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对你们说,只有你们的子孙作为法官和刽子手站起来时,这一代才会结束。
我要对你们说,诗人是使者,将一般灵魂所暗示的传达给个别灵魂;假若没有使命,也便没有诗人。
我要说,作家是忠诚的谈话人;假若没有正确、结合、固定的话语,也便没有作家。
我要对你们说,诗歌和散文是情感与思想,此外还是脆弱的线与断裂的丝。
东方已透出黎明曙光,现在你们还认为我在抱怨你们的语言,同时为我的语言辩护吗?凭使我变成你们眼和鼻中火与烟的主起誓,不是的。
生命不会在死神面前为自己辩解,其实它也不会在谎言那里解释自我,强大永不会站在虚弱面前。
你们有你们的语言,我有我的语言。
二十四、致叙利亚青年
叙利亚青年,你的自我可曾问过你:你是昨天之子,还是明天之子?
你可曾独自审视你的灵魂深处,求其回答你的问话,以便知道你的灵魂像俘虏一样,拖着沉重镣铐行进在昨日队列之中,还是像自由人一样,昂首阔步行进在未来的队伍里?
你究竟居住在你的父辈和祖辈为你建造的理想房舍里,还是在努力为你的子子孙孙建造房舍呢?
你是生活在记忆世界的那种人,还是生活在目标世界的那种人呢?
你的想像力是把你带到你出生的地方,看到你自己与在广场上玩耍的小伙伴们在一起,于是内心叹息道:“一去不复返的岁月多么甜美”,还是你的想像力把你引向新叙利亚,发现自己已是成年男子中的一员,正与人们一道,用自己的智力、精力和体力为自己的国家效力呢?
你是那种常读“先进者消息——其多数是捏造和虚构——的人,在你的想像中,那些先进者们已经获得了人类的所有完美,他们去时会带走美德、权力,荣誉和意志?”
你还是被上帝擦亮眼睛的人,从而知道过去所到达的地方不过是攀登真正高处和获得正确知识的几个台阶而已?
叙利亚青年,请把你独身所梦想的告诉我,你究竟在哀悼过去,还是在向往未来?
你究竟不知不觉地漫游在被大地埋葬的人们的坟墓之间,还是展翅翱翔在尚未出生的灵魂群体之上?
你认为你自己是过去一件事情的终结,还是将来发生的某件事情的发端?
究竟谁是你梦想中的英雄和理想里的新娘?
在困倦与睡眠之间的那个时候,你可曾要求历史人物称赞你,并且让他们亲近、敬重你?
谚语曰:“你给我说出你所结交的人,我就能说出你是何许人。”
我则要加上一句:“你对我说出你所梦想的历史英雄,我就能说出你是什么人。”
假若你欣赏拿破仑,那么,你就是昨日之子。因为拿破仑是个奇特的集合体,未曾与他先或后的人交往过,也没有为明天做出什么大事。瓦特鲁战役[152]是他的所有对手和目的的敛衣和坟墓。那位伟大君王坐在骷髅丘山的高位上达二十年,已经跌至谷底,消失在一日之间!
假若你喜欢华盛顿,那么,你就是明日之子。虽然华盛顿没有成为像拿破仑那样的军事大家和思想天才,但在太阳面前为最伟大和最光辉的社会大厦奠了基。
叙利亚青年,请把你对你的国家的看法告诉我!
假若你是那种提到自己祖国便歌颂那些征服和统治叙利亚的国家的光荣,那么,你就是山洞,只能反射陈歌旧曲的回声,而不是直升向以太和大气共舞的鲜活声音。
假若你是个能透过现代乌云观察未来,看到叙利亚是个繁荣的国家,叙利亚人是一个自由活跃的民族,正独自前进着,决不依靠拐杖,那么,你就是明日之子,必将帮助叙利亚实现其希望与理想。
叙利亚青年,请你告诉我,把你的宗教信仰告诉我!你是将精神考验与幻想混为一谈的人吗?因为远离幻想而远离精神考验,因为讨厌与迷信、传说有关的东西,连真理也厌恶起来?若然,那么,你就是过去之子,耳朵全聋,分不清青蛙的鼓噪与鳦鸟的鸣唱。
假若你是被生活所钟爱的人,生活便会使他们看到传统和神化都是大地的分泌物,只能短暂存留;宗教是心灵思念的一种果实,但却永存久在。若然,那么,你就是未来之子,沿着美德大道,向着真理目标前进。
叙利亚青年,请你告诉我,把你对科学和神仙的看法告诉我!假若你把铿锵词语一一相对排列起来,站在讲台上,用从学校壁报上采集来的粗浅认识充斥人们耳际,那么,你就是过去的童子,分不清浮上水面的顷刻即消失的闪光泡沫与永久平静、庄重运行在苍穹的星斗。
假若你天生晓得科学依靠品格,那么,你就是明日之子,决不会把光明与黑暗等量齐观。
叙利亚青年,你何不告诉我?请你告诉我:假若你是昨日之子,我们就哀悼你一番;假若你是明日之子,我们就认你为活着的兄弟!
二十五、我爱劳动者
我爱劳动者。
我爱用思想劳作,用泥土和想像星云创造鲜血、美丽、清新、有益图画的人。
我爱那样的人:他在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花园里发现一株苹果树,于是在旁边又栽了一株;他买了一棵葡萄树,能接一堪他尔[153]葡萄,经他培养,能接出两堪他尔葡萄。
我爱那样的人:他拿起被丢弃的干木,为婴儿制成摇篮,或做成能弹出歌曲的吉他;我喜欢那样的人:他取来巨石,制成雕像,盖成房子和庙宇。
我爱劳动者。
我爱那样的人:他能把泥土变成盛酒的器皿,或装油的容器,或容香精的罐子。我喜欢那样的人:他能把棉花织成衬衫,能把毛织成外袍,能把丝织成面纱。
我爱铁匠:他打在铁砧上的每一锤,无不夹带着他的一点鲜血。
我爱裁缝:他用交织着自己目光的线缝制衣服。
我爱木匠:他敲进的每一颗钉子,无不夹带着他的决心和意志。
我爱所有这些人。我爱他们那浸透了大地各种因素的手指。我爱他们那满足忍耐象征的脸面。我爱他们那闪烁着勤奋珠光的生活。
我的心中充满着对牧羊人的爱:每日早晨,他赶着自己的羊群去绿色草原,将之带到清泉旁,用芦笛与之促膝交谈,直到长长白天逝去;夜晚来临,将羊群赶回羊圈,那里是休息、安心之地。
我爱劳动者,因为他使我们的日夜相继。
我爱劳动者,因为他为我们提供食物,而克制自我。
我爱劳动者,因为他勤于纺织,让我们穿新衣,而他的妻儿却穿着旧衣服。
我爱劳动者,因为他建起高楼,而自己却住简陋茅舍。
我爱劳动者的甜美微笑。我爱劳动者两眼中的独立、自由目光。
我爱劳动者,因其温顺,自认为是仆人,虽然他是主人。
我爱劳动者,因其腼腆,自认为是枝条,虽然他是树根。
我爱劳动者,因其羞怯,你给了他工钱,未等你感谢他,他先感谢你;你一赞美他的工作,便看到他泪花模糊了双眼。
我爱劳动者,因其为了让我们的背直起来,他总是弯着背;为了让我们的脸朝上方,他总是弯着自己的脖子。
我爱劳动者。
灵魂与肉体俱懒,且又厌恶劳动的人,我能说他什么呢?因为需要金钱而拒绝劳动的人,我能说他什么呢?因为审视劳动,自认为自己比那些双手沾满泥土的人高贵,我能说他什么呢?
坐在存在的餐桌旁,却不把自己辛苦换来的面包和美酿放在餐桌上的人,我能说他什么呢?
那些不种想收的人,我能说他什么呢?
我只能像评说植物和靠吸植物津液与动物血液而延续生活的寄生虫那样评说这些人。
我只能像评说趁喜娘新婚之夜偷偷窃新娘首饰的盗贼那样评说这些人。
二十六、我们都祈祷
我们都祈祷,但我们当中的部分人带着目的和知识祈祷,而另一部分人则无目的和无知识地祈祷。人之心在神圣的无限面前无声地跳动、歌唱着跳动。溪水流向海岸,无论山谷狭窄还是宽阔;溪水定会流到大海,无论天空布满冬季乌云,还是夹带着春令喜雨。
在我的信条中,祈祷是对存在的希望,对生活的向往,是有限意志对无限意志的想念;发自婴儿胸中的第一声呐喊,正是昏迷苏醒的祈祷;姑娘新婚之夜的害羞是对被我们称为母性的崇高存在希望所做的祈祷;临终者发出的最后一声叹息,是已知向无形未知神殿做的祈祷。
在我的信仰中,祈祷是农夫心里的甜美希望;农夫将种子播到地里,暗自说:“奉主之名,全靠吾主!”
祈祷是赶着羊群去绿色草原的牧羊人理性中的称心义务。祈祷是织匠灵魂里的美好工作;织匠坐在织机前,为美丽少女织着斗篷,或为老人织着御寒的外套。
祈祷,在我的法律中,便是一个人诚惶诚恐地站在黎明之前,中午时分惊愕不安,暮霞中神魂颠倒;夜半之时,从埋伏地点站起来,带着沉寂与平安喜讯去往夜的平安与沉寂之中。
春天将花儿从沉睡中唤醒之前,花儿在祈祷。秋季将黄叶散落在地面上之时,树木在祈祷……当冬季试图用冰雪为树枝穿上敛衣时,树木在殷切地祈祷。
鸟儿鸣唱前后在祈祷;动物祈祷着求食,祈祷着躲进洞穴……
大山告别夕阳时在祈祷;夜幕笼罩下的山谷在祈祷。
沙漠在祈祷,祈祷声中有绿色森林和喷涌的泉水;山径在祈祷,祈祷的意思是平原和丛林;星斗在被黑暗显露之前和被光明隐没之后在祈祷;深渊在祈祷,祈祷的意义天堂和乐园。
祈祷并不是信奉宗教者的一种职业,也不是人们欲重复显示的标志,认为通过它可以得到上帝的怜悯与祝福,而是人们的一种内里精神状态,简直就是大自然本身的一种看不见的客观情况;被我们称为人类的目的与正道,或大自然的方向或宗旨,或生命的必然命运的东西,充其量不过是存在于原子里的高尚、深刻、全面的一般祈祷,其存在于太阳之中,与第一物质形影不离,如同与普通智力相伴不分。
祈祷并不始于嘴唇发出,也不止于喉咙唱出;祈祷存在于我们的每一最初情感和我们的日日夜夜的每一时刻。
我们都祈祷,大地上的所有存在都祈祷,因为大地上的一切来自上帝,归于上帝。
上帝在自我祈祷,其存在在向自己的存在致礼问安。
二十七、盲诗人
正是光明使我变成了盲人!
那是太阳,慷慨给予你们的是灿烂白昼,而给予我的却是漆黑的夜;那是比梦还深的夜。
尽管如此,我依然遨游天际,而你却住在生你们的地方,直至死神降临,给你们另一生。
看哪,我用我的手杖和六弦琴探路,而你却用串珠自娱。
看哪,我在黑暗中一直往前走,而你们却害怕光明。
的确,我正在歌唱。
我不会迷路,即使阳光隐没。因为主看得见我们的路,而我也在高度戒备之中。
即使我会跌脚,而我的歌声是生着双翅的,依然会翱翔在高风之上。
我是在探看深和高时使双目失明的。凭我的宗教起誓,请问谁在面对深与高景色时会不牺牲自己的双眼?谁又能在看见黎明曙光时不熄灭两只颤抖的蜡烛?
你们说:“他好可怜啊!他看不见天上的星斗,也看不见草原上的延命菊。”
我则说:“他们才可怜呢!他们摸不着星辰,听不到草原上的延命菊。”
好可怜哪!他们的耳中没有耳朵。他们的指尖没有嘴唇。
二十八、阿卜杜拉·布斯塔尼[154]
——纪伯伦为语言大师追悼会所撰悼词
一个人对自己的民族在思想或意志上所做出的贡献,通常要由受益者进行衡量和估价,而这种贡献的标准则是由广大群众确定的。至于取与舍,则显现在那位天才人物的民族中,他把自己的心思吐露给自己的民族,而民众却排斥之,不会从中汲取任何东西,于是他的天才一直存在于历史长河里,直到岁月推出一位理会其天才见解的人物,给他以高度评价;不过,那是在天才人物被土掩埋和其声音被永久寂静淹没许久之后的事了。那是一场古老的悲剧;但它还会长久存在于时代舞台上,因为那是人类处于半醒半睡,本质模糊,而灵魂却透明的时代。
东方出现科学复兴先锋的时期终于到来了——或者说出现了类似科学复兴的时代,于是涌现出教授和导师——他们吸取古代的说话艺术,尽可能地进行筛选,同时相互尽力激发热情——然后开始向新的一代进行传授,用他们手中掌握的知识面包解除青年一代的求知饥饿,以他们水袋里的生命之水解除青年一代的求知之干渴——阿卜杜拉·布斯塔尼正是这些出类拔萃的杰出导师们当中的一位,他们把自己生命的全部勤奋与忠诚都献给了教育事业。安拉怜悯他!尽管他已带着思想和记忆回到了阿拉伯人的蒙昧时期或贝杜因人的粗犷年月,但他性情温柔,演说动人,话语甜润。站在他的面前,想到他那高强记忆力和他那掌握运用那种困难语言的超绝能力,我感到的不仅是不好意思,而是羞愧不已。
阿卜杜拉·布斯塔尼是一位作家,但不是以他所润饰的文章;他是一位诗人,但不是以他所写的诗歌。这位人杰的诗才并不显示在白纸黑字上。假如有人说,他并不是我们所理解的具有双重属性的作家或诗人,随着时间的涨潮和落潮以及文学结构,形式和流派的发展,可以说他们的话是正确的。然而他比诗人和作家更有益,更具有普遍性,更慷慨大方,更朴实可亲。他唤醒了他的数不清的弟子们的灵魂里的诗情和对修辞的兴趣,仿佛他从他们的天质和洞察力中撷取了悠远铿锵的美妙韵律,写就了那首世界级的不朽阿拉伯长诗,每行诗里都写到诗人,或作家,或记者,或考古家,或探索家。在我看来,这首题为《人类》的长诗,行行具有反叛精神;我的意思是说它们一反陈旧传统,踏上了前人从未走过的道路。
假如我们只赞扬阿卜杜拉·布斯塔尼的著述,那么,我们的赞扬还是干瘦、有限的,简直可以说是一种虚妄与拼弃。布斯塔尼的真正伟大之处已经体现并且仍然体现在师从他和以他为师的壮年人和青年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