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难怪,“自强不息”这四个字,最早是由中国近代思想史上以保守著称的辜鸿铭老夫子,用来描述和归纳歌德的精神了。在本世纪初由洋务派掀起的所谓自强运动中,辜鸿铭可称是一位代表人物。他1901年所著的《张文襄幕府记闻》下卷有关于歌德的一节,不但题名叫《自强不息》,而且还明白无误地把歌德的“自强不息”精神和孔子的“仁”联系在了一起。[256]
1922年五四新文化运动掀起了高潮。这一年恰逢歌德逝世九十周年,并得到了在今天看来是超乎的重视和庆祝纪念。在为数不少的纪念文章中,有一篇可能是我国最早详细论述《浮士德》的长文。作者署名闻天即张闻天。他在文中指认所谓“活动主义”为“《浮士德》所包含的根本思想”,实际上推崇的同样是诗剧主人公不断进取、奋发向上的精神;但却拒绝引经据典,没有使用“自强不息”这样的成语或曰圣训。不,恰恰相反,他在文末甚至发出了深长的慨叹:“唉!保守的,苟安的中国人呵!”这不但表明,张闻天在“《浮士德》所包含的根本思想”亦即“浮士德精神”与中国传统人生哲学之间,划了一条鲜明的分界线,还告诉我们他研究和推崇《浮士德》有着十分明确的目的,就是希望用《浮士德》宣扬的“活动主义”,用不断进取和奋发向上的“浮士德精神”,来改造中国保守、苟安的国民性。也就是说,张闻天心目中的“浮士德精神”,仍然无异于我们今天所理解的“自强不息”。[257]
在四十年代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自强不息”一语更直接出现在郭沫若的《浮士德》译本里:“凡是自强不息者,到头我辈均能救。”[258]差不多与此同时,冯至老师也“用《易经》里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来概括浮士德的一生”。[259]但与把歌德与孔夫子硬拉在一起的辜鸿铭不同,郭沫若和冯至都紧密地联系眼前的现实,希望从以“自强不息”的人生态度为核心的“浮士德精神”里,寻找中华民族为争取自由和解放而斗争的力量。从此,在这两位堪称我国歌德译介和研究的杰出开拓者的影响下,只要谈到《浮士德》和“浮士德精神”,“自强不息”这个成语或与之类似说法总会出现在我们的口里和文章里。
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以后,我国《浮士德》的译介和研究工作有了长足进展,然而对“浮士德精神”的解读一仍其旧,“自强不息”这四个字,仍然作为其同义语广泛使用,方便而顺手地使用,约定俗成地使用。在已故著名翻译家董问樵教授1987年出版的《浮士德研究》一书中,有专章详论“浮士德精神”,虽将其内涵细分为了“永不满足形状”、“不断追求真理”、“重视现实与实践”等三个主要方面,认为“三者是不可分割,互相制约的”,但最终的结论仍为:“总括说来,所谓‘浮士德精神’就是不断努力进取的精神,也可以称为自强不息,精进不懈的精神”。[260]
也就是说,近百年来对“浮士德精神”的诠释,在中国总是与“自强不息”一语联在一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差不多已成了老生常谈。
以“自强不息”和类似词语诠释和概括“浮士德精神”,自然在原著中不乏文本依据。择要列举,有自己歌德称为浮士德得救“关键”或“秘诀”[261]的两行诗:Wer immer strebend sich bemüht,den k?nnen wir erl?sen(我们能将他搭救,/他永远奋发向上)[262];有浮士德与魔鬼打赌的条件,即他不能躺在软床上停止奋斗、追求,并对某一个瞬间说出那句表示满足的话:Verweile doch,du bist so sch?n(你真美啊,请停一停!)[263];有浮士德Nur rastlos bet?tigt sich der Mann(真正的男子汉只能是/不断活动、不断拼搏)的表白[264]……特别是还有他在被“忧愁”吹瞎眼睛前总结自己一生的大段夫子自道:
我只匆匆奔走在这世上,
任何欢乐都抓紧尝一尝,
不满意的立刻将它抛弃,
抓不住的干脆将它释放。
我只顾追求,只顾实现,
然后又渴望将人生体验,
用巨大心力,先猛冲蛮干,
而今行事却明智、谨严。
对于尘世我已了如指掌,
对于彼岸我已不存希望;
只有傻瓜才会盯着云端,
以为有同类居住在上面!
强者应立住脚,放开眼,
世界对他不会默默无言。
他何须去永恒之境悠游!
凡能认识,便可把握拥有。
他该如此踏上人生旅途;
任鬼魅出没而我行我素,
于行进中寻找痛苦、幸福,
他呀,没有一瞬感到满足![265]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都是以“自强不息”和类似词语概括“浮士德精神”,把“浮士德精神”诠释为一种永不知足、不断奋发和进取的人生态度的有力依据。因此上述对“浮士德精神”的诠释、概括,不是没有道理。不,甚至可以说,在中国特定的社会思想条件下,也只可能这样诠释;能这样诠释,已表明我们的前辈很了不起。
但是,尽管如此,把“自强不息”等同于“浮士德精神”的解读和诠释,由于产生于中国特定的文化、历史和社会语境中,就难免带有浓重的中国色彩和时代色彩。
还有,“自强不息”真能作为“浮士德精神”的同义语吗?它和其他一些表现积极进取精神的词语和说法,真已涵盖“浮士德精神”的全部吗?
不,并非这样,尽管用“自强不息”对“浮士德精神”进行解读、诠释和归纳,凸现了它的一个重要方面,而且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对推动《浮士德》在中国的接受起过促进作用,对中国国民性的改造产生过正面的影响,但却忽视了——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浮士德精神”另一个同样重要,在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便显示出了局限性。
为阐明这一论断,必须首先弄清一个前提,那就是:到底何为“浮士德精神”?
“浮士德精神”,窃以为首先应该分为狭义和广义。[266]
狭义地讲,“浮士德精神”即指诗剧主人公浮士德以其思想品格和立身行事所表现的精神,用“自强不息”一语来概括也只是差强人意而已,因为还忽略了这位性格复杂的人物另外一些同样重要的品格,诸如他的不惧神鬼,他的自视为神之化身(Ebenbild der Gottheit)的人的自尊,以及他那些如歌德在《神性》一诗中所歌颂的“高贵、善良、乐于助人”等等品格,总之,忽视了一个“真正的男子”、一个“善人”和“爱人之人”的品格。这些品格,显而易见,也构成了浮士德这个形象的本质特征;归纳起来,它们即为始终一贯地,越来越强烈地表现在浮士德身上的仁爱精神和人道主义精神。如此等等,又哪里是仅仅用“自强不息”一语所能涵盖的呢?
讲浮士德身上的仁爱精神和人道主义精神,当然同样有足够充分的文本依据:
诗剧开幕不久,浮士德便用符咒召唤来地灵,不怕“为此把老命赔上”,并要与蔑视自己的神灵一比高低。[267]接着在与弟子瓦格纳的对话中,他再次自称“神的化身”,“自以为已超越二品天使”,[268]充分表现了作为人的自豪和自尊。随后,他不但对侵入自己书斋的魔鬼毫无畏惧,还企图囚禁他,最后竟然以自己的灵魂为赌注与他签约结盟,把魔鬼变成了自己的奴仆,而目的只是——
整个人类注定要承受的一切,
我都渴望在灵魂深处体验感觉,
用我的精神去攫取至高、至深,
在我的心上堆积全人类的苦乐,
把我的自我扩展成人类的自我,
哪怕最后也同样地失败、沦落。[269]
请注意浮士德此一自白中的整个人类(die ganze Menschheit)这个词组,注意“把我的自我扩展成全人类的自我”这句诗——它们都显示了浮士德自视为人类一份子的自我意识,显现了他那作为人道主义精神重要表现之一的人类意识。
正是因为富有这样的精神和意识,浮士德才那么“高贵、善良、乐于助人”——
为了救治在瘟疫猖獗时期濒临死亡的人们,年纪轻轻的他甘冒自己也“被死神逮住”的危险,事后尽管深受他所救助过的人们的敬重、爱戴,他却因为没有真正免除民众的苦难而愧疚、自责;[270]
他一心追求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对声色犬马之娱全然不感兴趣,只醉心于追求更高的理想,是个心性高卓的人;
他对玛格莉特的爱是那样地真诚和纯洁,为自己给爱人造成了不幸而深为悔恨,痛不欲生,骂自己是“上帝厌恶的坏蛋”,“愿承担她不幸的罪责,随她坠入深渊,走向毁灭”。[271]也就是说在对异性的态度上,他与“恶”的化身、淫邪而没有心肝的靡非斯托截然不同,同样表现了善良和高尚的本性;
他不恋俗世的荣华富贵,向往和追求高尚、纯净的美,为此而入地上天,而返回往古;这样浪漫的追求和富于寓意的情节虽然解释可以很多,却无疑也表现了浮士德的卓尔不群和高贵;
最后,为了自己产业的完美,在他派魔鬼去动员一对老夫妇迁离家园,不想却伤害了他俩和另外一个无辜者的性命;酿成这样的惨剧虽非他本意,他仍然因而受到良心谴责,以致让“忧愁”吹瞎了眼睛[272]。这表明他仍保持着人的良知和善良本性;
年满百岁的浮士德,尽管已经双目失明,却一心想着“为千万人开拓疆土”,希望看见“在自由的土地立足的自由之民”,他临终前的大段独白所表现的,哪里仅仅是“自强不息”的精神呢?[273]和前面引的那节诗一样,它再次凸现和强调了诗剧主人公强烈的人类意识,凸现和强调了他的郭沫若所谓“宏己救人”的人道主义理想。
上述这样一些品格和秉性,这样的意识和理想,这样的人道主义精神,难道不和“自强不息”一样,也是“浮士德精神”的一个重要方面么?
广义地讲,“浮士德精神”应该包括歌德通过浮士德这个人物和他的故事所表达的思想精神,亦即《浮士德》这部巨著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精神。概括地讲,这同样主要是源于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人本主义思想和人道主义精神。这样的思想和精神,始终一贯地洋溢在歌德的作品中:《维特》要求个性即人性的解放和全面发展;《普罗米修斯》表现人的觉醒,人对神的反抗和人的自尊;《神性》讴歌人的高贵、善良和无所不能;《伊菲根尼》颂扬的人道和仁爱的力量;《威廉·迈斯特》探讨高贵、善良人性的养成环境和条件……《浮士德》集所有这些思想和精神之大成,它的故事所表现的思想、精神即广义的“浮士德精神”更是仁爱和人道精神的汇萃与升华,更非“自强不息”一个词所能涵盖。
正因为广义的“浮士德精神”异常地丰富、博大,诗剧《浮士德》才被誉为“欧洲自文艺复兴以来三百年历史的总结”和“人类精神的发展史”,其主人公才被视为人类的代表。在这部伟大的杰作中我们确实处处看见一个大写的“人”,理想的人,维兰特所谓的“人中之至人”(der menschlichste Mensch)。要想概括这样一个人和通过这个人所表现的精神即“浮士德精神”,唯有使用产生于同样历史、文化和社会语境中的那个义蕴极为丰富和深刻的词即Hunanismus(人道主义);所谓“自强不息”,充其量只表现了这个词的义蕴之一部分,即人对于自我实现、自我完善的渴望与努力而已。
如此对“浮士德精神”做广义地解说和诠释,同样在《浮士德》中不乏文本依据:
在起着提纲挈领作用的《天堂里的序幕》,人已被靡非斯托称为“尘世的小神”,虽然认为他们仍有些“怪德性”。天主却对人类充满信心,相信“善良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而浮士德,正是他所挑选出来的“善良人”的代表。[274]也就是说,诗剧一开始便对人的价值和秉性做出了立足于人本主义的肯定。
在诗剧即将结束的《埋葬》一场,通过“天使合唱”中反覆出现的“爱”、“慈爱”、“仁爱”等词语和“只对爱人之人,爱能指引道路”这句诗,以及天使用象征“爱”的玫瑰花战胜“恶”的化身靡非斯托从而拯救了“善人”浮士德等一个个细节,都热烈地歌颂了“善”和“爱”,宣扬了人道主义的精神;[275]
在诗剧结尾与《天堂里的序幕》遥相呼应的《高山深谷》一场,继续出现了“爱的圣地”、“爱的核心”、“爱的使者”、“爱的启示”和“永恒之爱”、“炽烈爱火”等等词语,真可谓是爱无所不在,无所不能。这个爱,当然不仅仅指具体的男女之爱抑或亲友之爱,也不局限于抽象的天国之爱抑或基督之爱,而同样指人类之爱,即人与人之间的仁爱、博爱和泛爱。在这儿,以仁爱为核心的人道主义精神,真正得到了极大的张扬。[276]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结束全剧的“神秘的合唱”——
一切无常世象,
无非是个比方;
人生欠缺遗憾,
在此得到补偿;
无可名状境界,
在此已成现实;
跟随永恒女性,
我等向上、向上。[2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