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纪伯伦全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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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被折断的翅膀》(小说全集)(9)

“一天夜里,我们家里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孩子饿得直在地上打滚儿,吃奶的孩子使劲地吮吸我的奶头也吸不出奶汁,我的丈夫面色都变了,趁黑夜进到修道院储藏粮食和葡萄酒的地下室,扛了一袋面粉,转身就要回家,但是,他刚走了几步,修道士们便醒了,跑来将他抓住,一阵痛打唇骂。天亮后,他们将他交给了大兵,并且说:‘这是个可恶的盗贼。他来修道院要偷修道院的金器。’大兵们把他押入监牢,然后将他绞死。他曾为修道院当耕夫,因为他想用自己辛辛苦苦收获来的一点剩余粮食充孩子们的饥腹,所以那些大兵们要让鹰鹫啄食他的尸首。”

那位贫家妇女离去了,但她那断断续续的话语留下来的痛苦阴影而升腾直上,迅速蔓延到四面八方,就像无数根烟柱,在风神的戏动下飘渺不定,漫天飞舞。

我像一个凭吊者一样站在三座坟墓之间,周身战栗,怨恨满腹却张口结舌,泪水簌簌下落述说着内心情感。

我很想深思一番,但我的心灵却不允许我思考。因为心灵像花,面对黑暗收拢花瓣,决不把芬芳气息给予夜的幻影。

我站在那里,冤屈的呐喊声就像雾霭从山谷里溢出一样从那些坟墓的土里涌出来,萦绕在我的耳边,久久不散,启示我发话。

我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假若人们明白那寂静所说的那些话,那么,他们一定要接近天主,而不是更近于林中猛兽。

我站在那里,不住地叹息。假若我叹息的火烟能触及到田野上的树木,它们定会动起来,离开原地,一营一营地前进,用它们的枝条狠抽头领及其兵士,用它们的树干捣毁修道院的墙,砸死那些修道士。

我站在那里观望,同情的甘甜与悲痛的苦涩随着我的目光倾倒在那几座新坟上。

那是一位青年的坟墓。那位青年用自己的生命维护了柔弱姑娘的尊严,将姑娘从野狼爪下拯救出来。他们割下了他的首级,作为他的勇敢的报偿。那位姑娘将青年的宝剑插在青年的坟上,让其作为永存的标志,在太阳面前叙说在这个暴虐、愚昧的国度里英勇气概的命运。

另一座是一位女子的坟墓。贪婪者未霸占她的身时,爱神已抚摩了她的心灵。她之所以被乱石击死,因为她的心至死忠诚。她的意中人从田野上采来一束鲜花放在她那尸体上,用它那缓慢的凋谢和干枯,在那被物质蒙上眼睛、被愚昧弄哑口舌的民众中,述说着被爱神奉为神圣的心灵的命运。

第三座是一个穷苦人的坟墓。修道院的土地吞食尽了他的臂力,修道士们把他驱逐,以他的手臂取而代之。他想用劳动为孩子们换取面饼,但他找不到活儿干。他去路口为孩子们乞讨,没有人肯向他施舍。绝望推动他去取回一点点用他的辛苦和额头汗水换来的粮食,却被修道士们抓住,并将他处死。他的遗孀把十字架插在他的坟上,以便静夜之中向天上的繁星证明修道士们的不义与暴虐;正是那些修道士把拿撒勒人耶稣的教诲变成了他们用来杀人的利剑,并且利刃砍剁可怜人与弱者的躯体。

那时,夕阳隐藏在了晚霞之后,仿佛看厌了人间的疾苦和人类的暴虐。暮色开始用阴影寂静编织薄纱,以便蒙在大自然界的躯体上。我抬眼望着天空,把双手摊展来来,伸向坟墓上的标志,然后大声喊道:

“勇敢之神啊,这是你的宝剑,已被插入土中!爱情之神啊,这是你的鲜花,烈火已使之凋零!耶稣基督啊,这是你的十字架,夜之黑暗已将之掩影!”

新婚的床[125]

明灯和蜡烛在前面引路,在贺喜的人们簇拥下,新郎新娘走出教堂。走在二位新人周围的青年们唱着流行小调,姑娘们吟唱着欢乐的歌。

队伍来到新郎的住宅,但见装饰一新,地上满铺华美地毯,各种器皿闪闪发光,奇花异草香气扑鼻。一对新人坐上一张高椅,宾客们坐在丝毯和铺着天鹅绒的长椅上。时隔不久,宽敞的喜堂内座无虚席,满满当当。仆人们往返穿梭,为客人们送茶添水,杯盏声与欢呼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过了一会儿,乐师们来了。他们刚刚坐下,便以他的神秘气质使人们心神微醉;继之,他们用四弦琴的低语、芦笛的叹息和铃鼓的响声编织的乐曲使人们快慰怡然。

姑娘们站起来,和着乐曲翩翩起舞,像柔软的树枝条随着微风摇曳;她们那光滑的衣褶裙尾左右翻飞,就像月光戏动下的白云。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她们,纷纷向她们点头示意;青年们用自己的灵魂拥抱她们;因为她们风姿绰约,老年人的坚毅也为之动摇。众人们酒兴大增,开怀畅饮。喜堂活跃起来,声音渐高,自由占据了上风。庄重悄悄隐去,控制力渐而减退,心神中如同火烧,心跳陡然加速,大厅里的一切都像断了弦的吉他一样,落在一位无形无影的仙女手中,玉指飞舞,狂击余弦,弹奏出介于和谐与噪音之间的乐声:这边,一个青年正在向一个姿色迷人的姑娘倾吐自己爱情的秘密;那里,一个小伙子为了与一个妙龄少年搭话,正向自己的记忆里搜寻最甜美的字眼儿;这里,一个中年人开怀畅饮,一盏接着一盏,一再要求歌手唱一支能够勾起他对昔日爱情甜润回忆的歌曲;那边,一个女子挤眉弄眼向一男子暗送秋波;那边一个角落里,一位鬓发班白的夫人笑眯眯地瞅着姑娘们,想从中为自己的爱子挑选一位新娘;窗子的附近,有一个有夫之妇趁醉意朦胧之时,悄悄靠近情夫的身边……人们无不沉醉在极大的欢乐之中,尽情地享受着美妙时光。他们好像将昨日的不快完全抛在了脑后,仿佛也不去考虑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全心采摘今日的甜美果实。

那一切发生之时,美丽的新娘用痛苦失神的双眼望着这场面,就像绝望的俘虏望着监牢那黑洞洞的墙壁。她不时地朝喜堂里的一个角落望看,那里坐着一位二十岁的青年,远远离开欢乐的人们,活像受伤的鸟儿远离了鸟群。但见那位青年双臂合十胸前,仿佛护着自己的心,惟恐它从自己的胸膛里逃出去;与此同时,他的二目凝视着大厅顶下一种无形的什么东西,好像他的精神自我已经脱离了他的感官,跟着黑暗的幽灵遨游在天空中。

夜半时分,喜堂内欢声鼎沸,人们的欢乐情绪达到了高潮。酒过三巡,个个醉意熏熏,人人舌头觉短。新郎官原地站起来,但见那是个中年人,面皮粗糙,醉态显而易见,摇摇晃晃地走在宾客们中间,故作文雅姿态。

就在那时,新娘子示意一位姑娘走近自己。那位姑娘立即走去,坐在新娘子身边。新娘子朝四下扫视了一圈,就像一个焦躁不安的人要透露一项重大秘密似地,用颤抖的声音对姑娘耳语道:

“好朋友,我要你以自幼拥抱你我心灵的情感起誓;我要你以你此生中最珍贵的东西起誓;我要你以你心中的秘密起誓;我要你以抚摩我们灵魂并把它化为光芒的爱起誓;我要你以你心中的快乐和我心中的痛苦起誓。我要你现在就去赛里姆那里,让他悄悄去花园,到柳树林中等我。苏珊呀,请你代我求他答应我的要求。请你代我求他回想一下过去的岁月,以爱情的名义乞求他,并告诉他说,他的意中人是个不幸的盲目人;请你告诉他,她是个濒临死亡的人,期望自己被黑暗吞噬之前,向他敞开自己的心扉;请你告诉他,她是个快死的不幸者,希望自己被地狱之火抢去之前,看一看他眼中的光明;请你对他说,她错了,她想承认自己的罪过,祈求他的原谅。苏珊,你快点去,代我当面向他恳求。你不要害怕这些猪猡的监视!因为酒已塞住了他们的耳朵,已使他们的眼睛看不见一切。”

苏珊站起来,离开新娘身边,走去坐在赛里姆的旁边;此时此刻,赛里姆独自坐在那里,伤心不已。苏珊把好朋友说的那些话低声对着赛里姆的耳朵说了一遍,温情与忠诚的表情显而易见地绽现在她的脸上。赛里姆低着头留心聆听,未曾答一句话。

苏珊说完,赛里姆望着她,就像一个干渴的人看到苍穹降下来的水杯。他用在苏珊看来像是从大地深处处处来的低声回答道:

“我这就去花园,到柳树林里等她。”

话音未落,赛里姆站起身来,转脸向花园走去。

未过几分钟,新娘子站起身来,偷偷溜了出来。她穿过被葡萄酒灌得酩酊大醉的男宾中间,走过把目光倾注在小伙子身上的妇女面前。当她来到已披上夜幕的花园时,朝身后瞟了一眼,就像惊惶逃出狼口的羚羊一样,快步向意中人站立的柳树林中走去。

苏珊一看到自己来到了赛里姆身边,一头扑到他的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凝视着他的双眼,言词自双唇间吐出,同时泪水夺眶而出,边哭边说:

“亲爱的,你听我说!好好听我说!我多么后悔我的愚昧与匆忙!赛里姆,我后悔呀!后悔使我肝胆俱裂!我爱你,我只爱你!我爱你到生命终结,有人告诉我,你把我忘了,抛弃了我,爱上了别人。人们告诉了我这一切,赛里姆!他们的话使我心碎,他们的指甲撕裂了我的胸膛。他们的谎言充满了我的心灵。奈吉白对我说,你忘掉了我,你厌弃了我,你恋上了她。那个可恶的女人欺负了我,企图破坏我的情感,好让我甘心情愿地嫁给她的一个亲戚,我却答应了。赛里姆啊,只有你才能成为我的新郎。”

“现在,现在,我眼上的遮眼布已被揭去,于是来到了你这里。我已从这个家里出来,我再也不回去了。我来就是要搂住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把我拉回我被强迫嫁给的那个男人的怀里去。我已离开了谎言为我选作丈夫的那个新郎,抛弃了天命树之为我的主宰的父亲,丢掉了神父编织的花环,弃绝了奉为枷锁的法律。我舍弃了这个醉生梦死、放荡不羁之家的一切,以便跟着你远走高飞,到最远的地方去,到天涯海角去,到仙人住的地方去,到死神控制的地方去。来呀,赛里姆,我们赶紧趁着夜色离开这里吧!我们去海岸,登上大船,让它载着我们到遥远的不为人知的地方去吧!来呀,我们现在就走,天还未亮,我们就到安全挣脱敌人之手的地方。你看哪,这些金首饰、项链和戒指以及这些宝石,足够我们将来花用,足以保证我们像王公贵族那样生活……赛里姆,你为什么不说话呀?你为什么不看我呢?你为什么不亲吻我呢?你听到我的心在呐喊、我的心灵在哭泣吗?难道你不相信我已弃离了我的新郎、父亲、母亲,穿着新娘的婚纱来到你这里,要同你一起私奔吗?你说话呀,或者我们赶快动身,要知道,这时刻较之钻石和皇冠更加贵重啊!”

新娘诉说着,话音里有一种和声,比生命低语更甜润,比死亡的号丧更苦涩,比翅膀的拍击声更柔和,比浪涛的呻吟声更深沉。那和声起伏跳动在失望与希望、甜蜜与痛苦、欢乐与悲哀之间,其中包含了一位女性的全部希冀与情感。

青年一直听着,爱情与体面正在他的心灵中进行着搏斗:那爱情,能使崎岖化为平原,使黑暗化为光明;那体面却站在他的心灵面前,阻止他实现自己的意愿。那爱情本由上帝降在人的心田;那体面却由人类的传统注入到人的大脑间。

一阵可怕的沉默,酷似各民族在复兴与泯灭之间挣扎、摇晃的漫长黑暗时代。这一阵可怕的沉默之后,青年抬起头来,心灵里的体面感终于压倒了意愿,目光移开那位在恐惧中等待的姑娘,平心静气、从容不迫地说:

“女子啊,事情既已定局,苏醒已经抹去梦幻描绘的景象,你就回你的新郎怀抱中去吧!趁人们还没有发现你的行踪,你快快回到喜堂里去吧!免得人家说,新婚之夜,新娘背叛新郎就像往日一样背叛自己的恋人。”

听青年这样一说,新娘子周身战栗,就像凋零的花儿在风中摇摇摆摆。片刻后,新娘难过地说: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回这个家中。我已经永远离开了那里。我离开了那个家及那里的人,就像俘虏离开了流放之地。你不要让我远离你,你不要说我是个叛逆的女人。因为爱神之手已把我的灵魂与你的灵魂揉在一起;爱神之手要比神甫之手强有力得多,尽管它把我的肉体交付给了新郎的意愿。看哪,我双臂搂着你的脖子,任何力量都无法松解;我的心灵已经紧紧贴着你的心灵,即使死神也无计将二者分开。”

赛里姆故作厌恶的样子,试图挣脱姑娘的双臂,并且说:

“女子啊,你离我远点儿吧!我已把你忘掉,是的,我已忘掉了你,厌弃了你,而且已爱上了别人。人们说的那些话是对的。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我已把你忘光,甚至忘记了你的存在。我讨厌你,甚至不想看到你。你离我远一点儿,让我走自己的路吧!你还是回你的新郎那里去,做他的忠实的妻子吧!”

姑娘悲痛地说:

“不,我不相信你的话。你爱我,我从你的双目中看到了爱的光芒;我抚摩你的身躯时,感受到了爱的冲动。你爱我,就像我一样爱你。我决不离开这个地方,一直呆在你的身旁。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跟你一起去另一个地方。你在我前面领路,举起你的手,挥洒我的血吧!”

赛里姆提高声音说:

“女人啊,放开我吧!如若不然,我要大声喊叫了。我要把应邀出席你们结婚典礼的人们全叫到这座花园里来,让他们看看你的低贱耻辱,把你化为他们口中的一口苦饭,把你变成他们谈论的丑恶笑柄。我还将把我心爱的奈吉白叫来,让她戏弄、讥笑你,欢庆她的胜利,奚落你的失败。”