出的主意。

罗光禄说:“选择好一点的天气,再邀你们坐坐飞机,游一下万里长城及京津地区。”当天下午1点,罗光禄给寓所打来电话,说:“两点钟用汽车接你们到西郊机场,3点上飞机,俯瞰京华各名胜。”下午3点,李、邹、张、罗四人来到西郊机场,坐上苏联制造的时速250公里的飞机,甚感舒适。飞机遨游于京华上空,经万寿山、昌平县至八达岭,长城内外,山河壮丽。李漱清、邹普勋等人在飞机上俯瞰首都风光,大饱眼福,实现了平生梦寐以求的夙愿。由八达岭回来,飞机又绕京城一周,徐徐降落于机场,他们在欧亚航空公司稍事休息,方回寓所。四位师友游览了一天,饱览了京华名胜,令他们终身难忘。

11月8日周末,上午8点,毛泽东派秘书叶子龙给四位师友送来零花钱,每人150万元(旧币)。叶子龙说:“下午,毛主席约大家叙旧。”

当天下午3时,毛泽东派车来接李、邹、张、罗四人去家中做客。车子开进中南海,停在瀛台,稍事休息。一忽儿,毛泽东从书屋出来迎客,请四位老人围坐在圆桌周围就餐。餐桌上摆着七八个菜,有红烧肉,有家乡的腊肉、火焙鱼,豆豉炒辣椒,还有两个北方菜及两份汤菜。毛泽东知道他们爱喝酒,特地备了酒,并举杯敬酒,笑着说:“湖南人爱吃湖南菜。我在这里陪家乡人吃家乡菜,别有风味。这里有两道北方菜,你们尝试一下。这叫做南北合作。”

圆桌大,李漱清夹不到对面的菜,便风趣地说:“我夹不到菜,鞭长莫及啊!”毛泽东听了,便给他们一一夹菜,又敬了一巡酒,并说:“你们来北京,心里不慌(指想家)吧,生活过得习惯吗?你们既然来了,就要出去看一看,看看京城的风貌。”说完满座笑语喧哗,气氛热烈。

谈话中,毛泽东问到老校长张干的工作、生活情况,表示要留张干在中央文史研究馆工作,张干以家境困难,难以糊口为由辞谢。

宴会结束后,毛泽东请四位师友合影留念。四个人高兴地答应了,立即起身略整衣衫,走到含和堂外边的走廊上。邹普勋笑着对唯一穿着呢子大衣的李漱清说:“我们都穿短装,你要合大伴,把大衣脱下来。”李漱清颇感为难。

恰好毛泽东从屋里走出来,问是怎么回事。当得知是叫李漱清脱下大衣时,便笑着说:“不必了,不必了,穿大衣也可以照相嘛!”于是,四位师友只有李漱清一人穿着呢子大衣同毛泽东合影。

拍照了,毛泽东站中间,李漱清、邹普勋和张干、罗元鲲分站两边。他们谈笑风生,留下了美好的瞬间,也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次日,毛泽东又一次接见了李漱清、邹普勋。

“你们来京,又是一个多月了,过得痛快不?”毛泽东关切地问道。

“托主席的福,我们过得很痛快。”李、邹二人齐声答道。

“有点想家吧?”

“有点想。”

“现在我也不留你们了,如果回去,就告诉秘书,做好三件事,每个人做一套制服,一件呢子大衣;衣服已经做了,你们都穿在身上。再送你们每人人民币一百万元(旧币)。你们给我送了家乡的特产,我冇得特产送你们,就送这‘三个一’。”

毛泽东继续说:“如今我并不富,你们来京的一切用费,都是用我自己的钱,用我的稿费开支的。”

李漱清和邹普勋听了,面面相觑。他们真不敢相信,一个堂堂的国家主席,招待家乡亲友,竟要自己掏腰包!毛泽东身居高位,却如此清廉,假若没有稿费收入,仅靠工资,是接待不起客人的啊!这与封建帝王真是大不一样啊!李、邹二位对此不胜感慨。

“你们还要做什么事吗?”毛泽东又问道。

邹普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刚从书店买来的《社会发展简史》,想请毛泽东题几个字。

毛泽东笑道:“你们又不是不晓得写字,要我写什么?”

“想借你的御笔书写。”李漱清风趣地插了一句。

“我们要送一本书给唐煦存——他就是写汇报材料的那个伢子。”邹普勋补充道。

毛泽东“哦”了一声,接过书,嘱咐秘书:“拿笔来。”

秘书把钢笔送过来,毛泽东就在书上写了一行字:

邹普勋赠给唐煦存,嘱毛泽东书。

写完,他又想起一件事:“你们要走了,我还要送一本书给你们。”说完,从书架上拿起两本《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在封面上签上了“毛泽东”三个字,分赠二人。

最后,毛泽东又问:“你们还要做什么事?如果还有什么事要做,再写信告诉我。现在回去好好休息,再玩几天,就叫秘书派人送你们回去。”

“好!”二人齐声说。

毛泽东把他们送到丰泽园门口,已是华灯初上。毛泽东望望南边的夜空,深情地对二位说:“不远送了,你们回去后,代我问候老朋友好,问候家乡人好!以后如果有机会,再来北京吧!”言词中饱含着浓烈的思乡之情。

汽车开动了,李漱清、邹普勋、张干、罗元鲲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中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