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纪伯伦全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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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被折断的翅膀》(小说全集)(10)

青年说着,抓住新娘的胳膊,将她推开。这时,新娘面色顿改,两眼闪光,乞怜、恳求、痛苦的表情化为愤怒和严酷,活像一头失去幼崽的母狮,或似内部刮起飓风的大海,大声喊道:

“在我之后,谁还会享受你的爱情?除了我的心,哪颗心还会醉吻你的双唇!”

说着,只见她从衣褶里拔出一把锋利匕首,闪电般地插进赛里姆的胸膛。

顷刻之间,赛里姆像暴风摧折的树枝一样,瘫倒在了地上。新娘一下扑在赛里姆的身上,手里拿着的匕首还在滴着鲜血。

赛里姆睁开蒙着死亡阴影的双眼,嘴唇颤抖着,伴着微弱的气息,说了这么几句话:

“亲爱的,现在,靠近我一些。莱伊拉,靠近我呀,不要离开我。生命比死亡柔弱;死亡比爱情柔弱。你听,你听啊,人们在为你的婚礼开怀放声大笑。你听啊,亲爱的,他们手中的杯盏在铿锵作响。莱伊拉,你救了我,使我免遭这些大笑声的折磨,免于饮下那铿锵杯盏里的苦酒。让我亲吻一下砸碎了我的桎梏的手吧!请你亲吻一下我的双唇。我这双唇故意撒谎,强隐我心中秘密,请你吻一吻吧!请你用你那沾了我的鲜血的手指合上我这疲惫的眼帘吧!当我的灵魂飞上太空时,请你把这把匕首放在我的右手里,并且对人们说:‘他出于绝望和嫉妒而自杀了’。莱伊拉,我爱你,我只爱你。但是,在我看来,牺牲我的心、我的幸福和我的生命,要比在你新婚之夜带着你逃走好。亲爱的,趁人们未看见我的尸体,你亲吻亲吻我吧……亲吻我,莱伊拉,亲亲我,莱伊拉。”

他把自己的手放在被刺穿的心上,脖子一歪,灵魂飞上了太空!

新娘抬起头来,望着那座华美住宅,高声喊道:

“来吧!众人们,你们快来吧!婚礼在这里举行,这就是新郎!快来吧,我让你们看看我们舒适的新婚之床。熟睡的人们,你们醒一醒吧!醉汉们,你们醒醒酒吧!快来呀,我让你们看一看爱情、死亡和生命的秘密。”

新娘的呐喊声传遍那座华美住宅的角角落落,欢庆的宾客听到了新娘的那些话语,他们的灵魂为之震颤。他们侧耳聆听片刻,仿佛忽然从醉意中苏醒过来,然后快步跑出街门和各个出口,分两路左右围拢而去。当他们看到青年的尸体和跪在一旁的新娘时,人人惊恐不已,个个后退三步,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问究竟出了什么事。仿佛死者胸膛上鲜血直流,新娘手握匕首的景象已使他们张口结舌,生命在他们的躯体里已经僵死。

新娘的脸上挂着痛苦的严肃表情,望着他们大声说:

“胆小鬼们,靠近一些呀!不要害怕死神的幻影!死神是伟大的,它不会接近你们微小心灵。靠近一些吧,不要因害怕这匕首而发抖;这匕首是神圣器具,不会触及你们那肮脏的体躯和你们那黑暗的心胸。请瞧一瞧这位身着婚礼服的漂亮青年吧!他是我的情郎,我杀了他,只因为他是我的情郎,他是我的新郎,我是他的新娘。我们寻觅多时,没有找到合适的新婚之床,因为这个世界被你们用你们的传统弄得太狭窄,又被你们用你们的愚昧弄得太黑暗,且被你用你们呼出的气弄得太龉龊。所以,我们选定了隐藏在云彩背后。胆小的弱者们,靠近一些吧!请你们睁眼看一看,也许你们能看见上帝的面容反射到了我们俩的脸上,并会听到发自我们俩人心中的上帝那甜蜜的声音:那个嫉妒心强烈的坏女人在哪里?正是她造我意中人的谣言,说他爱上了她,忘掉了我,而恋上她正是为了把我忘记。那个坏女人以为当神父把手举到我和她的亲戚头上时她已取得了胜利。诡计多端的奈吉白在哪里?那条地狱里的毒蛇在哪里?让她现在靠近点儿,让她看看我已把你们集合在这里,以便欢庆我情郎的婚礼,而不是庆祝她为我选定的那个男子的婚礼……”

“你们听不懂我的这些话,因为大海悟不透星斗的歌声。不过,你们将告诉你们的子女,有一位女子在她的新婚之夜杀死了她的情郎;你们将会记住我,用你们的尊口咒骂我。而你们的孙子一辈,则会为我祝福,因为明天将属于真理和灵魂。”

“愚蠢的男人啊,你用阴谋、金钱和卑劣伎俩,试图把我变成你的妻子,你正是这个企图从黑暗中寻找光明的不幸民族的象征,你正是等待从顽石中涌出泉水、萤火虫生出玫瑰花的可怜民族的象征。你是像盲人随从瞎子向导一样顺从就愚昧的这个国家的代表,你是为了得到项链和手镯而断脖子和手腕的伪男子大丈夫气概的代表。我宽恕你的卑微渺小,因为高高兴兴离开这个世界的心灵是会宽恕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罪恶的。”

这时,新娘把匕首举向空中,就像干渴难耐的人一样,将水杯边沿拉近自己的双唇,狠狠地将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膛,就像镰刀砍断脖颈的风信子一样,顷刻倒在她的情人的身旁。眼见此情此景,妇女们慌了手脚,恐惧、难过得失声大喊,有的昏迷了过去。男子们的喊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惊恐不安地向两个死者跑来……

新娘那水晶般的胸膛涌出了血泉,她凝视着围上来的人群说:

“责备者们,你们不要靠近,不要把我俩的躯体分开。假若你们不从,盘旋在你们头上的灵魂会揪住你们的脖子,残酷地将你们掐死。就让这饥饿大地将我们的遗体一口吞下去吧!让这大地把我们掩藏、保护在它的胸中,就像保护种子免受冬日的大雪冰死一样,等待着春天的降临。”

新娘紧紧贴着情郎的尸体,双唇吻着情郎那冰凉的嘴唇,伴随着最后几口气,断断续续地说:

“亲爱的,你看哪……我心灵的郎君,你看哪……嫉妒虫们正站在我们新婚之床的周围……你看,他们的眼睛正凝视着我们……你听,他们的牙齿咬得咯咯响。看呀,我已打碎桎梏,砸烂了锁链,我们快步向着太阳奔跑吧!我们在阴影下站得时间太久了。看哪,画面已被抹去,所有东西都被遮掩起来,亲爱的,除了你,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这是我的双唇,快接受我的最后气息吧!爱神的翅膀已经展开,正在我们的面前飞向光明天外!赛里姆,我们快步跟上吧!”

新娘的前胸紧紧贴着情郎的胸脯,新娘的血与情郎的血流在了一起,新娘的头靠在情郎的脖子上,情侣的双眼一直相互眷恋凝视着。

人们沉默片刻,个个面色蜡黄,人人四肢酸软,仿佛死亡的恐惧已夺去了他们的活动能力。

这时,用自己的教诲为婚礼编织花环的神父走上前来,右手指着两具尸体,望着惊恐不安的人们,粗声粗气地说:

“伸向这两具沾染着罪恶和耻辱污血的手是该死的!为这两个魂已被魔鬼带往地狱的死人落泪的眼睛是该诅咒的。就让萨杜姆的儿子和阿姆莱的女儿的尸体留在这被他俩的血污染的土地上吧!让野狗分食这两具尸体,让风把他俩的骨头扬掉!众人们,回你们的住宅去吧!躲避一下从这两颗心中散发出来的腐烂气味吧!因为这两颗心是罪恶铸就的,并且已被不道德的恶行粉碎。站在两具臭尸旁的众人们,快分散开,在地狱的火舌吞噬你们之前,赶紧离去吧!谁留在这里,就要成为犯禁的低贱人,不得进信士们顶礼膜拜的圣殿,也不能参加基督举行的祈祷!”

苏珊走上前去;新娘就是派她作为差使去找情郎的。

苏珊站在神父面前,用噙着泪花的眼睛望着神父,勇敢地说:

“瞎眼的叛教徒啊,我留在这里。我守卫他俩的尸体,直到黎明到来。我要在这垂柳树下为他俩挖个坟墓。假若你们阻止我来挖,我就用手指把大地的胸膛撕裂;倘使你们绑住了我的手腕,我就用自己的牙齿挖地。你们赶快离开这个充满馨香气味的地方吧!肮脏猪猡才会拒绝闻此香气,无耻盗贼才怕宅主和清晨的到来。你们快回你们的黑暗住所去吧!因为盘旋在两位殉难情侣上空的天使所唱的歌是不会进入你们那用泥土堵塞着的耳朵里的。”

人们离开愁眉苦脸的神父面前,而那位姑娘依然站在两具尸体的旁边,她就像一位母亲静夜里守着孩子一样。

众人隐去,那个地方一片空旷,苏珊这才大哭起来。

叛教徒海里勒

阿巴斯谢赫[126]在黎巴嫩北部的一个偏远农村居民中,类似于酋长在其居民中的地位。他的住宅挺立在低矮茅舍群之间,就像站在侏儒当中的巨人。他的生活比村上人优越,类似穷苦中的宽裕。他的性格不同于村上人的性格,如同强与弱之间的差别。

只要阿巴斯谢赫在村民中间说些什么,他们必定点头称是,像是有智慧的力量已经选定他做了它的代表,并且通过他的喉舌诠释它的意思。假若谢赫一发脾气,他们必定胆战心惊,匆匆逃离他的面前,活像黄叶面临秋风。倘若谢赫抽某个人的耳光,那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声不吭,仿佛击打自天而降,被打人决不敢抬眼看看谁在打他。如果他对着某一个人微笑,众人会说:“好幸运的小伙子,得到了阿巴斯谢赫的喜欢!”

那些可怜的人们之所以那样屈从于谢赫,又那样害怕他的残暴,并不是因为他们太弱,而谢赫又太强,而是因为他们太穷,他们离不开他。因为他们耕种的土地和他们住的茅屋,全都是谢赫的财产;谢赫就像他们从父辈、祖辈那里继承了贫困和不幸一样,从自己的祖辈和父辈那里继承了大片土地和房舍。

农民耕地、播种和收获,都是在谢赫的监视下进行的。他们辛辛苦苦所得到的一点粮食,仅仅能够把他们从饥饿魔爪中拯救出来。漫长的冬天过去之前,他们多数人断炊,只得一个挨一个地哭着来到谢赫的面前,乞求他发发善心,借给一个第纳尔[127]或一升小麦。谢赫常常高兴地满足他们的乞求,因为他知道收获季节来到时,借出一个第纳尔能还回两个第纳尔,借出一升小麦就能收回二升。

就这样,这些可怜的穷苦人背负着沉重的债务随时都要求到谢赫的门上,不但害怕阿巴斯谢赫发怒,而且还要讨他欢喜。

冬季带着飞雪和暴风来到了。田野和山谷一片空旷,只剩下啦啦啼鸣的寒鸦和光秃秃的树木。

村民们填饱阿巴斯谢赫的谷仓、灌满他的葡萄汁缸之后,他们便守在自己的茅舍里,没有什么活儿可干了,于是坐在火炉旁打发时光,回忆先辈的业绩,重复以往日日夜夜所发生的那些故事。

十二月过去了。衰老的一年走去,叹息着将自己的最后几口气吐向灰色的天空。守岁的夜晚到来了,时光为童子般的新的一年戴上王冠,让之坐在世间的宝座上。

微弱的光隐去,黑暗笼罩了干河和山谷,大雪纷纷飘落,狂风呼啸着从山巅飞旋直下洼地,夹带着雪花,将之填充在沟壑里,万木因惧怕暴风而颤抖,大地在它的面前显得局促不安。狂风携带着漫天大雪整整飘飞了一天一夜,田野、山巅和道路变得像一张白纸,死神在上面写下几行模模糊糊的字,旋即又将之擦去。雾霭将散落在山谷两侧的村庄分隔开来,闪烁在房茅屋窗内的微弱灯光消隐了。农民们的心中感到恐怖,牲口蜷缩在草料槽旁,就连狗也隐藏在角落旮旯里,只留下风神在对着山洞石穴的耳朵大声演讲和侃侃而谈;那可怕的声音时而从山谷深处传出,时而又从山顶俯冲而下。仿佛整个大自然对衰老之年的死亡感到无限愤怒、忧伤,有意寻找隐伏在茅舍的生命为之报仇雪恨,用严寒和狂啸作为武器与那些生灵搏斗。

就在这一可惧的夜下,在这种紧张的气氛里,一位年方二十二岁的青年,沿着步步登高的山路,正在从盖泽希亚[128]修道院向阿巴斯谢赫的村庄走去。严寒冻僵了他的关节,饥饿、恐惧使他周身无力,雪花将他的黑衣服掩盖起来,仿佛想在他的生命被死神夺去之前就给他裹上敛衣。青年奋力朝前走,风却阻止他前进,还向后拉他,仿佛不希望在活人的住宅里看见他。崎岖不平的山路缠着他的双脚,他不时地倒在地上,然后又爬起来,继而大声呼喊求救。寒冷冻僵了他的双唇,他说不出话来,于是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周身抖作一团。他像是各种互相搏斗元素的微弱集合体,又像是介于强烈与深刻痛苦之间的微弱希望,或者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儿,落在河里,汹涌的水流正将之卷大河水深之处。

青年一直朝前走着,死神紧紧跟在后面,直到他精疲力竭,意志泯灭,血管里的血凝固,倒在了雪窝里。

他躯体中仅存的生命大声呼喊。那是一种可怕的喊叫,是面对面看见死神幻影的临死者发出的喊声。那是绝望挣扎者的喊声,是行将被黑暗吞噬、以被暴风抓住,就要被抛入无底深渊者的悲凉喊声。那是乌有太空中渴求存在者的喊声。

那个村庄的北面,田野上有一座孤孤零零的小茅舍,里面住着母女二人。母亲名叫拉希勒,女儿名叫玛丽娅,年龄尚未过十八岁。拉希勒是赛姆阿·拉米的遗孀;五年前,赛姆阿·拉米被害死在荒野上,凶手是谁尚不得而知。

拉希勒像所有的贫苦寡妇一样,靠着辛勤劳动过活,惟恐生命被死神夺去。收获季节,她外出去拣丢在地里的麦穗;秋天来临,她到果园采摘主人落在树上的零星果子;冬天里,她则在家里纺毛线、做针线活,以便挣上几分钱或一升半升玉米。所有这些活计,她都得付出巨大毅力、非凡耐心和辛苦。她的女儿玛丽娅是个文静漂亮的姑娘,分担着母亲的辛劳,帮母亲一道做家务劳动。

在我们描绘的那个可怕的夜里,拉希勒母女俩坐在火炉旁。严寒盖过了火炉的温度,灰烬遮掩了炭火。高处挂着一盏小油灯,微弱的黄色灯光照射到黑暗之心。如同祈祷把安慰的幻影送到痛苦的穷人的肝上。

夜半时分,母女俩坐在屋里,听着外面狂风的呼啸声。姑娘不时地站起来,撩开小窗子,向黑暗天空望上片刻,然后回到座位上,心中对那大自然的怒容有说不出的惧怕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