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一提的是,歌德甚至把玛丽安娜写的诗当作自己的收了,有的原封未动,有的只略加修改,但都未作说明。直到歌德死后三十多年的1869年,才有研究者以确凿的材料证实玛丽安娜乃是《苏莱卡篇》的共同作者,像其中著名的《致东风》、《致西风》等婉丽的佳作,都出自这位遭埋没的才女笔下。[131]在一对爱侣心心相印的唱和中产生《苏莱卡篇》,于世界诗歌史不啻一段美妙悦耳的插曲,一则意味深长的轶话。
主要以对答形式写成的《苏莱卡篇》杰作比比皆是,不乏世界爱情诗中的瑰宝。特别是那首《重逢》,它把男女两性的爱情,把爱人之间的离合悲欢,放在世界形成的大背景和大框架中,以哲学的眼光进行观察和阐释,表现了一种近似新柏拉图主义的宇宙观,即认为光明与黑暗的一分一合两次行动,是宇宙万物产生的原由。正像我们用阴代表女性,用阳代表男性,相信阴阳结合便形成太极,达到和谐圆满一样,歌德诗中也以光明与黑暗分别代表男和女,认为他们本来就“相依相属”;一当分开后“又聚在一起,相爱相恋”,便创造出美好的世界。因此,诗中说“世界的创造者是我们”,是热烈而真诚地相爱的人们,而不是上帝或者阿拉伯人的上帝安拉!
真不知道中外古今,还有什么诗能以如此崇高的思想,如此恢宏的气势,来赞颂男女两性的爱情,抒写恋人之间的离合悲欢!《重逢》一诗表现的远远不只是歌德个人的情感和思想,而已具有了深沉的、涵盖宇宙人生的哲学意义。这样的诗,一位伟大的哲人在刻骨铭心的爱情体验中吟成的伟大爱情诗,毫不夸张地讲,只有老年歌德才能写得出来。
除了《重逢》,还有《二裂银杏叶》,还有《致东风》、《致西风》和《任随你千姿百态,藏形隐身》等等,都堪称世界爱情诗中的精华。只可惜囿于篇幅,不便再作介绍。
G.无穷的艺术魅力——“西方向东方发出的问候”。
总观《西东合集》,除去前文指出的阿拉伯色彩和神秘气氛,这部诗集还有以下艺术特点:
一,阿拉伯式近乎狂热的激情。这激情时如喷发的火山,时如飞泻的瀑布,时如汹涌的狂潮,激荡和震撼着读者的心弦,引起读者的共鸣。这激情往往蕴含着宗教的虔诚和哲理的深沉,赋予《西东合集》以一种特殊的魅力。
二,与前述涉及内容的本质特征相适应,艺术表现也极尽夸张、渲染之能事,例如《重逢》以宇宙的产生比附男女的相爱与离合悲欢,就十分典型。
三,语言格外富于形象性,大量使用东、西方的典故,还有比喻更是新颖奇特,巧喻、妙喻、险喻层出不穷,于抒情中平添了机趣与智慧的光辉。
四,最后,十分重要但却极易忽视的是整个诗集明朗、欢快、戏谑的基调。不是吗,歌德乔装成阿拉伯商人和歌者,戴上缠头骑上骆驼,本身便有做戏的性质。他变作哈台姆与苏莱卡谈情说爱,明知梦想不能成真却假戏真做以至弄假成真,既享受到了欢乐也经历了痛苦,与上面讲的“激情”、“夸张”相结合便使集中的不少篇什带上了幽默、调侃的味道,可是在戏谑、调侃的背后又并不缺少严肃和深刻,正如舞台上的喜剧表演。老歌德的高超卓越就在于能以其娴熟的艺术手腕,在《西东合集》中把种种矛盾的因素成功地揉和在了一起。
笔者见识浅陋,笔力软弱,真是无法在一篇文章里把《西东合集》这部杰作谈透彻。只好摘引海涅《论浪漫派》的一段精采论述,作为弥补:“全书香气馥郁,情绪火热,犹如一座东方的后宫,到处是浓妆艳抹、柔情脉脉的嫔妃宫娥、灵眸漆黑、纤臂如雪。读者会感到浑身颤栗、心动神摇……歌德在此把最令人心荡神迷的人生享乐变成诗句,这些诗句是那样的欢快轻柔、那样的飘忽空灵,不由人感到惊讶,德国语言竟能写出这样的诗句……这本书的魅力实在无法形容,它是西方向东方发出的问候。”[132]
亲爱的读者,请翻开《西东合集》的中译本,接受来自西方诗哲歌德的问候吧!
原载《外国文学研究》
歌德论“世界文学”
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曾经明确指出:“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旧的、靠国产品来满足的需要,被新的、要靠极其遥远的国家和地带的产品来满足的需要所代替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状态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民族的文学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133]从革命导师的这一段话里,我们认识到:“一种世界的文学”或者简言之世界文学的形成,乃是开拓世界市场的必然结果。
歌德晚年也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发展。还在《共产党宣言》问世之前二十年的1827年,世界文学——歌德用的也是Weltliteratur这个德语复合词,就出现在了他的笔下和口中,而在中国最为人们称道的,又数当年1月31日他与他的秘书艾克曼的那次谈话,因为话题是由歌德正在读的我国明代小说《好逑传》引起的。歌德告诉艾克曼,“中国人在思想、行为和感情方面和我们几乎一样,让我们很快就感到他们是我们同类的人”;又说,中国小说“和我写的《赫尔曼与窦绿苔》以及英国理查生写的小说有许多类似的地方”。接着,歌德具体分析了中国小说留给他的印象,然后下结论道:
我愈来愈深信,诗(Poesie,概言文学——笔者)是人类的共同财富,它随时随地由成百上千的人所创造出来……民族文学在当今已没有很大意义,世界文学的时代即将来临,而我们每上人现在就应该出力,加快这一时代的到来……[134]
上述与艾克曼的谈话,反映了歌德的远见卓识和博大胸怀。然而,这并非他论及世界文学这个当时是还崭新的概念的唯一一次和最早的一次。在此之前,在他自己办的《艺术与古代》杂志的第六卷第一期中,歌德就曾写道:
我从一些法国报刊援引这些报道,并非仅仅想让人们记起我和我的工作,而是有一个更高的目的,我想先提它一下。那就是,我们在哪里都能听见和读到关于人类取得进步的消息,关于世界和人的生活前景更加广阔的消息。这方面的全面情况,毋须我研究和细说;我只想使我的朋友们注意到:我坚信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世界文学正在形成,而在未来的世界文学中,将为我们德国人保留一个十分光荣的席位……[135]
随后,在1827年1月27日给友人施特莱克福斯的信中,歌德又写道:
我深信正在形成一种世界文学,深信所有的民族都心向往之,并因此而做着可喜的努力,德国人能够和应该作出最多的贡献,在这个伟大的聚合过程中,他们将会发挥卓越的作用。[136]
至于在与艾克曼那次著名的谈话之后,歌德还对自己关于世界文学的思想有许多阐述和发挥,这儿就不一一摘引了。
仅仅上述的事实已可说明,世界文学这个概念在歌德并非偶然地被提了出来,而是经过长期、深入的思索,形成了具有丰富内涵的相当系统的思想。
那么,为什么歌德,或者说恰恰是歌德,产生了关于世界文学的伟大思想呢?
客观上讲,诚如歌德自己在前述为《艺术与古代》杂志撰写的文章中说的,是“人类取得进步”,以及“世界和人的生活前景更加广阔”,为世界文学的形成创造了必要的前提;而主观上,歌德虽然生活在分裂落后的德国的小小魏玛城,目光却越过德国乃至欧洲的界线,密切关注着人类的发展进步,并且实际参加了因为人类的进步而开始的那个“伟大的聚合过程”——由民族的文学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世界文学的过程。所以,对歌德来讲,产生关于世界文学的思想就十分自然。这里,仅就他主观方面的原因,再谈几句;因为,比起处于相同时代、相同条件下的众多作家和思想家来,歌德的优点的确是非常鲜明突出的。
歌德享有八十三岁的高龄,所处的是一个政治风云急剧变化、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时代,经历了美国独立、法国大革命、拿破仑战争、欧洲封建复辟,目睹了英国制造出第一台火车头和铁路在欧洲敷设,以及美洲动工开凿巴拿马运河等等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事件。歌德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不是站在狭隘的德国人的立场上观察问题,而是胸怀着全人类和全世界。他说过:“作为一个人和一个公民,诗人会爱自己的祖国。然而,他在其中施展诗才和进行创造的祖国,却是善、高尚和美。”又说:“广阔的世界,不管它何等辽阔,终究不过是一个扩大了的祖国。”[137]
正因此,他格外关注和重视诸如美国独立、法国大革命以及建造第一台机车这类对整个世界历史进程有积极影响的大事,而对自己国家反对拿破仑的所谓解放战争一点不感兴趣。后面这点,使他受到自己同胞、特别是一些狭隘民族主义者的众多指责。歌德为自己辩解说,他并不仇恨法兰西这个“世界上最有文化教养的”民族;道:
一般说来,民族仇恨是个怪东西。你会发现,在文化水平最低的地方,民族仇恨最强烈。可也有一种文化水平,在达到它以后民族仇恨便会消失,在一定程度上人民已处于超民族的地位,视邻国人民的哀乐为自己的哀乐。这种文化水平正适合我的个性。我在六十岁之前,就已坚定地立于这种文化水平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